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學習時報》刊登了一篇題為《為什么黨內批評的聲音越來越少》的文章,作者提到這樣一種現象:基層的許多黨員對黨內民主的狀況、從嚴治黨的困境以及一些黨員領導干部的作風問題及特權問題等,直言不諱地表達自己的批評性意見。但是在正式的黨的組織生活中(包括黨的各種會議、組織活動、黨報黨刊等黨內生活形態)黨內批評的聲音越來越少。作者“繞彎子”指明領導干部的專權,以及普通黨員對領導干部的恐懼是導致沉默的原因。
但在馬丁·路德·金看來,這兩者的責任是輕重有別的,“我們這一代人終將感到悔恨,不僅僅因為壞人的可憎言行,更因為好人的可怕沉默。”他將主要責任毫不猶豫地歸到了“好人的沉默”上,這并非毫無根據的。極權統治能夠生存的基礎就是人們對極權統治的順從及沉默。“對不正當行徑保持沉默相當于幫它正名,相當于鼓勵這些潛在的罪人認為這一不當行徑在道德上是可接受的,從而縱容了罪行。”
美國社會學教授伊維塔·澤魯巴維爾的這本《房間里的大象——生活中的沉默與否認》即是一本研究“好人的可怕沉默”的書。他的研究從家庭生活延伸到政治領域,這里我將主要討論作為政治生活一部分的沉默,尤其是在極權統治之下的沉默行為。
極權統治把整個社會囚禁在國家機器中,薩托利認為,在極權國家,人們將面臨著“人類集體生活中一切自發的、獨立的、多樣化的自主現象遭到毀滅的政治兵營。”極權統治通常是以恐怖為基礎的,凡是用意識形態灌輸的手段做不到的事情,它就實行極其嚴厲的懲罰和野蠻的鎮壓。事實上,“穩定壓倒一切”幾乎是極權者們的生存法則,而讓公眾對極權統治沉默或者歌頌則是極權者維持社會“穩定”的共識。
恐懼是公眾對極權統治保持沉默的一個重要原因。劉瑜在給該書寫的序言中總結道,人們害怕受到權力的壓制,害怕失去升官發財的機會,害怕失去房子車子,甚至害怕精神上被自己的同類孤立,于是沉默成了自我保護的機制。
“每個人都對一些人盡皆知的秘密有所認識,但同時都不愿意公開討論此事”,很多人選擇“不聽、不看、不說”來阻止特定的信息進入意識,形成一種“私下體察與公開表達之間的基本張力”。
而在極權統治之下,沉默不單是個人行為,更是一種合作的集體行為,即澤魯巴維爾所稱的“沉默合謀”。例如,在1950年代,德國家庭中的孩子通常都避免追問自己的父親“戰爭”年代在做什么,而學校講德國歷史,也往往停留在俾斯麥的普魯士時代。對于這種沉默,人與人之間保持著高度的默契。
澤魯巴維爾援引的一個辦公室政治的場景則更為有趣直觀:設想有一個組織,其總裁沒穿衣服。這一事實對于所有人都是顯而易見的,但是雇員們都緘默不語。在重門深鎖的掩護下,他們會竊竊私語,討論他們頭兒沒穿衣服的事實,但是只有傻瓜和幼稚的人才敢于公開談論它。
“皇帝的新裝”的故事將背景放到了國家層面,作者反復使用它來詮釋這種“合謀的沉默”,即一群人形成默契,心照不宣地在公開場合有意忽略某種他們私下全部清楚的事實。保羅·克魯格曼將這個“清楚的事實”稱之為“隱藏在眾目睽睽之下的,令人不安的真相”。
澤魯巴維爾認為,“沉默的合謀”涉及一個重要的轉移——“從嚴格的人際交往型社會壓力轉移到我們所謂的整體性團體壓力”。由此,打破沉默實際侵犯的不只是某些個體的“個人舒適感”,而是一個整體性的神圣的社會禁忌,故而激發了一種被強化的恐懼感,并且這種恐懼感與參與沉默合謀的人數是正相關的——“人們看到越多人有意忽略房間里的大象”,就越難堅信自己所看到的,“這種壓力隨著沉默合謀者人數的增多而不可避免地變得更加顯著。”
在納粹統治時期,集中營附近的人們被禁止盯著囚犯看,經過集中營的時候必須轉過頭或低著頭。緊張的父母們不斷告訴告訴孩子,“什么都別看,什么也別聽。”以致后來當他們聞到焚化廠傳來的惡臭,仍然不會去追問“不必要”的問題,裝作茫然無知的樣子。
極權統治者對通過制造恐懼來維持合謀性沉默的做法樂此不疲。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阿根廷對付持不同政見者時,“任何目擊這種‘被失蹤’現象后人們的議論,都被當局嚴令禁止。這是雙重噤聲的例子。先是某個人或者某群人被綁架,他們的悲慘結局無處可查,緊接著他們曾經存在過的事實也成為禁忌,人們不肯能對此進行真正的討論。”這樣的場景,不正是奧威爾在《1984》中清晰描述的嗎!而對當下的中國及世界其他極權統治國家,這些恐怕都是毫不陌生的,律師滕彪、藝術家艾未未、作者冉云飛、社會活動家王荔蕻等人前后所遭遇的收監威脅,即是明證。
澤魯巴維爾認為,我們必須注意私人和公共交流的差異性,這兩種交流涉及的壓力迥然不同。這也解釋了文章開頭所講的“為何黨內批評的聲音越來越少”。在日常生活及網絡社區中,我們卻常常聽到看到對某組織的批評質疑的聲音,但我們大多數時候卻在電視、報刊、門戶網站以及大街宣傳欄上看到宣揚某組織的“先進性”和如何“偉大、光榮、正確”的口號和標語,罕見批評質疑的聲音。
當然,還有一種制造沉默的手段在極權統治之下也是極為有效的,即收買。這不需要總是用言語說出來,只要以提升或者加薪這種方式,即可換取一個“心知肚明的沉默”。使人噤聲的方式本身,就常常以鴉雀無聲的方式進行著。
極權主義統治的主要手段,無非兩大類:秘密警察和意識形態宣傳控制。前面我們講的主要是第一類。而意識形態灌輸和對大眾傳播工具使得人們難以獨立獲取信息,阻止人們獲得信息也就成了極權統治的重要手段。意識形態灌輸是一個“洗腦”的過程,通過意識形態教育和利用公共傳播工具進行宣傳滲透的過程,手段相對單一。但對大眾傳播工具的控制則隨著傳播技術的發展,也在不斷的改進。
在被納粹占領的歐洲,人們被嚴禁偷聽同盟國的電臺。而在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收聽敵臺”則是被批斗的一項罪名,更有因此被槍決的。
極權統治控制人們介入哪些信息領域,甚至控制人們想要傳遞哪些信息的能力,由此促成了不同形式的強制性的“盲、聾、啞”的存在。通過內容審查制度和轉移注意力等手段控制他人可關注領域,通過議程議題安排和所謂的“沉默守則”來控制人們表達。同時極權者憑借大眾傳媒力量(報刊、電視、電臺、網絡等等)抓住了整個國家的注意力,渲染“偉光正”和“盛世”景象。
人們漸漸成為“那種使得獨裁統治得以實現的臣民:不說,不看,而且不問,此后,再不好奇”。但是,否認真相可以讓我們不必去認識那些不愉快的事,卻不能讓這些事情消失。合謀性沉默造成對真相的集體否認,阻止我們直面并解決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