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母親偶像通常有三種使命:生命的賦予者、對生命的呵護(母愛)以及對人間苦難的拯救。觀世音菩薩就是如此,這位東亞母親是拯救苦難和鼓勵生殖的首席救星。
與此相對的媽祖則是海洋社會的偶像,在她的命名里,包含著“所有媽媽的祖先”或“第一個媽媽”的語義,在華語地區受到廣泛祭祀,完全符合民間母親宗教的基本特征:停留在情感和經驗的層面,保持著單純天真的容貌,并且拒絕向過于思辨的神學升華。
對媽祖大規模崇拜的香火是由明朝太監鄭和點燃的,而其精神動力則來自他的孤苦童年。鄭和早年喪失雙親,為此,他畢生都在尋找母親的代碼,并執意要為其打造最富麗堂皇的神殿。據福建沿海的民間傳說稱,鄭和在建造媽祖廟時曾見到一位乞丐老嫗,容貌酷似他的母親,他為此收養了她,并專門建造了一幢云南風格的木樓“母親樓”供其居住。該樓直到上世紀30年代才轟然倒塌,被歷史的塵土所吞沒。這是媽祖的另一個人間影像,她佐證了母親偶像的非凡意義:只有她才能慰藉受難者的孤寂靈魂。
觀音和媽祖就這樣平分了大陸和海洋的地理空間。她們是高貴的呵護者、所有中國男人的母親和民間關愛的最高代表。這是傳統社會給我們留下的精神遺產。在那些苦難迭起的歲月里,她們坐在香火繚繞的大殿,永恒守望著中國的蕓蕓眾生。
但在她們身后,近現代中國并未產生新的母親偶像。觀音和媽祖閉合了新母親偶像的創造機制。只有那些以“祖國”、“人民”、“故鄉”和“黃河”等命名的抽象事物,熱烈響應著中國人的戀母情結。但這同樣不是真正的母親偶像,它們只是一些母親的概念代碼,散落在崇拜者的四周,裝點著人們的幸福生活。
我無法在此詳盡地回顧中國社會偶像的演變歷史。我只想扼要地指出,經過多次文化變異,它業已完成了母權偶像(如弄權的悍婦呂后、武則天和慈禧)→情欲偶像(西施、趙飛燕、王昭君、貂蟬、楊玉環、陳圓圓同祝英臺、七仙女與白娘子等)→賤婦偶像的戰略轉型。這意味著端莊的母親偶像,已經退出中國文化的闊大舞臺。
2006年新浪舉行的文化偶像評選表明,在所有那些女性中間,除了情欲型偶像,我們沒有看到任何母親偶像的蹤跡。但事實上“母親”并未徹底蒸發,只是它與人的相對位置發生了改變。人與偶像的垂直關系消失了,出現了一種全新的水平關系:由于資本邏輯的作用,母親急速下降到了情婦的級位,她們從神位上走下來,悄然溜入了男人的臥室。這種劇烈的結構轉換引發了母親偶像的死亡。在偶像的暗淡黃昏,母親的愛意癱瘓在了情欲泛濫的現場。在貴婦型母親死亡之后,“賤婦”開始大規模涌現,她們的性感身影遮蔽了母親的衰老容顏。璩美鳳一腳踢開了華語傳媒的大門,繼那些性感歌星、影星和球星之后,這個政治陰謀和性文化的雙重受害者,搖身變成利用性形象進行自我形象塑造的高手;在廣州,一位年輕女人以“博客”的方式展開自我性隱私曝光;某四川女歌手利用“性丑聞”自我炒作。在她們的四周,環伺著賽金花、柳如是等諸多下半身偶像。她們從歷史傳說的粉紅色塵埃里復活,與“新生代”性工作者一起,充當文化蕩婦的代言人。她們在本質上與生殖與守護無關,而是成為一種純粹的身體型代碼,為男人的秘密情欲提供服務。
所有這些跡象清晰地表明,嚴肅的規訓化聲音無法滿足日益高漲的娛樂需求。公眾渴望民間丑角的誕生,并且對每一個自我獻身的“嘔像”作出熱烈反響。2005年是中國文化史中最奇特的年份之一,“芙蓉姐姐”、“程菊花”、“紅衣教主”以及全體“超女”預備隊,在短短數個月里大量涌現,形成巨大的大眾文化風暴,令所有的觀察者目瞪口呆。一方面是學術掮客大肆推銷儒家經典,一方面是大眾媒體炒作文化嘔像,這種尖銳的對比,顯示了文化價值體系的嚴重分裂。
人們看到,“流氓雀”裸身上網,孤身跟網友展開大戰,而她年幼的孩子就在身邊。這種古怪的場景展示了一種嶄新的母親造型的出現。她是無畏的母親,同時也是性感的女戰士,奮戰在口水飛揚的互聯網沙場,給那些膽敢冒犯和辱罵的敵手以迎頭痛擊。
“芙蓉姐姐”的出現,引發了小規模的結盟浪潮。有報道稱,她的擁躉們自稱“小蓬蓬”,模擬金庸武俠小說,組成虛擬的“芙蓉教”,推舉“芙蓉姐姐”為芙蓉教主。這是“哄客社會”誕生的重要跡象。這種蓄意的幕后炒作的成功,意味著炒作者完全掌握了大眾心理的秘密。
看過程菊花舞蹈視頻之后就會發現,這是一個罕見的自我獻身的丑角,應大眾媒體的娛樂需求以呆傻可愛的形象奮然出場,從她的古怪“道具”——一種蛹狀的呼啦圈里脫繭而出,完成了她對于娛樂群眾的獻身,成為引逗大眾爆笑的杰出明星。菊花的這種“蝶化”,似乎是所有丑角明星誕生的戲謔性象征。
在這場轟轟烈烈的鬧劇里,電視、平面媒體和互聯網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它們以花臉代替花旦,以嘔像替換偶像,用愚樂取代娛樂,進而以丑女經濟代替美女經濟。自從中國進入周星弛式的娛樂時代以來,歷經大約八年的反諷式話語的煉制,中國大眾文化突然發生了劇烈的價值飛躍。它不再是精英文化的附庸,而是要獨立自主地開辟反偶像和反美學的奇異道路。
然而,丑角時代的真正主角既不是丑角本身,也不是大眾媒體,而是那些渴望民間丑角誕生的娛樂群眾。他們對每一個自我獻身的嘔像做出熱烈反響,以期從他們那里榨取最大的“娛值”。他們匯聚成龐大的“哄客社會”。“哄客”是針對文化丑角的新式消費主體,享受丑角帶來的狂歡,并通過收視率和點擊率進行投票,在互聯網上表達意見,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他們的趣味決定了“丑角經濟學”的收益,也決定了丑角的命運。在某種意義上,哄客是丑角的同謀,但他們的叫囂卻是丑角時代的最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