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京!南京!》拍攝現場。
慰安所里,伊田把一個飯團遞到姚小妹眼前,然后狠狠地把她推倒……導演一喊停,“伊田”馬上起身,拿起布趕緊蓋在姚迪的身上,鞠躬道歉之后,不忘拿來垃圾桶,讓她吐掉口中的飯團,他先走到監視器旁去看回放,轉到墻角,忍不住留下眼淚。
這是被演員姚迪記錄下的頗有象征性的一幕。
電影上映兩年后,男主角中泉英雄經歷了長長的低潮期,最終回到日本。而伊田的扮演者木幡龍則留在中國,繼續在各種影片中出演“皇軍”。
在中國像木幡龍這樣常年以此為生的日本演員還有不少。
他們身著軍服,手握刺刀,游走在各個劇組、影視基地,每天不是進村掃蕩,就是拷打革命志士。脫下軍裝,他們能和劇組的工作人員把酒言歡,喝到臉紅脖子粗。他們自稱“鬼子”,但是熱愛和平的“鬼子”。
他們在日本是一群熱愛表演的小人物。在日本國內,鮮有演戲的機會。而中國,因為抗日戲的大量需要,日本面孔成為他們演戲的一個砝碼。
“最長的在中國已經待了十幾年,已經被同化得像是中國的第57個民族,我管他們叫和族?!敝鳡I日本演員代理的人韓雪陽,如此稱呼這群漂在中國的日本演員?!巴ㄟ^在中國拍電視劇,紅到日本去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事,他們在中國抗戰、歷史題材的影視劇中的作用,就是咖啡中的糖。”
機會與冒險 日本演員在中國
他們的機會
漂在中國的日本演員,人數不過幾十人。漢語流利的很少,復雜一點的話題講起來就磕磕絆絆。他們的漢語多少帶著一股無法辨識來源的口音,經常蹦出“老好看了”,“唉呀媽呀”等等東北話。
由于語言的不順暢,他們日常生活中都是線條柔和,親切有禮的。談話的時候,溫柔地盯著你,甚至會帶有兒童式的手舞足蹈。
但是一穿上戲服。他們的眼睛和身體里就會有一股令人震顫的肅殺之氣。
《借槍》的副導演李曉燕對這種肅殺印象深刻。她挑選反一號加藤敬二時,本想找個身材比較魁梧的。第一次見到澀谷,她被鎮住了?!半m然他身高不足1米7,但身上散發著一股明顯的軍人氣息,略帶拘謹的坐姿,眼睛里有種不一樣的東西,一下子抓住了我們?!睂а萁獋ヒ灰?,當即決定用他。
這種不一樣,韓雪陽的理解是這些演員和當年的日軍有著異曲同工的心理狀態,他們警惕、戒備,是個體在進入不熟悉的、未知的環境下最本能的反應,各種感官都會被放大。
中國導演漸漸對日軍的扮演者有了心理層面的訴求讓這個群體看到了更多的機會。
早期的抗戰題材作品中,長得歪瓜裂棗、兇神惡煞的演員通常被派去演日軍,他們貼上夸張的人丹胡,嘴里叫嚷著“死啦死啦的,八格牙路”之類生造的,日本人根本聽不懂的中國式日語,演繹著大同小異、極端臉譜化的侵略者。
近十年來,電影以及制作精良的電視劇,日本人的角色才越來越多地由真正的日本演員扮演。他們從外形、臉部特征到語言,再到人文氣質,都具有明顯的優勢。
中國大量的抗日、歷史題材形成了日籍演員的缺口,維持著這個群體的日常運轉。
這種迫切需要甚至催生了經紀公司。韓雪陽經營的日中文化經紀公司,主營業務就是為抗戰、歷史題材的作品提供日本角色。
韓雪陽是被日本演員“賴”上的。2008年拍《生死線》的時候,他擔任外籍演員統籌兼副導演,組里一共有六七個日本演員,時間長了大家熟了,他幫著協調和別的劇組的串戲時間,“這幫小子就賴上我了,說我們愿意讓你賺錢,反正你不要錢你也得管我們的事兒。”索性就成立了現在的公司。
韓雪陽的固定合作伙伴是日本的兩家經紀公司和一家話劇團。他經常會面對著各種要求,比如片方會讓他找一個“不胖的老將軍”。日本合作的公司會拍視頻和照片傳過來,片方看了之后覺的滿意,就會安排“老將軍”過來面試進組。
更多的時候,韓雪陽是替手下的日本演員挑選劇本。韓雪陽希望他們能演有發揮的角色。
小人物的明星夢
有發揮幾乎是每個漂在中國的日本龍套演員的夢想。
《借槍》的導演姜偉認為,這些日本演員發自內心喜歡表演,喜歡這一行。雖然是外籍演員,但他們工資并不算高,酬勞只比中國演員稍有上浮。當然,電影的片酬會高一些。他們為此付出千般力氣,不過是想有一個舞臺。
三浦研一,為表演放棄了他的博士學位。
來中國之前,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演員。三浦在日本的時候做過大型石油開采機械的王牌銷售,后在青山學院修了國際政治的碩士。畢業后導師希望他去美國深造,但是他卻選擇了中國,他一邊學習中文一邊在五道口開著餐吧。2000年因為一次偶然,他參演了《走向共和》中的一個小角色。邊讀書邊演戲是他的一個常態。
2002年他考上了中國社科院的國際政治專業的博士生,導師是大名鼎鼎的王逸舟。
2005年三浦忙著拍趙寶剛的《夜幕下的哈爾濱》,拍攝時間正好和他的開題報告正面沖突。導師不同意他延遲時間,他只能放棄了學位。他的中國、日本兩個導師都很難理解:帶了那么多學生,你是唯一一個入娛樂圈的。
