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墨家兼具“工匠與學者相結合”、“政治與學術合二為一”的雙重屬性,是當時中國特殊政治環境的產物。墨家的科技成就相當杰出,但后來卻長期湮沒無聞,除了社會歷史原因,這種遭遇也和墨家及其科技成就自身的特征密切相關。墨家的科技成就大都來自對直接經驗的總結,是為施展該學派的政治抱負服務的,具有很強的實踐性。墨家的邏輯學是在同儒家、名家的論辨中形成的,和認識論、方法論關系密切,但并沒有和科技成就有機結合在一起。墨家的科技成就對該學派的成員和組織形式具有強烈依附性。上述特征決定它們必然伴隨著墨家的衰落而湮沒無聞,難以被后人發揚光大。
關鍵詞:墨家;科學技術成就;特征
中圖分類號:B2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1)09-0058-03
在先秦諸子百家中,墨家最重視科學研究和技術發明,并取得了輝煌成就。墨家的科技成就主要匯集在《墨子》一書的《墨辯》和《公輸班》、《備城門》等篇中。《墨辯》由《經上》、《經下》、《經說上》、《經說下》、《大取》、《小取》等篇構成,其中既涉及認識論、邏輯學、經濟學等領域,也包含許多有關力學、光學、幾何學、物質結構等方面的科學知識。《公輸班》、《備城門》等篇則主要涉及軍事技術。墨家的科技成就在兩千五百年前的古代相當杰出,因此在中國乃至世界科技史上都有一席之地。令人遺憾的是,墨家的學術傳統和科技成就后來卻長期湮沒無聞。并沒有對中國的科技發展產生舉足輕重的影響,直到清朝后期,它們才重新引起中國學者的廣泛重視。墨家科技成就的遭遇,除了社會歷史原因,還和它本身的特征密切相關。墨家科技成就的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來自實踐經驗的總結
墨家的科學技術成就大都來自學派成員實踐經驗的總結。這和該學派推行自己政治抱負的方式方法密切相關。
墨家的創始人墨翟是春秋末戰國初魯國人,生于孔子逝世以后,死于孟子誕生之前,早年受過儒家思想的熏陶,后來拋棄儒家那一套,創立了墨家學派。墨翟自稱“賤人”,當過工匠,與工農大眾有廣泛接觸。他的門徒大多來自直接從事生產的中小私有者和平民。他們組成一個嚴密團體,信仰墨翟的政治理想并身體力行。據歷史記載,墨翟的門徒比孔子還要多。由于廣泛參與當時的諸侯紛爭,墨家的社會影響極大,在戰國時期,曾和儒家雙雄并存,都是“顯學”。
墨家政治理想的核心是“兼愛”。墨翟認為,當時社會動蕩、戰亂不已的根本原因,在于人被分成不同等級,即存在著“別”,缺乏無差別的愛。要改變這種狀況,就必須用“兼相愛”取代“別相惡”,即用“泛愛眾”來取代人與人之間的對立和紛爭。如果用“兼相愛”取代“別相惡”。就能使“強不執弱,眾不劫寡,富不侮貧,貴不敖賤,詐不欺愚”。墨翟強調,實現天下太平不能靠空談“仁義”。他指出,仁義是衡量天下一切事物和現象是否合理的尺度。踐行仁義必須在財富、人口、秩序等方面給社會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即“天下貧。則從事乎富之;人民寡,則從事乎眾之;眾而亂,則從事乎治之。”但是,踐行仁義決不能靠儒家所提倡的“天命”、“禮樂”和“正名”。儒家認為,人的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這就是天命;天下之所以充滿紛爭,就是因為有人企圖打亂天命所規定的等級和秩序;要維護正常的等級和秩序,必須進行正名和禮樂教化,使每一個人明白自己的地位和職責,安分守己,各司其職,對犯上作亂的人加以懲罰;只要社會安定有序,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墨翟強調,儒家開出的藥方是不正確的,也行不通。他堅信,天是有意志的,“天志”籠罩一切,明察秋毫,揚善去惡,主宰人間的生死、貧富、治亂。其核心是“必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相惡相賊”。因此。真正的順“天志”就是堅持“兼相愛,交相利”,而不是像儒家那樣,堅持人和人的等級差別,那樣做,只會帶來“別相惡,交相賊”的惡果。