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自求與魯迅的交往

1912年至1920年的《魯迅日記》中曾經(jīng)50多次提到過季自求（季天復(fù)）這個人，南通圖書館珍藏的《季自求日記》中也有50多次提到魯迅，魯迅拜訪他10多次，互訪40多次，可見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曾經(jīng)頗為密切。那么季自求是誰？其一生有何主要經(jīng)歷？他和魯迅是怎樣認識的？兩人之間有過什么交往？后來為何逐漸疏遠？

季自求其人生平大略

季自求（1887—1944），名天復(fù)，字自求，號靖公，晚年自稱俟翁，江蘇南通人，父親是通州（南通）府戶房吏員，頗有名望。

他少年聰明好學(xué)、文采斐然，曾入通州州學(xué)學(xué)習(xí)，因為反對州學(xué)的一些不合理的措施加上受到新思潮的影響，于1901年轉(zhuǎn)入江南水師學(xué)堂學(xué)習(xí)，與周作人是同學(xué)（周于1901年至1906年在該校學(xué)習(xí)），1903年至1906年入江南將備學(xué)堂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入四川成都某中學(xué)任理科教員。他一邊教書，一邊自學(xué)，師從老鄉(xiāng)馮德吾學(xué)習(xí)唐陸贄編的《陸宣公奏議》，為以后從事文秘工作打下了很好的公文功底。

1911年10月，回鄉(xiāng)完婚的他參加了南通的辛亥革命，先后任南通自治局秘書科科長、調(diào)查部部長、軍械部部長。1912年1月，孫中山為臨時大總統(tǒng)的南京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后，他在參謀部（總長黃興、次長蔣作賓）第三局從事軍事情報工作。南北和談后，他北上京城，在袁世凱任臨時大總統(tǒng)的北京政府總統(tǒng)府供職，任侍從副官、侍衛(wèi)長、參謀部（總長陳宧）科長，住在離紹興會館不遠的南通會館內(nèi)。

1915年3月至6月和1916年3月至9月，他兩次隨陳宧入川，任四川將軍府軍務(wù)處一等參謀，曾參與了陳宧的“倒袁”活動，《四川獨立通電》即其手筆。回北京后，續(xù)任陸軍部秘書，1921年9月19日被北京政府授予少將軍銜。1922年他在湖北蕭耀南督軍府任參謀處處長，翌年10月2日被北京政府授予中將軍銜。1924年為江西督軍蔡成勛的高級顧問。北伐軍推翻北洋軍閥統(tǒng)治后，他退出軍界，在上海寓所閑居。

1929年國民黨南京政府成立后，他出任國民黨鹽務(wù)兩浙緝私統(tǒng)領(lǐng)等職，不久辭職在上海經(jīng)營一爿古玩店，后認識國民黨金融界大佬錢新之，1934年由錢介紹到郵政儲金匯業(yè)局任秘書。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日軍大舉進攻上海，季隨局撤往香港，1939年去菲律賓任交通銀行駐菲律賓辦事處秘書。1944年因病歸國，9月病逝于上海。

季自求與魯迅的相識

季自求和魯迅（原名周樹人，字豫才）相識，是通過同學(xué)周作人介紹的。周作人，字起孟，魯迅二弟，是季自求在江南水師學(xué)堂時的同窗好友。周作人在自己的日記中曾經(jīng)多次提到過他。如，1905年1月11日的日記中記道：“盧潤州回鎮(zhèn)江，同丁東生、季自求送至江干。”4月12日的日記又記道：“予與浩如、潤州、采青、靂青、東生、自求、椒如共八人合攝一影。”可見兩人在南京求學(xué)時感情不錯。1906年9月，周作人去日本留學(xué)，季自求到四川成都教書謀生，兩人雖然天各一方，但仍然保持著書信往來。1911年周作人歸國后，兩人書信往來更為密切。1912年7月27日，季自求在日記中記道：“頃接起孟書，邀為西泠之游，將邀同往也。”8月15日，他“至起孟道相思之苦”。而第二天午后，他卻“得起孟十三日書，與余去函同一思念之意”。可見兩人友誼比較深厚。