三浦自己也覺的可惜?!暗俏蚁矚g演戲”。在表演上,之前他并沒有太多自信,但一起拍戲的前輩告訴他,你走這條路吧,沒問題。他就下定了決心。“我是用我的全身來表演的,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我想跟中國的老百姓更多地接觸?!比盅幸坏拿梅蚴侨毡局枋稚教镄欧?,動畫片《圣斗士星矢》的主題曲就是他唱的,“他的藝術活動也改變了我之前的狹隘想法?!?/p>
主演《南京!南京!》的中泉英雄和木幡龍也是因為“在日本完全無法想象的機會”來的,木幡龍在當演員之前是拳擊運動員,曾獲得過全國季軍的成績。中泉20歲到東京去學表演,像很多沒有成名的演員一樣,他們都是“飛特族”,為了夢想一邊打著各種零工,銷售、洗盤子、服務生,一邊賺錢維持生計,等待機會。幾年下來,他們都只獲得過幾個戲份不多的演出機會。能在《南京!南京》這樣的大制作中出演主角,這種機會,對于沒什么名氣的日本演員來說是無法想象的,也是不可抗拒的。
而浩二,現在在中國最有名的日本演員,在中國完成了他的明星夢。日本影視圈里的競爭非常激烈。除了先天條件特別出色和良好的機遇外,進入這個行業的另一途徑就是先給藝人當助理。浩二來中國發展之前,給日本著名演員森田建作當了7年助理,司機、保姆、園丁的活兒他一個人全包,并且全年無休。干到第五年,他才換來了只有一句臺詞的小角色。此后,這種性格的演出也有過幾次,臺詞都不超過5句。
偶然的機會,朋友問他,愿意不愿意去中國演戲?他選擇了在中國發展。他的謙遜和努力最終讓他被中國演藝圈接受,他用十年的時間證明了自己。
對于大塚來說,來中國幾乎是他能成為一個職業演員的唯一途徑。同樣也參演了《南京!南京!》的他是在北京接到的角色,當時他正在努力學中文。讀小學的時候,成龍電影片尾的花絮,就讓他打定主意要從事表演“這么有趣的工作”,大學學的是建筑設計,但是畢業后一天圖都沒有畫過,白天他是喜劇演員,排練、爭取演出機會,晚上則變身為CLUB里的VIP包房服務員。在日本,除了特別著名劇團的演員外,大部分人都兼有兩份工。大塚的夢想是有一天能去香港拍電影,但是朋友告訴他,你還是先去北京學好中文吧。
在學了基礎漢語之外,大塚還在中戲念了兩年的進修,不過他認為最好的表演是從生活中學來的。事實上大部分日本演員都不是科班出生,在日本只有經紀公司開辦的短期表演培訓班,沒有像北電、中戲這樣把表演作為一門專業的高等學府。
他們對在中國的未來都充滿了信心。
“能有中國的導演邀請我來演出,這讓我感到很光榮。來到中國,我覺得并沒有冒什么風險。這里有工作,這里需要我,所以我來,僅此而已。”木幡龍遇到敏感問題時會這樣回答。
只不過,侵華日軍的角色,中日的文化差異,他們面對的并不僅僅是表演本身。
誰的敏感?誰的諒解?
三浦研一來中國是1991年,來北京開一個石油研討會。當時北京正在修三環,他住在凱賓斯基飯店,看著對面小館子設的露天座兒,客人們吃著火腿腸,喝著常溫啤酒,他一下子就被中國的這種愜意、松弛所吸引。在日本,再小的事情人們都是一絲不茍的,比如飯店可以外賣,但不能打包,就是為了避免你吃出問題,找店家麻煩。
木幡龍也曾表示,在日本,只要是合同里寫明的事情都要嚴格遵守,而他問中國工作人員的大部分問題,得到的答復都是差不多差不多。來了中國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個那么喜歡“差不多”的人。
盡管多少有些入鄉隨俗,但是日本演員的工作態度和專業性還是獲得了一致贊譽。《借槍》的副導演李小燕介紹,當時劇組的休息地離最近的能買東西的小鎮步行要二、三十分鐘,賓館里能看的電視臺比較少,也上不了網,生活比較單調,這幾個日本演員大部分時間都在屋子里看劇本,研究自己的角色,相互默詞,每次找他們都在,去小鎮買點東西都會打電話跟她請個假。除了休息要單間外,基本上沒有任何特殊的要求。在現場,他們會幫忙指出道具或者臺詞方面的問題,日文的語法之類的,他們永遠準時,從來不遲到,如果因為原因需要等待,穿著厚重的戲服一等幾個小時,也不會抱怨或者耍脾氣。為了不把戲服壓出褶皺,他們寧愿站上幾小時。
韓雪陽說,愿意來中國演戲的演員都屬于“想得很明白”,因此他不需要進行民族自尊方面的心理按摩?!白尡硌輾埍┚蜌埍?,沒有猶豫或者掙扎,至少我沒有感覺出來?!苯獋タ隙怂麄兊母叨嚷殬I化,這也讓現場的工作氛圍比較單純。在《借槍》的開頭有特高科科長中村殘殺30個無辜中國百姓的情節,伴隨著槍響還有他一陣陣喪心病狂的大笑。導演處理這些情節的時候,不需要過度考慮日本演員的感受。
李小燕也說,對于出演日本侵略者,他們很清楚,就是表演,沒考慮我是一個日本人。片場就是片場,不會上升到什么高度,在表演中他們的職業性是高于民族性的,后者暫時缺失了。事實上,如果要在中國長待,適應并發展,吃上演員這碗飯,他們需要稀釋掉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否則就像走進了一條死胡同。
也有事情讓他們無法忍受。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受訪者,講述了在《南京!南京!》現場的一件事情,拍攝強奸戲,找來的女孩子都不是職業演員,日籍演員很尷尬,內心壓力非常大。每次拍完都趕緊找來衣服幫她們蓋上,并不斷鞠躬道歉,一次休息的間隙,某個中方的工作人員過來打趣:(看到脫光的姑娘)你們是不是很爽?”他當時非常不高興,但是唯一能做的就是轉過頭去,不理他。
