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

江南的三月，潮潮的，濕濕的，直透到人心底。濛濛的煙雨催開了野地里點點藍色小花，小指甲蓋那般大小，就那么同寶石般藍瑩瑩寂寂地開著，無端讓人的心變得純凈而有些許淡淡的憂傷。潤玉叫它們星星藍。

那時的潤玉還是花裙麻花辮的女童，放學后最多的時光是坐在那棵氤氳著香氣的千年老樟樹下讀書，讀得最多的是童話，童話里最愛的是《海的女兒》。潤玉的心里最初的“愛”就是同美麗的人魚公主一樣奉獻自己。以后的歲月潤玉偶爾會私心地想：人魚公主為心愛的人死后，美麗的魂靈應該飄在上空，看得到王子為她流淚，那么便是死也值了！

一年年過去了，當淡紫的紫藤花如霧般飄滿潤玉家老屋的抄手游廊時，潤玉變成了端莊美麗的少女。她開始在花下的秋千上讀戴望舒的《雨巷》，盼望著雨中鋪著青石板的弄堂里真的飄來紫丁香般的女郎。她讀席慕蓉的《白色山茶》，珍惜并守住最后的春天是以后歲月里潤玉覺得最慶幸的選擇，如同羅密歐見到朱麗葉時方才發現原來曾被他視若白天鵝的羅瑟琳不過才算烏鴉。等等再等等，把手交給自己最愛的那個人。

少女的歲月總是有些寂寞的，如同夏日午飯后各人回屋睡午覺時靜靜的院落，知了在煩躁地叫。潤玉總是習慣地半躺在滑涼的老竹床上聽那從上海帶回的半導體，中午的時候有廣播書場，潤玉由此認識了人間一對冰雪戀人——高君宇與石評梅。念到“假如我的眼淚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編織成繞你玉頸的圍巾，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顆一顆紅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愛心”時，潤玉心有種被生生撕裂的痛……慘白的象牙戒，西山美艷絕倫的紅葉題詩……柏拉圖式絕望的苦戀終使這對愛侶人天相隔！后來，潤玉的先生真的牽著她的手來到“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的陶然亭畔，他俯身對潤玉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潤玉的眼里有濕濕的東西滑落，落在她略略冰涼的光潔的手背上，可是是那樣的幸福……

光陰荏苒，轉眼潤玉已遠離親人去北方一所大學讀書了。記得那年的雪好大，那年的梅花也開得正好！雪后的郁秀園里，散步的潤玉遇見了同鄉的軒，如同他的名字，高大挺拔氣宇軒昂。那是個美麗的清晨，也注定是一個美麗的遺憾和錯過。

再見軒時已是蟬鳴蛙噪的夏天，一池碧水映著嬌艷的荷花，風過處，一襲清香微涼。潤玉早已放假回家，穿一月白家常小衫，系阿嫂縫的湖綠雪紡百褶裙，胸前衣領別一精致翠玉如意胸針，那是老祖母當年的賠嫁。黑發，小小的紅唇，雪白的肌膚，或淺或深的笑意，人映花，花襯人，讓人想起《采蓮曲》：“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玉帶橋上潤玉與回鄉的軒不期而遇，但也只是相視一笑再無多言。人生就是這樣千奇百怪，想說的往往到了嘴邊卻常有一個聲音說：算了吧！何況潤玉當時已聽說了馨，一個和軒家為世交的女孩子……這一“算了”人間便生出了許多離愁和哀傷，便譜寫了許多知名和不知名的《長恨歌》。多年后潤玉才知道那次相遇是軒故意制造的機會，想約她同看梨園小戲的，但因為潤玉的孤傲終是沒敢說出口。假如，假如這世間允許假如……

江南的梅雨季節總是濕悶而雨又總是來得讓人猝不及防。檐前瓢潑大雨酣暢地沖洗著院內青石板，澆著青石板縫里的苔痕，又匯成無數小溪流走。潤玉靠著楠木雕花大門在軒迎娶馨的爆竹聲中，心沉寂了，那一刻，潤玉愿意將自己囚在這一方院落里就那么垂垂老去。

但是潤玉并沒有就那么老去，落雨的天空出現了一把傘，為她擋住風雨的是她的大學老師也是她后來生活里的先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切又都是機緣巧合，如張愛玲預料的：“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他所走的每一步人生路潤玉后來都亦步亦趨地走過并趕上了！他長潤玉近十歲，常愛憐地笑說潤玉是他看著長大的，潤玉便會笑，嬌嬌俏俏叫他聲“小爹爹”，日子便這樣幸福無痕地流淌著……

他們不富有，只在近郊淘得小屋三間、荒棄的小院一個，布置得清雅潔凈，再施以花草，卻也溫馨可人。

春日，紫藤如煙，薔薇覆徑。空閑的午后，他們會支起小桌，布上親手做的茶點，約請他們共同的好友小聚或是攜手去榆園聽段昆曲《游園驚夢》，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處，二人相視一笑，繞指的柔情和默契在心中蕩漾。

夏初，古槐濃密，一襲清涼。置身窗前，叫人想起《浮生六記》里蕓娘初嫁沈三白避夏所住的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真是“檐前老樹一株，濃陰覆窗，人面俱綠”；荷花缸里睡蓮亦靜靜地綻放，如同傳說中傾國傾城的女子。

秋涼時節，大雁南飛，野菊金黃。得閑時，潤玉往往換上色彩柔和的毛衣給花草修枝，一徑銀杏落葉同黃蝶翻飛。秋的寒意讓潤玉多了對溫暖的向往，她常常笑吟吟打開門迎進忙碌一天的先生，而先生也常常遞給潤玉一包熱烘烘的加了桂花蜜的糖炒栗……

冬日雪霽，一剪寒梅飄香。潤玉和先生常在窗前習字作畫，先生教會了潤玉“姑射冰雪、鳳凰于飛”的意思，潤玉則故意讓先生翻譯晦澀難懂的古文《丑女無鹽》。先生往往故意瞎譯，潤玉再“添油加醋”直至笑得不能自持伏在先生肩上……

合歡花開一年一度，粉色的小扇裝點著歲月的角角落落。歲月的光影里，潤玉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未來。歲月，帶著無法散盡的塵香若有若無地飄來，歲月厚積著愛，純凈著愛，愛亦充滿了歲月，牽著歲月或輕松或沉重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