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朝陽:成功的定義是什么?

我對在國內(nèi)成名這件事有點麻木，可能是生活多元化和價值取向的多元化、彌散化造成的。成功的定義是什么呢？在那個群體里的成功是成功嗎？

一

“很小的時候，我就在等待大事發(fā)生。”張朝陽說。

凱賓斯基的咖啡廳里，我們一人一杯清水，相對而坐。他的臉在明亮的燈光下異常清晰，在一個女性看來，這樣的面容充滿敏感的氣息。

1978年來到了。

“那是科學(xué)的春天，又恢復(fù)了高考制度，楊振寧、陳景潤是那個年代的偶像。”所以他略帶自嘲地輕笑，“我的理想是關(guān)在只有一盞小煤油燈的屋子里解數(shù)學(xué)題，一整天只吃一個冷饅頭——當(dāng)然，那個時候我的確喜歡物理，它對世界作出了解釋。”

17歲，他考上清華大學(xué)物理系，在那里度過了五年。

“被傷著了，”他說，“學(xué)物理的人非常純潔，所以競爭才格外殘酷。不停地比，比誰的作業(yè)先完成，誰學(xué)習(xí)的時間最長……整個小社會只提供給你一種可能性，所以……我的成績一直是前三名，可是得不到第一名時的感覺……就去游冬泳，那水真是刺骨……每天繞著圓明園跑五六公里……就是想證明我是可以的。”他搖搖頭。

“現(xiàn)在想想那是很自虐的。”

22歲時，他考上李政道獎學(xué)金，“心里就松下來了，在清華最后一年我過著東游西蕩的生活。我的任務(wù)完成了，證明自己了，那時候我什么都無所謂了，去不去美國……甚至，當(dāng)時死了，也無所謂。”

我在驚訝中沉默了。

他仍保留著讀小說的習(xí)慣，最喜愛的是《約翰?克里斯朵夫》和張承志的《北方的河》。曾騎自行車去看后者書中寫過的永定河。可以想見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氣息怎樣浸淫了一個人孤獨內(nèi)省的年輕時代。

二

“到美國之后，我變得非常反叛。”在麻省理工大學(xué)讀物理學(xué)博士時，張朝陽開始恣意地、甚至有些放肆地享受他的青春。

“我在銀行里從沒有存款。買車，而且一定是敞篷車，開車路過商店時要來個急停調(diào)頭，進去買一副墨鏡戴上。……穿衣服一定要穿POLO，甚至，”他眼光閃動，飽含笑意，“我梳過Ponytail（馬尾）。那時我希望過cool的生活”。

1946年愛倫堡初到美國時已深深感慨過它的“倜儻不羈”和這種文化的感染力，人人概莫能外。

“在決定經(jīng)商之前，我早已放棄了諾貝爾物理學(xué)家的夢想，他們并不是那么受人矚目的。你可能看100萬次電視才會看到一次楊振寧的面孔”，所以他在1996年時聽到華裔科學(xué)家崔琦獲諾貝爾物理獎時“沒有一絲震動”，他用手比畫了一下，盡管那是他10年的夢想。“那個社會的傳奇是另外一些人。”

“所以當(dāng)時我的夢想非常creazy，想當(dāng)好萊塢明星。”他看了看我的表情，指指吧臺，“布魯斯?威利斯不過是調(diào)酒師出身，對不對？我后來真的去廣告公司拍過一個廣告，還想能像邁克爾?杰克遜那樣跳舞——跳自己發(fā)明的別具一格的舞。”

三

“有一次給一位朋友打電話，我說咱們組建一支樂隊吧，他說他現(xiàn)在正在國內(nèi)做生意呢，說你還玩樂隊？這是什么時候了？”他轉(zhuǎn)動手中的杯子，“從那以后，我開始入世了。我看著美國社會里華人的處境，就像漆黑的夜里幾道手電筒發(fā)出的光，道路是有限的。”

很多不可逆轉(zhuǎn)的選擇就要開始了，很多門會輕輕地鎖上，輕微的“咔嗒”聲要幾年后才能聽到。

1995年，張朝陽拎著兩只箱子回到北京……1996年創(chuàng)建搜狐……1997年……1998年……2000年。

“回來之后沒有失望過，一分鐘也沒有，很長時間沉浸在特別興奮的狀態(tài)里，就像吃久了沒有加沙拉醬的卷心菜，忽然吃到好吃的川菜一樣，有滋味極了。那種在亞文化里生活的麻木和冷漠逐漸被暖過來了。我慢慢地能欣賞中國人在自己的生活里完整的熱情、支持和依靠，明白一個人必須活在自己的文化里才能快樂。”

從西安到北京再到美國，又回到正邁向現(xiàn)代化的中國，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回到西安，很多親戚仍處在很遙遠的過去……生活背景的支離破碎令他有“恍惚感”。

“所以我對在國內(nèi)成名這件事有點麻木，可能是生活多元化和價值取向的多元化、彌散化造成的——成功的定義是什么呢？在那個群體里的成功是成功嗎？”

“很多人都知道你說‘誠惶誠恐才能生存’……”，我有些遲疑地說。

“那是在商業(yè)上，必須挑戰(zhàn)自己，必須有危機感。但是危機感一旦緩解，虛無感就來了，像……像踢一場球，贏了。贏了又為了什么呢？太累了，這么多年趕路趕得太累了。”他以手支頤，沉默了很久，面容在明亮的光線中格外清冷。

四

36歲了，像我這樣年齡的人應(yīng)該是找到為什么而活著的時候了——為了房子、車、孩子……但我找不到依托，不知道為什么而奮斗。這種感覺……”他手指輕叩桌面。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問。

他靜默了很長時間：“是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太輕了，可是托馬斯仍然為正義活著，為自由活著……”

“你沒有規(guī)則嗎？”

“沒有。接近中年的人都被上司、家人、同事種種小社會的規(guī)則穩(wěn)定住了，我沒有這樣的規(guī)則穩(wěn)定自己。”

我看著這個驕傲又孤獨的人，等他說下去。

“可能，必須重新發(fā)掘那些樸素和有意義的事情。或者，用理性說服自己去感動，不能這樣下去了。在周末的時候，一個人走到街上的人群里，覺得自己像長白山上的一條狼……”

五

在出租車上，他一言不發(fā)，很久才說：“按常理，談話應(yīng)該是有來有往的，但一個人出了名，就可以這樣連續(xù)三個小時喋喋不休地談?wù)撟约骸！彼氖謾C響了，是記者的約訪。掛斷電話后他說：“這樣不斷地做講座，講WTO、講市場化。也許……我的生活里其實還是有一條規(guī)則的，就是希望國家富強。”他做了個手勢，“Whatever，哪怕是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