不敢反駁和公開表達不同的聲音,為的避免爭論,他們寧愿沉默。這也是“和族”的特征之一。
事實上,在中國的絕大多數日本人腦袋上都有個隱形的雷達,他們對于領土爭端、民間的反日情緒之類的消息都是異常敏感的,嚴重的時候這直接關系到他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而作為日本演員,反諷的是兩國關系好的時候,抗日題材的戲少,關系不好,則是他們最忙的時候。中日關系的瞬息萬變,都在他們身上引發蝴蝶效應。
有時候真正敏感的是中國人。發生在浩二身上的劉斌事件特別典型。在一次天天向上節目的錄制現場,他的好友告訴他,一會你就說:“順我者死,逆我者忘?!北WC能讓大家哈哈大笑,這句本來并沒有特意指向的臺詞,當期的軍旅歌手劉斌馬上情緒激動起來,“你讓我想起了9·18,想起了當年東北的淪陷,想起了你們日本人的種種!”他因為這句話痛斥了40分鐘,汪涵在一旁也插不上話。浩二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知道自己可能說錯話了,但具體錯在哪兒,他還是茫然。
后來有網友說,如果這句話換了從其他中國籍的主持人口中講出來,劉斌絕對不會產生這樣的“歧義”和聯想,但是在民間,這種神經敏感的民族主義者大有人在,盡管有很多網友表示支持浩二,但他還是選擇了息事寧人。
浩二的強大在于,在中國的這些年,他學會了用更大的善意來面對一切,包容一切,只要他走進一個房間,會跟每一個在場的人產生眼神接觸,點頭致意,他有種關注到每一個人的自覺。他知道自己代表的就是日本,他的自傳馬上就要出版,名字叫《管道》。這來自于劉斌事件后,浩二變得更加拘謹,不敢在節目中隨便開口。汪涵送給他一句“不要放棄,堅持做。你會成為中日溝通的一個特殊‘管道’”。他在接受富士電視臺采訪的時候說,“雖然現在這只是小小細細的一根線,但是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成為友好的管道?!?/p>
另外一件事發生在杭州?!赌暇∧暇 伏c映后的觀眾交流會,觀眾的怒火被殘酷的影像點燃,像一枚已經打開保險的炸彈,他們的選擇是把它扔給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日本人?!白鳛槿毡狙輪T,扮演幾十年前的侵華日軍,你是什么感受?”這樣尖銳的問題在引起了人群中的一片掌聲和哄笑聲,有人高喊,八嘎!還有人喊,打到日本帝國主義!
臺上,中泉無措地接過話筒,他只說了一句,謝謝,謝謝,然后深深鞠躬?;氐胶笈_,中泉忍不住放聲大哭。電影十幾站的宣傳走下來,對中泉甚至是個比拍戲更累的,內心交戰的過程,他非常在意觀眾的態度,但是已經緊張到不再站到臺上,推掉一切上電視的采訪,只能接受書面、電郵采訪,“戰爭是愚蠢的?!笔撬P于自己態度的標準答案。
中泉曾經這樣解釋自己的眼淚,不是因為委屈,是因為中國人民太好了。大部分日籍演員的感受是,盡管雙方還存在著很多誤解,但大部分中國人還是善良的,熱情的,特別是當日籍演員以自己的專業和禮貌,打破最初腦海中“日本人”的概念和成見后,他們會很快地消除隔閡,喜歡上個體。
拍《南京!南京!》的時候劉燁經常請木幡龍喝酒,之后他們還成了好朋友。在《借槍》的工作人員會拉著日籍演員,經常喝到臉紅脖子粗,摟肩膀拍胸脯。大塚在《天安門》劇組的時候,正好趕上生日,晚上收工后,有人敲他的房門,然后一個點著蠟燭的巨大蛋糕意外地出現在眼前,大塚很感動,“恨不得這個戲一直拍下去?!?/p>
韓雪陽平時和日籍演員在一起什么都談,就是不談那場戰爭。“以前喝完酒,也聊過,但談來談去,也談不出什么結果來?!边@種爭論是無謂的,他說。
基本上最初的寒暄過后,中國人都免不了想聽聽日本朋友對70年前那場戰爭的看法,這是個繞不開的話題,只要社交圈里加入一個新朋友,就要這樣走一回?!熬拖衲阋姷嚼贤?,總要夸幾句漢語說得不錯,在哪學的?來中國多久了?這類問題。大多數人已經被煩了,甚至被問得很清楚你期待什么樣的答案。”對待那段歷史,一定要表明態度,這是社交的前提和必要條件。韓雪陽說,我們骨子里有要個體承認祖輩罪行的企圖,我們也沒有個人和群體的概念,中泉身上展現的只是個公開而極端的例子。更多的時候,這種敏感和諒解潛行在言語之下,需要雙方慢慢體會。
烽火導演楊樹鵬博客里描述了這樣一個例子。
博隆要了劇本的電子版,最后,他笑著說:導演,最好不是那種拔出戰刀死啦死啦的。
我說不是。
他說:也最好不是那種花姑娘地大大地。
我說:也不是那樣的。
我說:你回去多看看書,多了解了解歷史,沒準你就會演這樣的角色了。 他笑了,眼神純真:我只是一個演員啊。
消化的途徑
拿到電影《趙一曼》的劇本后,演員三浦躊躇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演拷打趙一曼的軍官呢?他想了足足有兩周之久,這兩周里每天晚上他都睡不好,經紀人也勸他,三浦,沒事的,如果這個角色你不想演,咱就不演!