1912年5月，魯迅孤身一人從南京來到北京，在蔡元培任部長的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第二科任科長。不久，政局就發(fā)生變化，蔡元培因痛恨袁世凱稱帝野心，斷然辭職離京，摯友范愛農(nóng)又不幸溺水身亡，魯迅心寒如冰。剛過而立之年的魯迅，當(dāng)時正處于一生中情緒最為低沉的時期，他無法像蔡元培那樣一走了之，他還負有資助兄弟周作人和周建人、供養(yǎng)老母魯氏與妻子朱安的重任，為了300塊大洋月俸，只好忍耐。他既不愛母親的“禮物”，對朱安又不能寫休書，只能無奈地逃避。社會的黑暗，人世的混沌，讓他感到窒息。萬般寂寞之中，魯迅只能靠抄錄、研究佛學(xué)典籍或古碑拓片這些東西來麻醉自己的靈魂。周作人同情兄長的處境，并希望擴大其北京官場人脈，于是想到了住在離紹興會館不遠的南通會館的季自求，通過書信介紹他們兩人認識了。1912年9月29日，季自求在日記中寫道：“得起孟書，云豫才處于家書中介紹，豫才君，起孟公兄也。”魯迅也在同日的日記中記道：“季天復(fù)來，季字自求，起孟同學(xué)也。”就這樣，在周作人的熱情介紹下，季自求和魯迅認識了。

季自求和魯迅的交往

季自求和魯迅的初識是一見如故的。1912年10月4日，季魯兩人第一次見面了。當(dāng)天，季自求在日記中寫道：“訪周豫才君于山會邑館，遇之。其人靜穆，與起孟如一人。斗室中一榻一案一椅。書架上列古書數(shù)種，有足自樂者。”他對魯迅的第一印象是良好的，比如其好靜的性格，對國學(xué)的熱愛，以及身居斗室自得其樂的心態(tài)，無不令他一見如故，因此他很快把魯迅當(dāng)做其弟周作人一樣的朋友了。而魯迅對他也頗有好感。10月6日，他即回訪季自求，而且和他一起“逛騾馬市小骨董店”。魯迅對季的回訪既是禮貌，也是對他這個朋友的認同，從此他們相交日益頻繁。

兩人經(jīng)常利用周末休息日，在一起相互交談、飯館小酌、同游小市、探討國學(xué)、互贈書籍等禮物、鑒賞文物。他們彼此日記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清談永晝”，“談至薄暮方歸”，甚至在一方家里談興未盡，又到另一方家里繼續(xù)敘談。兩人還經(jīng)常在飯館小酌，兩人日記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晚同飯于廣和居”，“晚至廣和居餐”，“晚廣和居飯”，“晚盧潤州來，季自求旋至，同往廣和居飯”，“晚封德三招飯于香廠澄園，與二弟同往，坐中有季自求。”季自求在日記中記載：“留周、顧午餐。”彼此的日記中還記載了兩人同游小市、逛地攤、散步的情形。季自求于1914年1月25日的日記中寫道：“與豫才談，不覺過午，因同游小市。”魯迅在1914年8月16日的日記中記道：“午前季自求來，下午同至宣武門外大街閑步。”魯迅有一次到南通會館看望季自求，得知季喜愛集郵，魯迅就專門帶去10多枚日本郵票送給他。季自求也曾將家鄉(xiāng)的麻糕饋贈給魯迅，魯迅品嘗后，定然認為名不虛傳，故在1914年11月15日魯迅日記中有“南通館坐少頃，持麻糕一包而歸”。

