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我在北京采訪了即將卸任的美國駐華大使洪博培。采訪中他向我說起了一個故事:1971年,他當時只有11歲,因其父擔任尼克松總統的特別助理而有機會到白宮去參觀。這一天他看到基辛格博士正拎著一個公文包向門口的轎車走去。洪博培主動幫博士拎包,還隨口問了一句:“您這是去哪兒啊?”基辛格輕描淡寫地回答道:“去中國。”而這正是當時美國最大的國家機密!當然小男孩完全不知這個信息的重大歷史意義和新聞價值。在當時的情形下,就算他告訴了別人,也沒人會相信。我問大使對比當年,現在對外交官的要求有何不同?他說:“大概是溝通吧。當年政治家們可以關起門來進行秘密外交,今天領導人還沒見面就要向媒體說明自己要談判的內容。與公眾的溝通意識和能力至關重要。”如果放在今天,那個小男孩很有可能把基辛格的回答掛到微博上!
而此時的喬治·布什對兩國最高層的秘密外交還蒙在鼓里。他作為外交使團的官員隨尼克松總統訪華時,按級別只能坐在前排靠邊的位置。在他的對面,中國前排官員的最末端,坐著一位矮個子的中年人,他們友好而矜持地相互點了點頭。他就是鄧小平。當他離開美國駐北京聯絡處主任的位置、就任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時,鄧小平還專門設宴送行。席間,鄧小平敬酒時開玩笑說:“你不會是一直在監視我們吧?即使如此,我們也還是朋友。”
我在緬因州克尼班伯鎮沃克角的老宅里采訪了老布什。老布什親自開著高爾夫球車帶我穿過自家的花園,有意思的是在高爾夫球車的前擋板上貼著一行字“不要相信《紐約時報》”,大概是這家偏民主黨立場的報紙讓他著實不滿吧。
回到中美關系的話題上,他說:“我和鄧小平的個人友誼后來在中美關系的重要時刻發揮了作用,避免了兩艘大船在夜航中誤撞的危險。”他提到的“夜航誤撞”指的是天安門事件之后中美關系跌至谷底。美國國會在制裁之余,強烈要求取消中國最惠國待遇。時任美國總統的老布什一方面寫私人信件給鄧小平,表達自己對這一件事的看法,另一方面也力圖說服國會保持與中國關系的重要性。他回憶說:“柏林墻倒塌之后,蘇聯解體,東歐政府紛紛更替。當時很多人預測中國不久就會步其后塵。但我不那么看。中國的改革開放當時已經讓中國經濟起死回生,社會不再封閉,人民生活有所改善,這樣的政府不太可能倒臺。如果中國的改革再晚10年,情況就很難說了。”
說起中國的改革開放,新加坡資政、前總理李光耀對鄧小平的政治遠見印象深刻。2009年,我在新加坡總統府采訪了他,這位已經經歷過五十多年大風大浪的老人,從容淡定。不過他說讓他感到驚奇的政治事件只有兩個:蘇聯的迅速解體和中國的改革開放。對30年前與鄧小平的會面他記憶猶新:“我當時在新加坡設晚宴招待他。他說早年赴法留學時曾途經此地,當時這里臟亂落后。他為新加坡取得的成就向我表示祝賀。我說,‘新加坡華人的祖先都是福建、廣東不識字又缺少土地的底層農民。真正的知識精英、文化傳統都在您那里。我們國小而脆弱,尚能有所作為,你們沒理由做不好啊!’鄧小平沉默了一陣子沒有回答我。但是當他若干年后南方談話時,我聽說他對干部們說‘我們要向新加坡學習,并且要比他們管得更好。’算是一種回應吧。”我問:“如果今天鄧小平坐在你對面,你會對他說什么?”李光耀笑著說:“我要說,你的成就已經超過了新加坡,祝賀你!”