要實現“兼相愛,交相利”,必須堅持“尚賢”、“尚同”、“非攻”的治國理念,“節用”、“節葬”、“非樂”的經濟主張,“非命”、“尚力”的行為準則。“尚賢”就是打破人與人之間的等級觀念,實行惟賢是舉的官吏選拔制度。“尚同”就是主張全社會應有統一的思想和意志,上行下效,但前提條件是順從“天志”,踐行“尚賢”。“非攻”就是堅決反對侵略戰爭。這種戰爭害人害己,是最大的不義,是“兼愛”最不能容忍的。“節用”就是反對一切不合理的消費。墨翟主張,所有消費都應以滿足人的基本需求為限,必須堅決反對王公貴族們驕奢淫逸的生活方式。“節葬”是節用的組成部分,直接針對的是儒家刮起的“厚葬”之風。“厚葬”浪費錢財,打亂生活節奏、工作秩序,敗壞社會風氣,必須堅決反對。“非樂”主要針對的是儒家所推崇的禮制。儒家的禮制必然導致王公貴族為了自己的“目之所美,耳之所樂,口之所甘,身體之所安”,而肆無忌憚地去奪取老百姓的口中食、身上衣。真正行仁義的人,是不會那樣做的。“非命”與儒家的天命說針鋒相對。墨翟指出,儒家宣揚長壽與短命、貧窮與富貴、平安與危險、治理與混亂都是天定的,不能減少或增加,潦倒與發達、得賞與受罰、吉祥和災禍都有定數,不是人的智慧和努力能改變的,都是完全錯誤的。官吏聽信了它,就會消極怠工,民眾聽信了它,就會不事生產,那樣,天下就必然陷入混亂和貧困。因此,必須提倡“尚力”。他強調,人只有努力,才會把事情辦好,才能成為強者,只有每個人都努力了,社會才會發展,國家才能富強。
和儒家一樣。墨家推行自己政治抱負的首選方式是游說。除了在魯國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墨翟還親率弟子,南下越、衛、宋、楚、鄭,北上齊,“上說王公大人,次說匹夫徒步之士”,讓他們接受自己的主張。在游說時,墨家很講究有的放矢,“凡人國,必擇務而從事焉。國家昏亂,則語之尚賢、尚同;國家貧,則語之節用、節葬;國家熹音湛湎,則語之非樂、非命;國家淫僻無禮,則語之尊天、事鬼;國家務奪侵凌,則語之兼愛、非攻。”墨翟也曾派自己的弟子到越、衛等國做官,實踐自己的上述主張。
和儒家不一樣,墨家還堅持身體力行,講究通過行為示范來推行自己的政治抱負。為了推行“尚力”、“節用”,墨翟和他的門徒吃粗茶淡飯,穿粗布短衣,生活十分艱苦,日夜奔忙,臉被曬得黑黑的,手掌腳心長滿老繭,甚至連腿上的汗毛都被磨掉光了。為了推行“非攻”,墨翟和他的門徒鉆研守城和防御方面的理論和技術,“止楚攻宋”的故事就是鮮明例證。公輸班(即魯班)為楚國制造了攻打宋國的云梯。墨翟知道后,從魯國動身,走了十天十夜,趕到楚國都城勸阻,在勸阻無效后,便和公輸班比賽攻防。墨翟解下皮帶做城池,用筷子作兵器,公輸班九次用不同器械攻城,都被墨翟破解。公輸班的器械用完了,墨翟的守城方法還綽綽有余。公輸班想殺掉墨翟。墨翟說,我的弟子三百人已經手持守城兵器,在宋國的城頭上等待楚軍的入侵,殺了我又有何用?于是,楚王決定放棄攻宋。
墨翟和門徒大都是參加生產勞動的“賤人”,都堅持通過身體力行來推行墨家的政治抱負,他們在制作和使用生產工具、軍事攻防器械的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驗。同時,墨家還兼具政治團體和學術團體的屬性,具有比較高的文化水平和比較強的思維能力,有條件把這些實踐經驗提升為科學和技術知識。因此,來自直接經驗的總結,具有很強的實踐性,是墨家科技成就的首要特征。
二、沒有和該學派的邏輯學成就形成有機結合
墨家的邏輯學是在同儒家、名家的論辯中形成的,服務于論證、宣揚該學派的政治理念,和認識論、方法論思想密切相關,但并沒有和該學派的科技成就有機結合在一起。
墨家主張“古之善者則誅(述)之,今之善者則作之,欲善之益多也”,即主張既繼承也創新。墨家的認識論、方法論圍繞如何繼承和創新展開,其邏輯學就滲透在認識論和方法論之中。
