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有些喜歡紫砂壺的朋友用幾何學原理來分析紫砂壺的經典造型,結論是這些壺式在幾何比例上是如何的準確與標準。誠然,美往往符合幾何原理,但千萬別依據幾何原理來創造美,尤其在東方傳統中,美在自然鮮活,自然鮮活中又有法度,但全依法度則只能扼殺鮮活。沒有鮮活的生命,藝術的趣味全無,美亦枯萎,則與機器生產無異。在紫砂壺大師中有三個人都創造過屬于自己的掇球壺,神情面貌不同,卻都具大美,他們是邵大亨、余國良、程壽珍。三人中。大亨最早,活動于嘉慶、道光年間,他對后世的影響也最大。他的壺——掇球、龍頭一捆竹、德鐘、魚化龍——美在手工的氣韻里,美在自然卻又不失法度,
一提到氣韻之“氣”。人們就總往宇宙、人生、形而上等玄虛之路上想去。其實,“氣”本非玄虛,不過是指一種蓬勃的生命力。《孟子·養氣章》說:“氣,體之充也。”新儒家徐復觀先生在《中國藝術精神》一書中解釋其為“生理的生命力”。若說藝術品的“氣息”,也不虛妄,不過是藝術家的生命力在作品上的體現而已,作者的品格、氣概給予作品剛性的或委婉、含蓄的感覺。所以作品之“氣”決定于作者之“氣”。紫砂大師顧景舟說得更為形象:“一切生命都是從一個中心進生出,然后由內到外,滋長發芽,燦然開花。要設想形象(壺)正迎著你。向你突出,向你訴說,向你表達。這種形象具有一種強烈的內在沖動。這樣的藝作就具有了生命,就有了神。”顧大師的意思不外就是說藝術家要把生命的內在活力熔鑄于作品的形象之中,作品便也就有了作者的精神氣度。
邵大亨的生命鮮活在哪里?且看:“大亨雖陶人,而性孤憋,自高聲價,非值其困乏時,一壺千金幾不可得。”“有邑令欲得之,購選泥色招入署,啖以重利,留之經旬。大亨故作劣者以應。令怒而杖之,亦不畔暴也。”“每專覽前人名作,輒心揣手摩,得者珍于壁,其佳處力追古人,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每游覽競日或臥逾時,意有所得便欣然成一器,否則終日無所作,或強為之不能也。”他不求名利富貴,興之所至,率性而為;他不受世俗所染,秉性剛烈,正直不阿;他不以繩墨為念,甩脫匠氣,以意為先;他不為時風所動,踏實摹古,潛心創作。摹古易,意趣難;清高易,渾樸難;自守易,率性難。這些看似矛盾的個性特征卻集中在邵大亨一身之上,故而其人孤高而正直,作品則剛健渾樸而有“氣”!他把光素器的造型結構、點線面的配合與呼應、紫砂本真之美表現到極致,無可挑剔。極耐品玩。宜興人常用“刀刮水洗”來形容紫砂制作工藝最終的“簡單”和干凈。紫砂作品的最高境界或許就是鬼斧神工而又不著痕跡的干凈!大道至簡,干凈利落,赤裸裸亮出自己的手藝,刮、壓、削、勒、推,結果是無法藏拙,亦無需藏拙,待簡單干凈之時,氣息自然呈現。大亨掇球便是如此:充滿張力的壺身,輕翹的流,把則充滿彈性的彎曲,整壺體現出的是一種健康的美,充滿昂揚姿態的美,沒有華麗浮靡的裝飾,也沒有文氣十足的點綴,達于實用性的法度和自然蓬勃的生命相統一的境界。
其實,大亨壺的這種光素之美不如身披華袍來得打眼,故而大亨在世時人們對他的價值是認識不足的。除去縣志的記載,最早對邵大亨作簡要介紹的紫砂專著應該是由宜興蜀山人士周潤身、周幽東父子合著,1932年出版的《宜興陶器概要》。之后,連紫砂史上集大成的名著《陽羨砂壺圖考》(1937年出版)都無正式記載,僅于書中“待考”一欄中出現“大亨”二字。書中言到“大亨是壺肆抑壺工名號尚待考正”,不亦悲乎!也就是在這一時期,一位年輕的工藝師開始注意到他的作品,臨摹他的作品,兀兀窮年,畢生孜孜于大亨。他晚年說:“經我數十年的揣摹,覺得他的各式傳器,堪稱集砂藝大成。刷一代纖巧糜繁之風。從他選泥的精練,造型上審美之奧邃,創作形式上的完美,技藝的高超,博得一時傳頌,盛譽之高,大有‘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之慨。”當年的年輕人就是后來的大師顧景舟。
沒有邵大亨便沒有顧景舟。
那么,邵大亨真的可以學?杜詩韓文顏字真的可以學?可以,但只能是形式。生命的涵養與活力,只能靠自己,即孟子所謂“養吾浩然之氣”。莊子所謂“與天地精神相往來”。更悲觀些,或許自己也無能為力,因為不管是儒是道的養氣之法非稟賦極高者絕不可學,也絕學不成。凡庸之輩若不自知,夢想溝通人天、吸納靈氣,結果只能是徒勞而成笑料,或許率性不成而成恣肆,豐厚不成而成笨拙,靈巧不成而成輕浮,豪放不成而成粗鄙。最后,我們只能默默期待如顧景舟這樣擁有厚實而蓬勃生命活力的人在邵大亨之后出現,因為天才不可復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