數年前,讀明清小品,偶遇袁中朗的《游惠山記》。文章雖為游惠山之短記,卻從自己的疾病以及無所事事的日常生活起筆,直到游完惠山,袁中朗的病好了,身體也硬朗了,還得出了“始知真愈病者。無逾山水”的人生感嘆。那么,能夠治人之疾的惠山山水到底如何呢?這位清代才子在這則名為惠山之游的小品里,是這樣描述的:“山中僧房極精邃,周回曲折,窈若深洞,秋聲閣遠眺尤佳?!?/p>
寥寥數句,卻是一幅淡雅優美的惠山美景圖。
明代著名畫家文征明有不少茶畫,其中一幅就是《惠山茶會圖》??磥恚缭诿鞔萆骄鸵呀涍M入了文人的視野,且在那里借山娛目養心。這幅畫,文征明畫的是文人之間在惠山之一角竹爐煮茗茅亭小憩的片斷,這個片斷,不是空穴來風,不是一己之思,而是他自己的家常事。正德十三年(1518年)清明時節。正值新茶上市之際,文征明與好友蔡羽、湯珍、王守、王寵、潘和甫、朱朗諸人同游惠山。在惠山以茶興會,品茶賦詩,最后,文征明以墨記事,畫下了這次雅集盛事。這樣的史實,多少有點像《滕王閣序》那樣,是一個文人對生活的一次藝術復原。
所以,我讀此畫,總覺著。這就是一場正在進行著的茶會之宴。
在青山綠樹間,左側的一樹下,朱漆茶桌上置有不少茶具,桌側有一竹爐,正在煮水——煮的也一定是惠山泉水吧。有一僮子蹲下身子,似在撥火。桌前站立的一書生,一副主人模樣。還有兩位文人正從右側的山路上緩步走來,且走且談,他們不會說柴米油鹽,他們交談的一定是琴棋書畫。在正中的一座涼亭下,正是大名鼎鼎的惠山泉的井眼,兩位文人分坐兩側,一人盤腿,一人扶踢側坐,盤腿者似在持席卷而讀,側坐者像是陶醉于井中之泉。
在這場雅集里,還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這個秘密,就是惠山泉。
惠山西郊的惠山泉,為唐大歷元年至十二年(766年~777年)無錫令敬澄所開鑿,因古代西域和尚慧照曾在附近結廬修行(古代“慧”、“惠”通用),遂稱惠山。相傳,茶圣陸羽也曾到達惠山閑品其泉,且撰有《惠山寺記》,故亦名陸子泉。實際上,它真正的廣為人知,則始于乾隆御封其為“天下第二泉”之后。當然,之前的宋代、明代文人對他的大力推崇也功不可沒。據我所知,蘇東坡、黃庭堅等詩人都曾提筆詠贊過惠山泉水,也有不少茶學專家紛沓而至,專門品嘗。明代萬歷年間曾經編撰過《明詩選》的無錫人華淑在小品文《二泉記略》里,詳記了惠山泉的“三異”與“三癖”:“泉有三異,兩池共亭,圓池甘美,絕異方池,一異也;一鏡澄澈,旱潦自如,二異也;澗泉清寒,多至伐性,此則甘芳溫潤,大益靈府,三異也。更有三癖。沸須瓦缶炭火,次銅錫器,若入鍋熾薪,便不堪啜,一癖;酒鄉茗碗,為功斯大,以炊飲作糜,反遜井泉。二癖也;木器止用暫汲,經時則味敗,入盆盎久而不變。三癖也。”此“三異三癖”,實際上是具體細致地分析總結了惠山泉水的特色和煮茶的種種禁忌。
在文征明的筆下,似乎看不出泉之“三癖”“三異”的一丁點影子,但偏偏將茶會設于惠山泉之側,已經是匠心獨運了。這匠心,既是他作為一個明代文人對精致生活的內心追求,也是他隱逸之心的文化選擇,這也是他和明代其他畫家在茶畫上的最大區別。所以,同樣是畫山,文徵明畫的山峰似幾座屏風,仿佛在自己的庭院里,封閉而自足;而唐伯虎的山中景色則像一個“桃源世界”,逍遙而自由;同樣是畫樹,文征明的是老樹,且緊“扎”于茶棚周圍,像是為茶人畫下的“界樁”,而唐寅的樹立于河岸,期待著一葉小舟的到來。而我更強烈的感覺是,文征明似乎想從一個廣闊的天地抽身退出,不僅僅是退守在山林里,更是退守在自己更小的生活圈子和內心里。
他,是一個真正隱了下來的人。
而他后來的端筆而逝,恰恰證明了這一點。因為,在他的心底里,有著更大的山水和更深的寧靜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