不過即使你有了審時度勢的雄才偉略,許多英明的決定也可能完全是誤打誤撞。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在接受我采訪時回憶說:“中美建交前夕,我瞞著國務院直接領導對華談判。一天深夜,我在夢中被電話驚醒。我在北京的談判代表說,鄧小平問能否每年派5000位留學生來美?我睡意甚濃,有點不耐煩地說,讓他們派10萬人來也沒問題。”結果這個數字就成為中國赴美留學生的簽證指標。如果當年卡特總統隨口說,那就讓他們派5000人來吧,我還會有留學美國的機會嗎?想到這兒我不禁莞爾一笑。
對比那些從冷戰時期走過來的老牌政治家,托尼·布萊爾和比 爾·克林頓算是小字輩。在他們的任職期間,全球經濟一體化帶來 的新的政治格局“世界是平的”,深刻影響到了他們的世界觀與政 治理念。托尼·布萊爾是1997年5月開始擔任英國首相的,正值香港回歸在即,他在一次酒會上主動向中國駐英大使馬振崗表示希望親自參加香港回歸儀式。于是我們在電視上看到,對比查爾斯王子和彭定康陰郁的神情,布萊爾的表情是輕松平和的。他在接受我的采訪時說:“我們不能生活在過去,必須面對現實。我當時的想法是:看,這就是中國。她很快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有一天可能成為最強大的。”布萊爾還告訴我,他的兒子從7 歲起就開始學習中文了。
領先時代并不一定總被欣賞,受到嘲笑倒像是更容易發生的事。英國的查爾斯王子9歲就被立為王儲,從那時起,他的工作似乎就是等待。因為他的家族擁有長壽基因,他的等待也就顯得特別漫長。我認識他是在三年前的一次慈善晚宴上,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友好而害羞的。他的手很寬,骨節粗大,皮膚紅紅的,有點像農夫的手,這點很出乎我的預料。后來我才知道他特別鐘情于鄉村生活,常常親自整理花園,馬球等運動也是他的最愛,這些都需要動手。他說過,如果有機會選擇自己的職業,他寧可做一名農夫。
2009他年發起了熱帶雨林保護計劃,用經濟補償的方式鼓勵熱帶雨林國家保護森林。他的宣傳方案有點拿自己開涮的意思:一只三維制作的熱帶雨林角蛙成為了這個計劃的吉祥物,暗合“青蛙王子”的童話故事。有一次在克拉倫斯宮(查爾斯王子的寢宮)舉行的晚宴上,有一位英國的企業家向王子建議,等金融危機過了再推出這個項目,王子突然正色道:“我的一生都在等待,想做事就有人阻撓,甚至被揶揄貶低。我受夠了。只要是應該做的事就馬上去做。況且經濟不好時投資環保正可以拉動增長,成本也較低,有助于科技的進步。為什么不做呢?”一貫內斂矜持的王儲突然慷慨陳詞,讓我和其他賓客在感到意外之余也頗為感動。看來你是動真格的了。
常常有人問我,在我采訪過的人物當中,誰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我的回答是:王光美。2001年我在她北京的家中采訪她,正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她親切地說:“你叫我光美吧,大家都這么叫我。”她先打開衣柜,讓我幫她找一件合適上鏡的衣服。衣柜中不過十來件當季的衣服,我們都看中了一件天藍色的毛衣。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找出一條藍白相間的紗巾,在脖子上一圍,問我是否好看。她有著極好的品位,這恐怕與她的出身教養有關。她生于官宦人家,是中國第一位原子物理專業的女性碩士畢業生。我在想,在“十年浩劫”中,究竟是什么力量讓她始終和自己的丈夫站在一起?當時多少普通的家庭因為政治原因夫妻劃清界限、父子斷絕關系,而她卻在萬人批斗會上從臺下沖到臺上拉著丈夫的手陪他一起挨斗。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勇氣和感情?正在我采訪王光美之際,她的哥哥王光英正巧來訪。他先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聽著,漸漸地激動了起來,忍不住說:“光美對少奇,那真是無怨無悔啊。”繼而泣不成聲。光美忙起身走到哥哥身后,抱著他的頭輕聲說:“別激動,別激動,我都不哭了。你沾我的光也夠戧。要不我給你拿一片藥吃?”這一幕,讓現場所有的人動容。
世事人心,王光美看得太多,經歷了太多。經歷了這么多的仇恨與背叛,見識了這么多的丑惡與黑暗,她究竟以一種什么樣的心態活過來?我問她:“當初你身邊的工作人員中有人教你的女兒唱打倒自己爸爸媽媽的歌曲。你不想知道這個人是誰嗎?”王光美說:“我不想知道。如果我要查任何一個人,這個人和他的家人肯定也會遭受不少麻煩。為什么要讓痛苦延續下去呢?所以我不需要知道。”我問:“你是‘文革’的受害者,有沒有想過在這之前的歷次政治運動中,你也有可能冤枉過別人?”她應聲回答: “那真沒準!所以我就是希望中國不要再搞什么運動。呼啦啦地打倒一大片,肯定會冤枉不少人。”王光美的母親就是因為受到牽連,最后死在北京監獄里的。母親被沒收的首飾瓷器,在歸還后都被王光美拍賣,并以籌得的資金設立了幸福工程,來幫助鄉村的貧困母親。
摘自《一問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