墨家的認識論、方法論思想,體現在他們對認識的任務、思維的形式、認識的作用、認識如何形成、如何檢驗的看法中。關于認識的任務,墨家在《小取》中指出,認識就是要“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前者講的是直接認識,要通過“摹略”即通過觀察和抽象,把握“萬物”即事物的“然”即內在本質。后者講的是間接認識,要通過“論求”即通過鉆研和論證,把握“群言”即各種不同看法的“比”即區別和聯系,以便批判繼承。墨家在《小取》中指出,凡正確的思維,都必須做到“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其中,“以名舉實”說的是概念必須反映事物的本質;“以辭抒意”說的是判斷必須準確表達思想對客觀事物的認識和評價:“以說出故”說的是推理必須依據前提和結論之間的必然聯系;“以類取,以類予”說的是在認識事物、論證看法時,要善于運用類比這種思維方式;“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說的是針對同一論題,自己在立論中使用了某些論據,就不能反對論敵在立論中使用同樣的論據;自己立論中沒有使用某些論據,就不能強求論敵在立論中使用這些論據。墨家在《小取》中指出,認識事物是為了“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即區分正確與錯誤。弄清社會治亂轉化的關鍵,區分事物之間的雷同和差異,懂得名稱和事物是什么關系,正確地趨利避害,使思想不再困惑、行動不再猶豫。關于認識如何形成、如何檢驗,墨家在《非命》中指出,“言必有三表。何謂三表?子墨子言日: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于何用之?廢(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其中。“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就是要依據、借鑒前人特別是圣賢們的言行;“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就是要廣泛調查研究,吸取、綜合老百姓的直接經驗;“廢(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就是要把認識成果運用到治國理政中,看能否給國家、百姓、人民帶來實際利益。
在墨家的上述思想中,包含的邏輯學范疇主要有名(概念)、辭(判斷)、說(推理)、比(比較)、類(類比)、故(論據)等,包含的認識論、方法論范疇主要有實(事物及其本質)、意(思想)、故(道理)、然(本質)、同(同一)、異(差異)、摹(觀察)、略(抽象)、論(論證)、求(思維加工)、舉(反映)等等。這兩類范疇的聯系非常緊密,經常形成對應關系。比如,以“名”“舉”“實”就是“概念”必須“反映”“事物的本質”,“摹略”萬物之“然”就是通過“觀察和抽象”把握萬物的“本質”。學者陳雪良指出,“墨家的‘辯學’實際上包括了形式邏輯(普通邏輯)和辯證邏輯的內容”。他的看法很有道理。從上面的例證中也可以看出,墨家的認識論、方法論、邏輯學思想。都是服務于和論敵展開辯論、宣揚自己的政治理念的。
《中國古代科技名人傳》一書指出,墨家的科技成就主要包括:在力學領域,正確定義了力、運動、平動、轉動和滾動,發現了杠桿原理,對浮力原理有了初步認識;在幾何光學領域,發現了光的直線傳播和反射原理,并用這些原理正確解釋了物體和影子的關系,小孔成像為什么是倒立的,兩個光源從不同角度照射同一個物體為什么會出現雙影。正確概括了平面鏡、凹面鏡、凸面鏡各自成像的規律;在幾何學領域,提出并定義了諸如點、直線、園、平面、線段的同長、線段的中點等概念;在物質結構方面,已經有了原子是構成物質的最小微粒的猜想;在技術領域,發明了許多用于城池攻防的器械。墨家的這些科學技術成就,以生產實踐為基礎。以概念分析和原理概括為重要手段,具有強烈的實踐性,又有一定的抽象性。墨家還試圖用一種與日常語言有一定區別的人工語言形式來表述得出的科學結論。比如,《墨辯》對圓的定義就是:“圓,一中同長也。規寫交也。”就是說,圓有一個中心、半徑等長,是由規這種工具畫出來的封閉圓形。這些在當時的確都很了不起。
不過,也要看到,墨家的科技成就盡管涉及面很廣,但大多都還停留在對直接經驗的概括和解釋上,用墨家自己的話來說,是“巧傳則求其固”(《經上》第96條)的產物,缺乏從認識論、方法論、邏輯學的角度進行論證,也沒有形成體系。因此,只能作為訣竅和心得體會,在團體內部口傳心授,不易為外人理解和接受。