最終三浦還是接下了這個角色,包括之后他每當接下有殘酷、血腥鏡頭的戲份,他總是在拍之前心理壓力比較大,拍完相對好很多,剩下的東西他能自己消化。因為拍攝內容,經常會涉及到影像的暴力,這種表演盡管不是真的,也會給演員的心理帶來困擾。
為了保護演員,韓雪陽挑角色有套自己的標準,首先,臉譜化式角色不拍,沒頭沒腦地殺人放火不演,還有就是不演強奸戲。理由是沒有人通過演個十幾秒的強奸犯而被觀眾記住的,這種犧牲對于演員是無謂的。他認為,有些角色的深淺就跟自殘一樣,有人割自己就淺淺一刀,也有人一刀下去傷筋動骨的。三浦研一的看法是,中泉被角川傷得太深了,他又是那么敏感的一個人。
能在中國留下來的日籍演員,需要頑強又不能太敏感的心理素質。留在中國,語言障礙也許只是第一步,保持自我調節能力和健全的心理才是決定性因素。三浦調解心理的方式是自嘲,他們幾個都自稱熱愛和平的“鬼子”,他拍一場有群眾演員的刑場戲,群眾中有人喊,日本人滾出中國去!走戲的時候,三浦就做出掃射狀,一邊笑,一邊罵:媽的,這群壞蛋!群眾演員也跟著嘻嘻哈哈。
而中泉英雄卻很難有這樣的自嘲?!赌暇?!南京!》的拍攝周期長達8個月,這期間演員沉浸在一項具體史實和無數殘酷的細節里的,參演該片的中方演員在事后都很難從抑郁的氛圍中拔出來,而對于日方演員來說,他們的心情更為復雜,中泉英雄曾向媒體坦言“每天心里都很累,像打戰一樣?!?/p>
很難說清楚是因為題材的沉重黑暗讓中泉在事后陷入無法自拔的痛苦,還是因為電影上映十幾站的宣傳,每一站對他來說都是一場“認罪”的折磨過程。角川作為良知和人性的代表在電影的結尾處舉槍自盡,而現實中,角川的扮演者要為自己先人的所作所為,不斷道歉。他一個人背負著一場大屠殺。
他離開了中國,他說離開的原因是,“沒有工作,沒有錢”。
日本演員回國后,面對的還有日本國內的問題。浩二曾經講過自己回國被打,但是細節卻語焉不詳。大多數日本演員對日本國內的看法選擇的是淡化的態度。
和浩二一個公司的博隆語氣輕松地說:“回到日本,我跟我的朋友說我在中國演‘日本鬼子’,他們聽了都哈哈大笑。100個人里面會有一個說我是‘背叛者’,但是我不怕他,他的說法又不是日本社會的主流。”
掙脫的渴望
角色的過分單一化是每個日本演員都面臨的問題。的確,絕大部分日籍演員演不了中國人,他們來中國演戲,是得益于“日籍”又受困于此的。三浦的解決辦法是在不同的“壞人”之間找差異,他喜歡說,“殺人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會給你分析角色中人性的部分,甚至也會在劇中談戀愛了,他不怕演壞人,但是仍想演好人。就像天天吃肉的人心里忍不住惦記青菜,是出于調劑的渴望。
在電影《上官云珠》里,三浦本來以為自己要演的角色是川西多長政,這是日本電影史上的一個重要人物,到了劇組才發現,演的是個同時代差不多地位的虛構的電影界黑幫老大。他在博客上寫,我的希望又落空了,現在端著20公斤的機關槍,幻想著打我的經紀人。
以前在東北拍戲的時候,大塚聽到一位日籍演員的抱怨:為什么總是這樣的角色?他很想跟對方說,如果不想拍,你完全可以回日本。如果你對劇本不滿意,可以自己創作自己拍。他的選擇是寧可少接戲,也要盡量避免臉譜化角色。
大塚來北京6年了,卻依然過著很簡單的生活,自己做飯,伙食每月只需要1千多元。大塚在這群“和族”之中顯得特別樂觀、輕松,雖然來中國之前,他有著豐富的舞臺經驗,現在也成了職業演員,而他的心態有時更像是一個死忠的“影迷”。事實上他去大多數劇組都是抱著親近喜歡的導演和偶像的“私心”,他喜歡張藝謀,盡管在《金陵十三釵》里只有一句話的臺詞,但是這個臺詞是對克里斯蒂安·貝爾說的,所以他高高興興地去了。
拍《南京!南京!》也是因為看過陸川的《尋槍》和《可可西里》,他還喜歡范偉、劉燁,他想親眼看看大導演們是怎么工作,偶像們是怎么演戲的。和偶像一起工作,他雀躍不已:“Life is miracle!”他形容那種感覺就像是做夢。
初中那年的暑假,他穿著內褲,在家里搖著扇子,被湯姆·克魯斯在《壯志凌云》中的拉風所震撼,“太帥了,再想想自己的生活,離得那么遙遠?!彼嬖V自己,也許我當不了那么優秀的演員,但是我可以朝他一點點靠近,于是在那個夏天他學會了騎摩托。報考明治大學也是因為其濃厚的戲劇氛圍,報道的第二天,他就加入了社團,就這樣一路演了4年喜劇,還成立過自己的傳統日本5人喜劇社團。他來到中國,也不過是想離那種夢想近一點。
大塚相信,未來會有更多的日本演員來到中國,因為“現在他們還不知道中國需要那么多演員”。他也考慮也像浩二一樣,在中國成家生子,雖然他現在還沒有女朋友。到那時候他準備轉型做編劇,可以塑造更多元的角色外,也是因為“如果你不和家人在一起,你就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男人?!彼畛鼋谈钢械呐_詞,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離去的背影 中泉英雄
中泉英雄,一個因為《南京!南京!》而被熟知的日本人。
影片如同人生鏡像,那個劇中敏感、惶惑的角川勾勒出中泉性格的一面。在和中國的公司簽約之后,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
回到日本一年半之后,中泉英雄在新浪的博客忽然開始頻繁更新了。
他毫不掩飾對中國的想念,譬如在二月的冬天,他想起曾經呆過的、寒冷刺骨的長春,忽然想念起油條的味道;也會去看曾經和他同時出演《南京!南京!》而后留在中國的日本演員木蟠龍的博客,后者已經把妻子、孩子接到了北京,開始了在中國的定居生活。云南地震之后,他特意寫道:“祝愿云南朋友平安,加油云南!!”甚至還有一篇博客的標題,就是“謝謝中國”。
他后悔他的離開嗎?
