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以為窮人是最缺錢的。
我有一個表叔,窮人,侍弄土地,修理地球。我還有一個表舅,富人,開一家大廠子,身家千萬。因為親戚家辦喜事,他們聚到了一起。
一整天,表舅不斷地打電話,內容大體是收款、入賬、催款之類的。聲音大得嚇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哭笑不得。倒是表叔,臉上沒看出喜,也沒看出憂,規規矩矩地迎來送往,全天沒說出一個“錢”字。
那一天,我覺得,富人看起來比窮人更缺錢。
二
我有一個朋友,表面上溫和恭順,但一轉身就罵我。
當然了,他罵我的事,是他的朋友告訴我的。
你說,我的朋友是朋友嗎?他的朋友算朋友嗎?都不能算。
當著面的事,看起來很熱鬧,卻總是云山霧罩的,讓人心里沒底。只有一轉身,你才能看出一個人的本質來。
現實中,有的人,假得一本正經,裝得海枯石爛,假裝得撲朔迷離。在這樣的深度和厚度中,你只好暈頭轉向。
三
有一天,我看一個人,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我問他,你怎么了?他愣了,說,沒怎么啊!
走近了才發現,他沒戴眼鏡。他還是他,不過是沒戴眼鏡,為什么怎么看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呢?
我摘下眼鏡,照鏡子,嚇了一跳,原來,看自己比看別人還不順眼。
后來,與人相處,即使覺得對方說話做事別扭,我也趕緊原諒他。因為,在原諒之前,我先想到了自己的別扭。
四
我很少在學生面前讀自己的文章。
讀的時候緊張,讀完了就更緊張了。自我賣弄的嫌疑,常常讓我不敢抬眼看學生,那種感覺,就像是偷拿了別人的東西,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發現,遂語無倫次,手足無措。
讀別人的文章,情形就大不一樣了。我可以高聲大氣地夸贊,可以居高臨下地褒揚,臉不紅,心不慌,甚至敢用自己的威勢,逼迫學生們生出與我一樣的欽佩來。
這個世界,沒有比夸贊別人更讓人心安理得的事了。
五
去采訪一個老人,他在“文革”中差一點被迫害致死。
談起過往,他欷歔感慨。不過,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那些曾經迫害過他的人。他說,他們現在過得很不容易,過得很苦很苦。
“怎么這個人沒心沒肺的,像個‘二百五’?”回來的路上,同去采訪的小伙子,覺得老人實在有點令人匪夷所思,于是,說了這么一句難聽的話。小伙子的意思是,你的仇人倒霉了,你該高興才對啊。
我笑笑,沒說什么。我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比海還深的寬恕。
六
前幾年,在北京碰到一哥們兒。他說,你挺好,活得簡單。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我以為,他說我只會教書,干不了別的。后來,我懂了,他那是在夸我呢。
原因是這些年我有了一些欲望,欲望讓我變得越來越復雜。而人一復雜,就痛苦連連。
現在,我恨不得把所有讓我復雜的事都放下。人要想快樂,不用求簽,不用敬神,放下一點,就快樂一點。
秋樹薦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