魯迅和季自求兩人的交往過程中，探討國學(xué)、互贈書籍、鑒賞文物古玩占重要內(nèi)容，因為兩人在這方面志趣相投。從他們的日記中可知，兩人相識不久，魯迅即把他和周作人翻譯的《域外小說》2冊相贈，而季自求則以《大隋開府儀同三司龍山公墓志銘》1枚、《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暨碑額側(cè)共4枚回贈。此后他們的交往大部分是以國學(xué)、文物、古玩為中心，這方面的記錄大量散見于雙方的日記中。季自求在1913年2月16日的日記中記道：“午后二時許訪豫才，豫才君以近得山水冊頁見示，林琴南一幅乃不免大純小疵，戴克讓（忘其字）、包蝶仙兩幅則蒼茂秀逸，各盡其妙。”1914年3月22日又載：“午后往訪豫才君一談。豫才謂余所藏舊畫十二幀，疑系織貢圖，清初物也，今西人頗以重價購之云。”魯迅在1914年11月15日的日記中也記載道：“下午往琉璃廠，途遇季自求方來，因同往，至寶華堂買《說文校議》一部五冊、《說文段注訂補》一部八冊。”1915年1月17日，魯迅在日記中記道：“午后季自求來，以《南通方言疏證》、《墨經(jīng)正文解義》相贈，贈以《百喻經(jīng)》一本。”2月21日，魯迅“午后至季自求寓還《墨經(jīng)正義》及《南通方言疏證》，又同至廠甸，以銅元20枚買‘壯泉四十”一枚，系偽選品。又買《紉齋畫剩》一部四本。至?xí)临I《毛詩稽古編》一部八冊，宋王叔和《脈經(jīng)》一部四本，袖珍本《陶淵明集》一部二本。”3月1日夜，季自求來到魯迅寓所“贈鼯鼠蒲桃鏡一枚，葉上有小圈，內(nèi)楷書一‘馬’字，言得之地攤，九時去，贈以《小學(xué)答問》一冊。”7月25日，魯迅訪季自求，得到《鶴山文抄》1部。7月31日晚，季自求來到魯迅寓所藤花館，魯迅送他《會稽郡故事雜集》1冊。兩人就這樣，情系國學(xué)、文物、古玩、字畫，興致勃勃，樂此不疲，互相切磋砥礪。

季自求之所以深深地被魯迅吸引，主要是因為：第一，魯迅國學(xué)學(xué)養(yǎng)深厚，知識淵博，見解深刻，文物鑒賞能力高。例如1914年1月25日這天日記，魯迅只有寥寥幾句，而季所記卻保留下一段文物鑒別的談話：“午前十時許往訪周豫才，過一地攤，見畫一軸，寫釋迦像甚奇，異于常畫……其制古拙……疑是明人手筆……乃見豫才，因具道之。豫才言此當(dāng)是喇嘛廟中物，斷非明代之物，蓋明以前佛像無作青面猙獰狀者。余深嘆服，遂不作購置之想。”第二，魯迅好學(xué)不倦，興趣廣泛。他發(fā)現(xiàn)魯迅藏書很多，而且都是善本。對魯迅的勤奮好學(xué)，也甚為敬佩。他說：“豫才終日伏案，探討經(jīng)史，其造詣未可限量，自顧感愧之至。”第三，魯迅待朋友誠懇。季自求有一次談起清代學(xué)者章學(xué)誠的名著《文史通義》，他表示早就仰慕章氏的學(xué)識，嘆為絕詣，只是無緣拜讀此書。魯迅聽說后，便答應(yīng)相助。其后他委托在紹興的二弟周作人代為覓購，等書一寄到，他又馬上登門相送。季自求對魯迅這種重承諾的朋友情分甚為感動，特地在1914年11月29日的日記中詳細記載了這件事情，魯迅在此日的日記中也有記載。