我像一個靶子
中泉英雄是一個性格沉靜的人。他喜歡做蛋糕和寫書法。在東京的時候,他為了追尋電影夢,寄居在蛋糕店、居酒屋,一邊打工,一邊免費解決晚餐。
來中國演一部電影,要面對如此殘酷而深重的問題,他從來沒有想到。也許可以叫作政治上不成熟—《南京!南京!》的劇本早就送給一些日本知名演員,但對方均委婉地以檔期或者別的原因拒絕了。
他遭遇的不是面孔和類型化。他不需要像其他演員一樣從一個道具似的日本兵演起。他是主角。一個要思考,面對死人會戰栗的侵華日軍。
他答應陸川是因為一句話“雖然這是日本禁忌的題材,但我想描寫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心理?!币苍S還有一個原因,他的爺爺曾經參加過那場戰爭。當然,這也是他的機會。他20歲開始學表演,25歲進入演藝圈,5年只拍了一個電視劇,戲份是兩集的客串。做主角?管他在哪里。
是在中國。杭州,《南京!南京!》巡回宣傳第一站。中泉面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作為一個日本人,你演幾十年前的侵華日軍,你有什么感受?”有人用漢語高喊“八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他聽不懂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但聽得懂“八格”?;氐胶笈_,他嚎啕大哭。時隔兩年,記者再度問起這個話題,中泉回復郵件的字里行間,還是有些蒼涼。
“我聽不懂臺下的人說的話,但如果看到導演和其他演員露出一點點尷尬的表情,我就明白他說的是對我不好的話。舞臺上只有我一個日本人,像一個靶子。我能明白他的心理,那個時候我什么都不會說,默默承擔壓力,也曾懷疑過自己拍這部電影的意義?!?/p>
兩年前,中泉英雄說過,角川第一次來到中國的戰場,正如他第一次來中國拍電影。都對這個國家感到陌生,心里有不安和恐懼。他說自己對那場戰爭和屠殺思考了很多。
陸川助理黃犁說:“中泉是那種特別內斂的、敏感的人?!迸膽蜷g隙,總是能看到中泉捧著小說,或者默戲。他簡直有一點孤僻,也可以想象,兩年來的艱苦、難過,他都要一個人咀嚼消化完成。
但是他也是謹慎的。他接受很少的采訪,基本上只用郵件的方式,他拒絕回答任何有關如何看待歷史、以及有關“贖罪心理”的問題,對許多試圖挖掘他的心理的媒體,他的標準答案是:“我是一個演員,我覺得戰爭是愚昧的?!?/p>
這是到此為止的答案。他更愿意提起的是,有個觀眾抱住了中泉,用日語對他說:“你是一個勇敢的演員,中國觀眾謝謝你?!彼浀米∶總€地方的觀眾送給他的禮物:“在廣州,送我亞運會吉祥物,在蕪湖,送我硯臺,在成都,送給我和平鴿。”
離去
這些粉絲讓他覺得溫暖,他所遭受的敵意讓許多他的粉絲心疼。
當時日本許多媒體都報道了《南京!南京!》,比較客觀的說法是電影中的日本演員遭到誤解,反對的報紙則用《決定了當日本鬼子人生的日本演員》為標題。
有影迷發帖稱:中泉英雄遭日本國內一些勢力人肉搜索,他父母、姐姐的名字、地址都被搜索出來。雖然中泉向記者證實,這是假的,但“留在中國吧,回日本太危險了”卻成了他的中國粉絲的普遍心聲。
2009年8月,中泉英雄還是離開中國,返回日本。中泉給出的解釋很簡單。“我拿電影的錢去了中國,錢沒了以后就回日本”。和他一起拍《南京!南京!》的木蟠龍也說,中泉英雄回日本是因為后來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不是其他的原因。像中泉這樣的非著名日本演員需要面對的,不僅是情緒的調節,還有生存的壓力—沒有工作,就沒有收入,并不是所有的戲都需要日本演員的。而對已經演過主角的中泉來說,重新演龍套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中泉說,回到日本之后,家人、朋友并不驚訝,只是淡淡地說一聲“你回來了?!本秃孟袼麃淼街袊?,只是一次度假而已。
也許,比中泉或木蟠龍的回答本身,更可玩味的是他們的態度。至今,這些日本演員對在中國的宣傳都顯得小心翼翼,譬如約訪木蟠龍,他的經紀人要先看提綱,在等待了兩天之后,他發來了一封木蟠龍用日文作答的郵件。這樣做有一部分原因是“木蟠龍中文還不夠好,一半一半的—能聽懂一半,能用中文說出一半?!蓖瑯拥?,在日本的中泉英雄看到了記者在其博客上的采訪邀約,也是回復了郵件,表示可以接受訪問但不同意電話,“因為發郵件可以翻字典?!蓖瑫r,他們都會不失時機地表明今后要多促進中日友誼,中泉曾說:“我會從事更多日中交流工作,要讓這份友誼長久和平下去。”木蟠龍則正在籌劃一個以中日兩國青年友情為題材的電影,他甚至計劃邀請舒淇和黃秋生來主演,“我想制作一個可以代表亞洲打進國際市場的電影作品,對此我很有信心?!倍斢浾邌柶鹬腥氐饺毡具@一年多以何為生,他沒有回答。
只能從他的新浪博客一窺蹤跡—他自2009年7月9日發表第一篇博文,此后更新緩慢,2009年有四篇,2010年只有三篇。但自今年一月,他的粉絲“雄仔”們驚喜地發現,偶像的更新頻繁了許多。
可能的歸來