三、對墨家學派具有強烈的依附性
墨家兼具“工匠與學者相結合”、“政治與學術合二為一”的雙重特征,是當時中國特殊政治環境的產物,本身就具有的很強不可復制性。墨家的科技成就依附于墨家這個學派,決定它必然隨著墨家的衰落而湮沒無聞,難以被后人發揚光大。
在西方,科學和技術有著不同來源,前者來源于學者傳統,后者來源于工匠傳統。前者致力于對世界萬事萬物內在規律的探討,后者來自對生產實踐的經驗總結。亞里士多德曾指出,從事科學研究需要三大必備條件:閑暇、好奇心和思想自由。在西方,只是到了近代,工業作為新產業興起,才促成了學者傳統與工匠傳統的結合,催生了近代科學技術。在墨家存在那個年代,以及在以后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中國都處于農業社會,工匠都是手工業勞動者,且人數有限,學者傳統和工匠傳統的結合不可能成為廣泛的社會現象。也就是說,墨家所具有的“工匠與學者相結合”的特征,是由其創始人墨翟本人既是工匠又是學者決定的。但是,像墨翟這樣的領軍人物,在歷史上并沒有產生的必然性,這就決定墨家這樣的團體具有不可復制性。
用現在眼光看,墨家首先是一個具有政治抱負的政治團體。同時也是一個學術團體。其學術成就既有人文社會科學方面的,也有自然科學方面的,但都是為實現其政治抱負服務的。這是該學派“政治與學術合二為一”特征的獨特含義。在春秋戰國時期,儒家也是“政治與學術合二為一”的團體,但是,它的學術成就基本上局限于人文社會科學,政治與學術的統一比較容易形成。道家也是“政治與學術合二為一”的團體,一開始和墨家一樣。其學術成就既有人文社會科學方面的,也有自然科學方面的。但是到后來,從道家中分化出道教,道家政治與人文社會科學相結合的功能。很大一部分改由道教承擔,道家則致力于“煉丹術”,它對自然科學和技術的研究,已不再和政治功能掛鉤。
墨家之所以能夠在春秋末產生,并在戰國時期得到發展,主要是由于當時中國的政治形勢決定的。當時的中國,名義上都歸周朝管轄,但事實上是各諸侯國在相互爭霸、弱肉強食。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周天子還是各諸侯王都無法禁止某一個學派,相反,他們要鞏固統治,在爭霸中取得優勢,都需要某個特定學派為自己出謀劃策。這樣,才形成了百家爭鳴的局面。墨家在這種情況下產生并得到不斷發展,不足為奇。一旦中國實現真正的統一,一個學派能否繼續生存,就要看它是否符合統治者的需要。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獨尊儒術,都處于維護政權的需要。道家研究長生不老之術,也符合大多數統治者和一般人的需要。正因為如此。道家對科學技術的貢獻大都以煉丹術和醫術為載體。戰國以后,墨家的治國理念不被統治者所認可,生存條件越來越嚴酷,墨家作為一個團體,也最終走向滅亡。墨家的技術成就散落到民間,在生產實踐中得到保留和發展。其科學成就因無用武之地,很快便湮滅無聞。西晉時期。學者魯勝曾選取《墨子》一書中《經上》、《經下》、《經說上》、《經說下》這四篇加以注釋,定名為《墨辯注》。此書成書后不久即失傳,就是墨家科學成就無用武之地的真實寫照。
另外,墨家還是一個組織嚴密、帶有宗教色彩的禁欲主義團體。他們紀律嚴明,富有吃苦精神。為了宣傳和實踐墨翟的政治主張,奔走于各諸侯國之間,赴湯蹈火,舍身忘我。這種精神的形成和維持,主要靠的是墨翟和少數骨干分子(鉅子)的榜樣作用、人格魅力。由于墨家對成員的要求過于苛刻,很難吸引到大批追隨者,持之以恒地前仆后繼。而且,正如學者葛兆光在《中國思想史》中指出的,“墨子一系在傳續上,更多地帶有人身依附性和團體的封閉性,無形中消解了思想層面的聯系紐帶而凸顯了團體層面的宗法關系”,“要求后人自愿‘以巨(鉅)子為圣人,皆愿為之尸,冀得為其后世’,更是一種專制的傳承形式,是引發爭斗的根源,墨子一系的漸次消失,正在于這種自我瓦解。”
責任編輯 梅瑞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