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綬,生于1599年,卒于1652年,字章候,號老蓮,中國明代畫家,亦能工詩善字。在他的諸多以茶事為題的畫作里,我獨喜他的《品茶圖》。這位曾經(jīng)召為舍人奉命專畫歷代帝王像,而且還削發(fā)為僧后又還俗的畫家,在《品茶圖》里,提供的是一份有著佛界般的寧靜、隱逸與從容。
兩位高士,相向而坐。一坐于珊瑚石上,一坐于碩大的芭蕉葉上,停琴而品茗——琴已經(jīng)收入了錦緞的琴套里,且品且談,交談中漸漸出現(xiàn)了一部用手心多次摩挲過的佛經(jīng)。黑色的茶爐里燃起紅色的火,照亮了一角的蓮葉與蓮花。這位給《西廂記》和《水滸傳》畫過不少插圖的畫家。在這里放棄了手到擒來的版畫技巧,卻同樣勾勒出高人逸士的立體感和強大的生命力。他們清談的模樣,讓我想到了一個詞:入化。晚年的陳洪綬,畫藝更加爐火純青,幾臻化境,對重振元明以來日漸式微的人物畫起了重要作用。清人張庚說:“陳洪綬畫人物,軀干偉岸,衣紋清圓細勁,有公麟、子昂之妙。設色學吳生法。其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蓋三百年無此筆墨也。”此幅《品茶圖》即如此。其實,也只有陳洪綬的功底,才能用清圓的線條讓疏曠散逸的“化”境撲面而來。
《品茶圖》里的兩位無名高士,不似唐代周昉《調琴啜茗圖》里那些尊貴的婦女,琴與茶只是她們感官的需要,是慰藉內心寂寞的短期工具。陳洪綬筆下的琴與茶,是一種精神,是物質世界以外這些文人不可或缺的精神需要。說白了,陳洪綬在《品茶圖》里,畫下的是一段明代的文人生活,良朋知已,隱于山水,彈琴賦詩,不問政事。
黃龍德曾在《茶說》里列舉過宜茶的四季環(huán)境:“明窗凈幾,花噴柳舒,飲于春也;涼亭水閣,松風蘿月,飲于夏也;金風玉露,蕉畔桐陰,飲于秋也;暖閣紅爐,梅開雪積,飲于冬也。”他還說,飲茶環(huán)境有清、幽、雅、雄、美之分,“僧房道院,飲何清也;山林泉石,飲何幽也;焚香鼓琴,飲何雅也;試水斗茗,飲何雄也;夢回卷把,飲何美也。”如此對照一番,這幅《品茶圖》,該是一幅秋天的品茶圖,那可供久坐的怪石,委以琴臺的奇石,碩大的芭蕉葉,盛開的瓶插荷花,清雅,自然,因為秋天,古意也更加深了。
不知什么原因,讀此畫,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找來他的兩幅佛畫信手一翻,一幅是《無法可說圖》,另一幅是《觀音像》。《無法可說圖》里的人物,深目,高鼻,似在給面前跪拜之人說法的羅漢耳孔穿環(huán),奇異得令人頗喜歡,好像有點五代禪月大師貫休的影子;《觀音像》中的男相觀音,身披白衣袈裟,手執(zhí)拂麈,端坐于菩提葉團上,面方耳闊,眼細眉長,一如論者所言,“軀干偉岸,衣紋細勁清圓”。且以勁秀字體抄半篇《心經(jīng)》,臨末還署了“云門僧悔病中敬書”,心中的隱隱佛意,出來了。
這種有意無意的散淡品讀,莫非是在冥冥中證明《品茶圖》里的高士,幾近于佛了?即便不是佛,他們的心底遼闊得風清云淡,遼闊得澄澈透明,他們一定是在一座很古很舊的鎮(zhèn)子里,相見把歡品茗談佛的吧。這樣的古鎮(zhèn),多好。我是一個有著古鎮(zhèn)情結的人,我多么愿意自己的晚年也能在這樣一座古鎮(zhèn)緩慢地老去,在我的左右床頭,各放著一冊絲綢包裹的佛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