博客上的英雄是個單純而快活的人,比如放一張下村的照片說他是“瘦的眼鏡人”,說木蟠龍也瘦了,“只有我一個人胖豬,娃哈哈?!闭Z氣像二十歲,而非他真實的年齡,三十五歲。他還說自己過年時候回老家,“每天跟外甥一起玩兒,足球,POKEMON游戲卡,上網……”
他喜歡夾雜一些東北方言:“老喜歡他了”,“賊幸?!?,偶爾也露出他那最為國人喜歡的寧靜之氣:去鐮倉掃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墓,墓碑上只有一個字,是“無”:“我常常想很多的故事,所以有時候來看看‘無’?!迸紶査哺袊@一下人生無常:畢業后一起工作的朋友,去大阪去做西點,現在成了西點店老板;他20歲去東京學表演,現在成了“小雄”。
但回國之后的日子,他有什么樣的悲與喜呢?他都沒有說。當記者問到他今后的人生規劃,是否會再回到中國,中泉的回復,又透出了他博客里常見的那種單純、快活的神氣:“我的人生非常慢慢(原文如此,看來他的中文還需要再學習),別著急。你給我工作吧,娃哈哈?!?/p>
顯然,他還不愿意對媒體公開確切的計劃,但開始頻繁地在新浪這個最具人氣的博客平臺上更新,也說明他做著聚集中國人氣的準備。
最終,截稿的當天晚上,他給記者發來第三封郵件:“我今年9月解約。我和陸川公司合同簽約以后一次也沒有聯絡。我在那個公司不會發展,我還想中國發展。我在日本沒名,我一邊演員一邊打工。”(原文如此),語氣中,對過去不是沒有怨懟。而現狀也不是不辛酸。
這是三月下旬,他正在等待漢語考試,為此他還買了一本封面畫著李小龍頭像的漢語書。四月份,有他出演的若松孝二(日本黑白實驗電影大師,曾有過壯懷激烈的左翼思想歲月)導演的電影即將開拍,他在博客上用中文問:“你們能不能看到這部電影?如果不能,我一定回中國拍好的電影,給你們看?!?/p>
回中國。拍好的電影。經歷一些波折和傷害,中泉英雄還是脫離不了對中國的情感。這個眼神清澈的男人還在期待著重新歸來的機會。
扎根中國三部曲 矢野浩二
27歲到37歲,一個男人最黃金的十年。矢野浩二選擇了在中國打拼。他成功了。
十年前,浩二還在東京當著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他揣著每月3萬日元的工資,睡在公司沒有廚房和衛生間的小房子里,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想,今天要怎么活下去。
十年后,浩二成了中國影視圈里最著名的日本演員,娶了一個重慶女孩,女兒入了中國國籍。一個扎根于此的典范。
臉譜角色:欲望大過疑問
2000 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浩二經人介紹來中國演《永恒戀人》。五個主要演員,浩二是其中惟一的日本演員。
那是浩二第一次來中國,一句漢語也聽不懂。在北京拍了三個月戲,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新鮮感。日本的片場安靜嚴肅,很少有人開玩笑,在北京拍戲則挺輕松?!肮ぷ魅藛T、演員,每一個人都很親切,拍戲的氣氛也不那么嚴肅?!敝霸谌毡镜难菟嚿牟⒉涣钭约簼M意,原本就有出國發展念頭的浩二,下決心來中國。
2001年5月,浩二懷揣90萬日元(約合6萬人民幣)來到北京。迎面撞上的是長達半年多的“無工作狀態”,沒有拍戲機會,朋友也不多,漢語水平非常差, 每天早上坐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到五道口,上半天的課。中午下課回家復習功課、看電視,他想通過看電視學習漢語,但那時電視完全看不懂。
浩二在中國的第一個“鬼子形象”是在《走向共和》中扮演明治天皇。來中國8個月后,攝影師池小寧給他打電話,說他們正在拍一部戲,需要幾個日本人的角色。浩二趕到那里,池小寧把他介紹給導演張黎,張黎一見到他,就大喊“天皇”?!拔耶敃r還聽不懂‘天皇’是什么意思,旁邊的翻譯講給我聽的時候,我高興得想跳起來?!?/p>
來中國以前,浩二對中日那段歷史了解不多,也并沒關心過。剛來拍戲的時候,他也有疑問:“日本兵是這樣的?”但那時候想要演戲的欲望大過了心底的疑問。浩二覺得只要有工作就OK了,“每接到一部戲,我的想法就是,賺的錢又可以生活三四個月了。當時不管什么樣的角色,只要能表演就滿足了,完全不考慮對角色的選擇。所以那時候演的都是臉譜化的角色,而且很拼命,完全不考慮這個角色不好,不想演?!?/p>
浩二說他身邊剛出道的日籍演員也有他當初的想法:只要有拍戲的機會,那就都拍。即使在角色塑造過程中和導演產生一些矛盾,也是好事。他自己有疑問的時候,就先琢磨,然后問導演,一般聽導完演的意見,就OK了。
很早以前浩二在日本國內不被理解,有報道說他曾在回國時上街被人打,他沒有否認,但強調那是年輕時候的事,現在早就沒有這樣的情況了。從不理解到接受,日本的媒體也對浩二友善起來,有雜志和紀錄片跟蹤采訪他,通過浩二在中國的經歷了解中國和中國人的想法?!八?,我也盡量把中國真實的東西傳遞過去。”
主角:不辜負這機會
2003年,是他的一個轉折。楊陽導演開拍《記憶的證明》,需要一個日本演員做主角。浩二看了劇本之后非常喜歡,甚至跟楊陽導演說,“不給我報酬我也愿意拍。”幾次試戲后,楊導演讓浩二在劇中一人扮演兩個角色,充滿人情味的日本軍人岡田和他的孫子青山洋平。
