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來得太晚了
王 寅
晚年來得太晚了
在不缺少酒的時候
已經找不到杯子,暮晚
再也沒有了葡萄的顏色
十月的向日葵是昏迷的雨滴
也是燃燒的綢緞
漂浮的草帽遮蓋著
隱姓埋名的風景
放大了顆粒的時間
裝滿黑夜的相冊
生命里的怕、毛衣下的痛
風暴聚集了殘余的靈魂
晚年來得太晚了
我繼續遵循愛與死的預言
一如我的心早就
習慣了可恥的憂傷
詩人王寅,中國“第三代詩人”的代表之一,攝影愛好者,現為《南方周末·文化刊》記者。1983年開始寫作,其詩歌成名作《想起一部捷克電影想不起片名》以高超詩藝贏得眾多贊譽而成為名篇,2005年出版《王寅詩選》。王寅從未中斷過詩歌寫作,其新近詩作《晚年來得太晚了》不失其天然的詩質,讓人一讀便難以忘懷。
這首詩的題材或者說內容涉及對生命軌跡的矛盾式感受。“晚年來得太晚了”這一命題為詩歌營造了富于悖論意義的背景和審美格調,詩人將現實年紀里的苦與痛凝結在悵恨晚年太晚的精神境遇里。全詩在結構上具有很強的整體感,通過隱喻、象征所鋪成的意象群貼合整體語境賦予命題確切可感的重大意義。
充滿詩意的措辭或者意象是一首詩的密鑰所在。艾略特曾說,詩人的任務就是“打亂語言,生成意義”。王寅將人生體驗里的感悟傾注在這首詩的措辭中,通過看似簡單的關聯與反復來展開隱喻與象征,詩人的情緒由無奈的噓嘆到安靜的沉迷,繼而轉向裂變式的自省,最后以突如其來的迂回,在反諷的掩護下獲得了突圍,“愛與死”的強大信念令其苦悶一掃而光。這首詩節奏上的迂回緩和了詩歌內在的混亂,當然這種混亂與詩人復雜的心理歷程緊密相連。
詩人開篇便示以冰冷的筆調——“在不缺少酒的時候,已經找不到杯子”,簡寧的語氣讓人擔憂,卻在不經意間清晰道明無法訴說的悖謬——對于“晚年來得太晚了”的莫名惆悵。“再也沒有了葡萄的顏色”啟開下節的紛繁意象,作用于“向日葵”的兩個比喻“昏迷的雨滴”、“燃燒的綢緞”是全詩的亮點,這種歷險式的語言風格偶爾讓人嗅到俄羅斯詩人的氣息。“昏迷”與前面的“暮晚”及其后的“漂浮”相互關聯,呼應著詩歌基本的氛圍;“雨滴”帶來的迷茫、墜落與“燃燒綢緞”的焦灼、毀滅并置,共同傳達所指物象的神秘感,達到相反相成、異質同構的效果。“草帽”下“隱姓埋名”的整句透露出有所節制的沉寂與孤獨。詩節通過物象拼接構成的假定性場景,聲音、色彩、視覺漸次交錯自成的圖式,看似破碎實則關聯細密,模仿的正是內心的復雜狀態。第三節承接上節羅列由內心困境外化所致的各種體驗和聯想,“大顆粒”賦予“時間”模態與重量,“黑夜”成了盛滿時間顆粒的“相冊”,無疑這句是在說記憶,記憶像一個沉重的暗盒子帶給我們恐懼的、混亂的、無法控制的逼仄感。“生命里的怕、毛衣下的痛”,整齊的組句強化了對日常生活、命運真相的冷靜感悟,“風暴聚集了殘余的靈魂”是這種感悟下靈魂姿態的直觀摹寫。詩歌末節的突圍通過“重復”來實現,然而語脈一轉揭示開篇精神困厄的解救之道——“愛與死的預言”之信仰。詩人的突圍通過反諷的方式來實現,“早就習慣”與“繼續遵循”建立語勢及語義上的斷續性張力,“可恥的憂傷”被“習慣”包容、整飭,“可恥”一詞徹底瓦解了前面詩節中的混亂與矛盾,“習慣可恥”類比“遵循信仰”的荒謬邏輯暗示雙重自我的悖論得到和諧,反諷的語調恰當好處地促使字面意義向內涵意義翻轉,至此詩篇獲得哲義和美學的強度。
這是一首專注與嚴肅的詩,詩人渴念晚年的平靜與成熟,表達自甘沉寂的理想,暮色里的花朵最終戰勝無常生活的瑣碎,語言靈力與生存智慧在詩中獲得有機調和。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