魯迅對一般的俗人是比較冷漠的。對照一下看：魯迅日記中或記某幾人來訪“未見”，某人饋食物“卻之”，甚且有某人“送食物三事，令仆送還之”……更滑稽的：有個教育部辦事員來，“對坐良久，甚苦！”那么他為何對季自求如此友好呢？主要是因為：第一，季自求國學(xué)學(xué)養(yǎng)頗深，非粗鄙傖俗之人。他出生書香門第，少年時期就天資聰穎，文采斐然，入州學(xué)求學(xué)。他擅長公牘筆札，書法精湛，現(xiàn)在書畫市場上還有季自求的書法作品出售，他臨摹孫過庭的“書譜”能得其神。閑居時，每晨練字，積稿盈尺。第二，他和魯迅有共同的興趣愛好。他和魯迅一樣喜歡鑒賞、收藏古玩、文物，他“蓄佳石甚夥”。現(xiàn)在保存于南通市博物苑的明朝精雕太白酒田黃人物山子，即其所收藏。他和魯迅一樣喜歡舞文弄墨，記日記。其珍藏于南通圖書館的手稿有《俟廬譚往》、《白下紀(jì)聞》、《什著存稿》、《入蜀日記》等日記19冊。分兩部分，第一部分9冊，從1911年3月18日起連續(xù)至1919年6月；第二部分10冊，從1929年1月30日起連續(xù)記至1939年2月18日。第三，他們年齡相當(dāng)，沒有代溝。魯迅是1881年生，季自求是1887年生。第四，兩人家世和經(jīng)歷相同。都是書香門第出生，都既接受過舊學(xué)熏陶又經(jīng)歷了新學(xué)的洗禮。人與人的交往是互動的，彼此間互相影響、補充，互為闡發(fā)，受惠也是相互的。

魯迅和季自求的交往也受益良多。其一，他的精神得到了很大的慰藉。正如前文所述，他在北京的14年的初期是最為凄涼、無聊的。季自求進入他的生活，兩人均愛好國學(xué)、文物、古玩，在一起談古論今，交流信息，有太多的共同語言。其二，通過季自求的介紹。魯迅還認識了諸如畫家劉立青這樣的青年朋友，和這些新朋友的交往，令魯迅孤寒抑郁的心情稍減。其三，魯迅當(dāng)時正在進行輯錄和校勘古籍的工作，季自求給予了許多無私的幫助。如魯迅曾校閱過清朝鄧云昭的《墨經(jīng)正義解義》并寫下了《<墨經(jīng)正文>重閱后記》一文，而《墨經(jīng)正義解義》這本書，便是季自求借給他的。

季自求與魯迅的疏遠

從1916年開始，季自求和魯迅的交往就逐漸變少了。1916年，兩人日記中只有3次提到彼此；1917年，只有5次提到彼此；1918年，魯迅在日記中只有1次提到季自求來訪。

1920年1月13日，季自求夫人不幸去世，魯迅和周作人一起送賻禮5元。1927年至1936年，兩人同移居于上海，季自求在南福里寓所開了一爿古玩店，但是雙方日記上再不見彼此的名字。但1936年10月19日那天的季自求日記寫道：“故人周豫才于新文學(xué)負大名，世所稱魯迅者也。廿年前在舊都過從極密，后遂疏闊。以患肺病，本日歿于施高塔路寓次，年才五十有六。可惜，可惜！”真可謂：人事之遷變，不亦異哉！

兩人逐漸疏遠的主要原因是：其一，兩人思想和人生道路產(chǎn)生了分歧，所謂“道不同不相與謀”。1916年后，魯迅從故紙堆中脫身，開始投身于新文化運動，追隨陳獨秀、李大釗在《新青年》等雜志發(fā)表了《狂人日記》、《紀(jì)念劉和珍君》、《孔乙己》、《藥》等文章，吶喊喚醒民眾，對北洋軍閥政府進行大肆討伐，后被北洋政府打入黑名單，并在1926年被開除了教職，趕出了北京。而季自求早年是袁世凱的侍衛(wèi)長，一直是依附于軍閥謀生的高官，先后被北洋政府授予少將、中將軍銜，北洋軍閥是其衣食父母，他和其有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guān)系。雖然他為官清廉正直，沒有和他們同流合污，可也沒有魯迅那樣的革命勇氣和熱情。其二，兩人興趣愛好發(fā)生錯位。季自求的一生，在從政謀生之余，對國學(xué)、文物、古玩有濃厚的興趣，從其晚年開古玩店并收藏了許多文物可以證明這一點；而魯迅從1916開始，對這些東西不那么投入了，而是傾全力于文學(xué)和革命。兩人自然就沒有多少共同語言了。其三，1923年7月后，周作人和魯迅絕交，作為與周作人關(guān)系更為親密的他，自然不便和魯迅來往太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