“我第一次看到他來《記憶的證明》面試,很瘦,臉色蒼白,一看就營養不良,我就想這孩子怎么這么瘦呢,瘦到讓你心疼他。從他的眼神里,我覺得他非常想要演這個戲。第二次見他讓他試戲的時候,他非常投入,手好像骨折了,吊著一個石膏板,我說你的手能試戲嗎?他說導演,我可以。他演起來非常忘我,一下就把另外一個日本演員打得差點摔個大跟頭,他完全忘了手是不能動的。”
好多年之后,楊陽才知道第一次見面后浩二拿到劇本,特別激動地回家急忙要看,結果家里的燈壞了,浩二踩著凳子去修燈,從上面摔下來,把手摔骨折了。
當年楊陽看過浩二在北京的住所,非常狹小。她覺得一個漂泊在異鄉的孩子沒人幫助很艱難,就想扶他一把?!啊队洃浀淖C明》給了浩二一個好的開始,他并沒有辜負這個機會,一直非常努力。”
有一場戲是浩二和段弈宏兩人很長的對話,導演忙,忘了告訴浩二這場戲用漢語還是日語拍。突然通告來了,說當晚拍這場戲,楊陽心想壞了,沒告訴浩二,不知道他準備了沒有。等到現場,浩二說,導演,我把漢語和日語全部都背下來了。楊陽覺得背下日語沒什么驚奇的,一字一句的把漢語都背下來,讓她非常吃驚。 “這種敬業在浩二身上體現得足夠。這件事情我后來講給跟我合作的其他演員聽,很多中國演員到了現場磕磕巴巴,不能夠背下臺詞,這時候我就非常想浩二。一個演員的成就和他的敬業是絕對分不開的。”這是楊陽給浩二的評語。
進入第十一個年頭,作為在中國發展的最成功的外籍藝人之一,浩二不愿意再當“鬼子專業戶”,重復那些臉譜化的角色。
他有機會嘗試各種角色。從2009年開始,浩二接連參演了電視劇《翡翠鳳凰》、《特戰先鋒》和電影《熊貓大俠》、《東風雨》,雖然都是配角,但與之前演了很多年沒人性的日本軍官相比,角色越來越豐富且有血有肉,有了很多發揮的余地。
用浩二常常會說,演中國人是他的夢想。他覺的這是對一個日本演員徹底擺脫窠臼的最高贊賞。
天天向上:入鄉隨俗
最終,他的努力迎來了《天天向上》。娛樂節目的高傳播率讓越來越多的人認識他。“有時候我在外地拍戲,在很偏僻的地方,也能有老百姓認出我來,我才知道我的知名度還行”。
用非母語來主持脫口秀節目,雖然只是配合汪涵歐弟插科打諢,對于浩二來說也非常不容易,“有的話我完全不懂,如果能提前兩天給我看臺本,那就太好了,每次都是到現場以后才收到,我知道編導工作也很辛苦,我很理解?!惫澞恐?,汪涵常找浩二聊日本電影和日本文化,還提醒浩二有機會多參加中日友好的活動。
日本大地震后,浩二開始在微博上密切關注。他想到用手機錄像的形式傳達中國人對日本的祝福,跑到北京三里屯,用一下午的時間,錄制了150個中國人對日本災區人民鼓勵的話。
“想把精神上的鼓勵轉達給日本朋友,希望更多的日本朋友知道中國人民關心擔心這次日本地震的事?!彼蛩銓⑺浿频淖8T谙缕阡浿啤短焯煜蛏稀返臅r候播放,最后托朋友把錄像帶回日本。
“我很希望中日之間越來越好,日本和中國是鄰居,精神上也應該親近才對?!?/p>
今年1月,浩二獲得了年度外籍演員獎,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很多來中國不適應又回國的演員。面對文化和思想的差異,浩二的經驗是:入鄉隨俗,順其自然。
媒體普遍評價浩二人好、隨和,記者問他有沒有為了在中國立足和生存來迎合媒體。 浩二否認:“中國的媒體記者對我好,問問題很尊重我的立場,所以我也愿意用這樣的態度跟記者交流?!币灿龅竭^不太善意的記者。一次接受電話采訪,對方一直問敏感的問題,浩二忍不住跟他在電話里吵了起來?!澳鞘?006年,吵架的時候我哭了,因為他用不太禮貌的問題問我。我跟他說你問我這樣的問題,你高興嗎?后來他道歉了?!爆F在這個記者和浩二成了朋友。
浩二性格包容,讓自己融合于各種場合是他的擅長。他可以和各種各樣的人交流。“基本上沒有什么讓我討厭的人,就算我討厭的人在我面前,我也不計較,照樣可以跟他談話。”
這種性格和能力,源于小時候形成的習慣“打工從麥當勞那樣的地方開始,當服務員,在日本新干線的車廂內賣東西,還當過演唱會的保安……”20歲以前,在賣西服的連鎖店當營業推銷衣服時,他最厲害的一天賣了150萬日元,大約十萬人民幣。
他懂得人情世故,不管是在中國,還是在日本。
他會告訴別人女兒加入了中國國籍。因為“中國女人不僅有傳統日本女人的賢良,帶點兒小潑辣的性格讓人覺得很可愛?!?/p>
浩二說他真的非常喜歡中國?!拔疫@樣說也許有點夸張,但的確,在中國讓我感受到活著的意義,在日本的時候可能因為太年輕,我當時沒有感覺到。”
他用非常中國的說法來告誡來中國尋求事業發展的日本演員,“要抱著謙虛的態度和發自內心的感激,腳踏實地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鬼子”進行史
這一切還都要從感謝姜文開始。
