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滬劇的前身是申灘,即上海灘黃。在1929年上海全球書局出版的石印本《最新申灘》中,就收有當時幾出流行的申灘戲《拗木香》、《女落庵》、《求下山》、《小孤孀糴米》、《嫂告》、《小朱天》、《繡荷包》、《賣紅菱》等。當時滬劇從鄉下進城不久,這些戲有的雖顯粗陋,卻含有濃郁的草根泥土氣息,充滿活潑潑的生機。
《拗木香》是出雙人戲,唱的是青年男女結織私情。一個18歲女孩看到姐姐、姐夫抱兒喜樂,自念青春耽擱,“周身打扮多完備……只為頭上缺少鮮花戴”。一天走到木香棚,正是“十指尖尖拗木香”的時候,她正巧碰到在“園外抬頭張”的“偷情男子”。他“拾塊磚頭甩進墻,搭搭訕頭白相相”。這個戲中,有大量為烘托劇情的細節鋪張描寫,演出形式就像電影《劉三姐》那樣用一問一答式的對唱山歌式,一個在墻內,一個在墻外,女的提出的種種夸張的具有神奇色彩的難關,如“三十六鉅彈簧鎖,當中還有鐵橫梢”,試考對方;男的決心排除萬難,一個一個巧應破關。最終,女子被男子誠意和決心打動,彼此一個唱道“妹妹方便良心好”,一個贊曰“情哥果然才學好,想出法子實在妙”,于是“今夜好比七夕巧,跳板好似喜鵲橋,二人雙雙赴夭桃”。劇中的那個男子看來似乎有點紈绔,卻偏偏有點韌性;女子原有春思,巧遇多情男子,先有抵御之意,終不敵男子一意追求,被男子深情打動。這個戲贊頌了青年男女的自由結合重在情意,更表達了明清以來江南鄉土情歌中“男有心,女有情,銅墻鐵壁鉆得進”這一個典型主題。
《女落庵》是一出暴露農村貧窮落后蒙昧的單場戲,全劇只有哥嫂妹和母親四個人,各人都有各人的性格,都是出自個人的真實地位和想法行事,很自然地開展故事情節。這個短劇沒有一點批判評議的文字,唯有戲名上的一個“落”字略微露一隙演劇者的立場。全劇表面上看風平浪靜,沒有當面的沖突,但觀眾看完這場戲,心靈會受到極大震動,感覺十分沉重。在一個封建愚昧、陋習籠罩的世界里,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一個無辜的18歲姑娘心如死水,走入了悲慘命運的歸宿。她哥哥娶親生子,嫂嫂是個潑婦,趁丈夫外出販豬時請個算命先生算出其妹是個“八敗命”,并說家事已經處處受災,“一家人吵得絡亂紛”,要趕快將“耽擱”在家的妹妹送進庵堂門。妹妹“冷言冷語聽脫興”后,自認“命薄”“情愿入庵門”。觀眾從全劇高潮處長段的“哥妹相送”對唱中,可以充分看到阿哥這個主人公對妹妹出自內心的兄妹之情,卻迫于無奈的現實只得送妹落庵的矛盾心理和分裂性格。到庵堂送出妹妹,他竟“看看傷心,還是就走”。他虛偽自私的一面在全劇最終的兩句唱詞中得到徹底的暴露——當他送走妹妹回來,聽到老婆高興地唱“阿大拉爺轉來哉,姊妹已經放勒拉庵里向。乃伲到里向去,再養個小兒十八斤”,先是感到“我看見儂能齷齪,隔夜飯要嘔出來哉”,接著唱的卻是“討著仔儂嘸那能,罷罷罷,慢說伲二人往里行,要到里面干正經。”與此相像的兄妹復雜情感的對唱,還見于早期的申曲劇本《賣妹成親》,不過后者版本以后有過改進,加強了兄妹之情的一面。
《小孤孀糶米》是類似錫劇《雙推磨》的劇本,說的是一個新開米店的孤孀與前來糴米的破落戶青年王自走在一系列對唱中互相了解,最終自由結合的故事,其中不乏戲謔的唱句。青年先因要買高頭貨米而被引進內廳堂,當他表明“一心要想幫店口,缺少朋友做薦頭”時,很快聽到了“阿嫂代做薦頭,薦末薦拉伲店里頭”的回應,于是情節在“阿局頭”(可行)和“勿局頭” (不行)12套問答的長篇對唱中推進。女方以問促成,男方以答婉拒。王自走先是“勿局頭,從小生來記性恘,上錯進出小賬頭,帶累阿嫂折本吃苦頭”搭虛架子,其實是以退為進,接著是得寸進尺緊追;“阿嫂”從派他做“出店”到同意“夜里搭鋪”“打拉店里頭”,又步步退讓,終于以“雙雙同床合被頭”圓滿。該青年最終自嘆“分文全無”,“糴米娘子糴到手”,“便宜最算額角頭”!在農村小鎮生活中,這也是一個頗為打動人心的題材,它既表現了下層平民生活中自然的兩性相吸的民俗風情,又具有一定的反封建色彩。這個劇本在表演上比《雙推磨》更貼近男女不同的性心理,但顯然沒有像《雙推磨》那樣經過解放后的“整舊出新”處理,因此無論在心理的暴露和俚俗的直白來看,都帶有一點純自然的色彩。劇中人物的處境,在方言小說《何典》中也曾出現。
這些早期申灘劇目,或許顯得粗糙一點,甚至其中帶有幾句農村中常可聽到的隱性粗口,而且不少也有其他舊戲一樣,帶有一些糟粕。然而,不能不看到劇中包含著自然流露的平民生活真實氣息,尤其是那種男女山歌對唱的風趣的田野風情,彌足珍貴。我們即使是現在來看這些戲,也頗得感到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藝術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