1998年8月份,他的第二部導演作品《鬼子來了》開機,他一口氣從日本演員工會的花名冊上,以及北京各大專院校的留學生里,拉過來20多名日本演員進組。為了追求真實,姜文把他們送到北京密云一個武警部隊軍訓,穿著日本軍服,與一墻之隔的中國軍人“較勁”。在當時的隊伍里,既有出身演藝世家的香川照之,也有已在香港,成龍的電影中嶄露頭角的澤田謙也。如此大量使用純粹的日籍演員,細致、寫實的表現侵華時期的日本軍人,在中國電影史上,該片恐怕尚屬首次。而在十余年后的今天,我們發現,那些曾經面目可憎、頭腦簡單的鬼子兵,早已不是當年枯燥乏味的表情符號,在香川和澤田之后,包括他們在內的更多日籍演員,也蛻變成更加血肉豐滿,情感充盈、頭腦復雜的死對手。這其中,除了日漸開化的創作環境在起作用,更多的是劇組主創和觀眾訴求,都希望看到更有質感更加真實的反面角色,而今時今日的日籍演員,需要表現出的,遠不是一個“壞”字那么簡單了。
假設將《鬼子來了》看做日籍演員的進化坐標,以此為分水嶺,我們很明顯看到往日掛著刺刀咧著嘴,對內米西米西,對外刺啦刺啦的人肉背景少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情況是,直接用中國群眾演員,剃個日本衛生胡,干脆張嘴就說漢語入畫,這還是很多劇組最普遍的做法,像點兒樣的后期勉強給配個日語。這種情況我們比較常見的有諸如《平原槍聲》、《烈火金剛》和《血戰臺兒莊》等作品,以及馮小寧拍過的一系列抗戰戲,當時看日本兵最大的特點就是膚色黝黑、怒目圓睜,對你客氣的時候一臉陰險的壞笑,被你惹怒后立刻翻臉不認人。這種形象過于單一,人物性格極具臉譜化的特質,不僅使影片反面角色單薄刻板,也大大稀釋了國內演員的發揮效果,顯得整部影片的走勢有些一頭沉。但由于當時的國內作品為了突出正面形象,往往會配以極富感染力的慢鏡頭和特寫、煽情的配樂,我們往往會銘記那些視死如歸的抗日英雄,至于那些五迷三道的鬼子兵和漢奸,在戲里都是殺人魔鬼,因為刺刀、鮮血、機槍、咆哮和獰笑已經成為了他們的靈魂。而那些日本演員,也是拿了錢就趕活的學生居多,他們在片場所要做的,就是給表情,至于日本兵的性格和內心,沒人關注。
而在早先一批經典的抗戰題材作品中,飾演日本兵的基本都是中國演員,比如陳述在《鐵道游擊隊》中飾演的岡村寧次、方化于《平原游擊隊》里扮演的松井,以及葛存壯在《小兵張嘎》中的龜田,劉江在《屠城血證》里扮演的山本,這些反面形象至今不曾褪色,加上當時各方面條件有限,老前輩們的傳神演繹更加難能可貴。但也恰恰因此,在老電影里最討巧、最有觀眾緣的反面角色,往往都是胖翻譯官、胡漢三和黃世仁這種神態夸張、舉止詼諧的漢奸(《地道戰》中劉江的湯司令就“完勝”王孝忠所扮演的日軍上尉山田)。
近年來不論是大銀幕上抑或是小熒屏里,不僅選用職業的日籍演員已是行規定律,而且劇組主創更是從劇本初始便對其人物的性格、內心和形象,精雕細刻,大大增強了雙方敵對狀態下的可看性。香川照之在《鬼子來了》里飾演手刃救命恩人的日本兵花屋小三郎后,便參演了霍建起的《暖》(憑借此片獲得2003年東京國際電影節的最佳男演員獎)、田壯壯的《吳清源》等華語電影,更因出演《拉貝日記》而在日本本土備受壓力。這位演技出眾的大河劇演員,曾一度在中國成為日籍演員的代表性人物。另外一名演員矢野浩二,則因為在2004年的影視劇 《記憶的證明》 中扮演日軍官岡田而在當年的電視熒屏上出盡風頭,也正是因為他對國內電視業具備極強的適應能力,以及收放自如的性格,使其戲路拓寬,片約不斷,為他接下來在國內出演一連串的抗戰作品打下堅實的基礎,從而使其成為近五年來,在中國最有觀眾緣的一位日本演員。
就在這兩年,包括安藤政信、中村獅童、池內博之、中泉英雄在內的日本偶像級演員,也紛紛在華語電影里嶄露頭角,出演日本軍官。這幾位演員不僅在中日兩地影迷中具有頗旺的人氣,加上本身不錯的表演天賦,而且無論是《梅蘭芳》、《霍元甲》、《葉問》還是《南京!南京!》,在這些重在表現民族抗爭精神的作品里,日本演員所承擔的角色,絕不再僅僅是令人乏味的反面符號。編劇和導演都在其身上,加入了對日本侵略勢力的反思和鄙棄,這種從日方內部植根出來的厭戰情緒與自省意識,恰恰增強了劇情令人信服的力度,同時也提高了角色本身的感染力。
在今年,現在最為國內劇迷津津樂道的日本演員,無疑要算澀谷天馬了,這位因在《借槍》中出演有些神經質甚至變態心理的憲兵隊長加藤敬二,而迅速躥紅。其對這個角色每一處細節的超凡表現,令許多觀眾為之著迷,幾乎眾口一詞的驚呼“那個加藤真是演得太好了”,的確,你很難在你的回憶中再挖掘出來一個這樣讓你不寒而栗的日本軍官,兇殘陰險,詭計多端,而且隨著劇情的發展,堪稱日軍精英的加藤,逐漸表現出來疲憊、崩潰、倍受打擊與力不從心,都會絲絲入扣的被他演繹出來?,F在,這位曾經串場各大劇組,在《葉問》中令飾演反一號的池內博之都像個“老好人”的狠角色,已經入駐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也許我們又會看到他更加瞠目結舌的表演。
當國內影視作品中,正面角色已經被眾多演員詮釋到無以復加的完美程度之時,如何深刻、細膩、寫實的挖掘日本軍人骨子里的精神世界和內在性格,則成為抗戰題材作品,最為當務之急的一大命門,千篇一律的臉譜化表演已成過去,而現在的日籍演員,也更加懂得如何運用純熟的心態與方式,來應對劇組對于他們提出的要求,和面對曾經戰爭悲劇帶給人們巨大的警醒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