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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天堂

2011-12-31 00:00:00黛瑤
金山 2011年7期

一只羽翼未豐的芙蓉鳥從上空滑翔而至。它看上去很美,金黃的毛與灰色的天,分割出一條界面,擾動著整個蒼穹。突然,一團火焰從空中破開的洞里沖出,芙蓉鳥一下子被吸入那團火的正中央。它無止境地飛旋,燃燒……芙蓉鳥再度掙扎,眼前擴展出一座莊園。它的喉嚨著了火,兩條腿也不聽使喚,倘若偷吃園子里的果子,方能解一下當前燃眉之急。忽然,一只藏獒怒目圓睜,以忠誠衛士的姿態猛撲過來……

婉兒一激靈,一下子從一場不準確的意識形態中醒來,她發覺兩條腿酸麻,已不能動了。夢境中的芙蓉鳥與莊園,以及兇相百出的藏獒,在她眼前反復晃動,重疊交錯。她四下望了望,伊裳果然沒來,paradise仍然空蕩得令人憂心。電腦屏幕上照例滾動著QQ農場的畫面,上面長滿蔥郁的農作物以及熟透的果子。陸續種下的菜停止生長,在諸多以慣偷自居的網絡好友的偷襲下,險些落入敵人的虎口……她一人偷得沒勁了,索性關掉機子,給伊裳打手機。對方隨便應付兩句,卻讓婉兒感到不安。她拿電話的手略微發抖。“和納蘭并肩戰斗了吧?”

伊裳不愿羅列一堆理由敷衍婉兒:“斗不過,只好被俘!”

她的牙齒突然咬住下唇,隱隱發出陰陰的疼:“那我呢?”

伊裳緩一口氣:“先封存著,以后再說!”

“這個Eden不能沒有你!”婉兒像吞噬一只快要腐爛的楊梅,酸酸的味道難以言表。“該面對的遲早要面對……”婉兒記得曾對伊裳提過此話,只隔幾天,應驗的速度比預想的快,已超出假定范疇。

婉兒自Eden里出來,一路心不在焉。半途遇見舊友白流蘇,兩人不覺走進酒吧,臨窗小酌。婉兒枕著胳臂靠在桌上,暗色的燈下,她醉了。白流蘇見她胳臂上已濕了一片,形成弧狀濕地,倏忽間頓生幾分惻隱之情,直到婉兒一下子哽咽了,白流蘇才垂下頭。“兩年沒見,你過得好不好?”白流蘇柔柔地問。

婉兒強裝無所謂:“沒餓死,還算湊合。”

兩人無言,舊日的情景接近蒼白。白流蘇伸手握住婉兒的手指:“學會淡忘才有幸福!”

“那是自欺欺人。”婉兒搖搖頭,“給你講個神話吧?”

白流蘇抿嘴笑了笑:“雜七雜八的書看高了吧?想入非非。”

“哪跟哪兒呀,我講的是一個浪漫神話。”婉兒認真地辯白。

白流蘇只管逗她開心,隨口溜出兩句神人的話:“學問之美,在于使人一頭霧水;詩歌之美,在于煽動男女出軌;女人之美,在于蠢得無怨無悔;男人之美,在于說謊說得白日見鬼。”惹得婉兒破涕為笑。

“別把自己弄得跟怨婦似的,高興點。覺得對你有益,你就講唄!”白流蘇理解她。

婉兒的思緒頃刻間回到原點……

因與白流蘇關系的失敗,婉兒對此前的原始狂熱略有改觀,大概是哀莫大于心死罷了。對伊裳的介入,她心有余悸。婉兒憂心過,怕是日后重蹈覆轍,歷史重演。后來,她心上的那道防線終被攻破。

借助一曲薩克斯《春風》,婉兒逐步改變初衷。一番鋪墊,真切地與伊裳拉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影視序幕。婉兒依偎到伊裳懷里,像藏進遮風避雨的暖巢,輕輕的,將多個現實屏幕抽離成足夠兩人的幻境;吻,柔和且暖暖的。婉兒被俘獲了,任其發生也覆水難收。

婉兒復活了,怯怯的,生怕萬一不留神就栽進柴火坑里縱火自焚。

無顯不曉得婉兒為什么另設呼叫臺,把注意力投放在城外。她認為呼叫轉移的因素全在無顯的一方。那天,無顯橫在破舊的沙發上,鐵青的面部多半變了形。他試圖投入全部來拯救快要坍塌的堡壘,而恰恰又防不勝防地讓人搶占了私人高地。

婉兒冷眼瞥他:“沒人和你搶位置,你還是合作社社長。”

無顯質問:“有這樣的嗎,啊?我看你根本沒把我當社長。”

婉兒反問:“那你想怎樣?你看看,啊,你看看,你還讓我等幾年?”

無顯:“你當初怎么說,愿意和我一起奮斗,你忘了嗎,啊?”

“時過境遷,不一樣了。我再等下去,別人該叫我奶奶了。你做社長好了,我不做!”婉兒冰冷的。

無顯一時語塞,腹內五味雜陳不時翻滾。由于極度傷慟,他沖開內心閘門,狂躁的氣焰猛烈地往外噴射……婉兒的無視徹底擊碎了無顯的跋扈,使他絕望透頂。他沖出房門,不知去向……

當無顯回來時,婉兒從他醉醺醺的眼神里,覺出一抹濃烈的怨氣。無顯愣愣地注視婉兒,一股怒火從悲中來。他猛然把婉兒扯進懷里,霸道地狂吻,直到撕碎她的衣衫為止。婉兒奮力逃脫,用力過猛,一下子不能動彈,她哭了。“顯,你要是用這種方式要我,那你拿去好了。”

無顯松開手,一副魔怔的面孔白得凄慘:“他哪兒比我強?”

“顯,你罵我卑鄙無恥下流都行,只要你放手……”婉兒愧疚著。

無顯凄凄涼涼地凝視她:“你說?”婉兒不敢激怒他。

“說——”無顯歇斯底里地亮起嗓門。只聽“啪”的一聲,周圍的一切響動突然靜止了。婉兒摸了摸臉,發現安然無恙,再側目瞪他,那一巴掌事實落在無顯的臉部。

“顯,你不如扇我兩巴掌得了……”婉兒止不住地哽咽。

“婉兒,你給我記住,用不著幾天,我陪他一塊死,留你一個人,折磨你一輩子。你不就是玩嗎?成全你。”說完,他恨恨地走了。

“你要干嗎?”婉兒怕他做傻事,迫不及待地問。

無顯憤恨地回答:“殺人,殺了那個混蛋……”

你回來——

隔著可怕的暮色,無顯的背影形成一座陰森的黑洞。

伊裳在室內來回踱步,憶起前半輩子的事,可謂壯志鴻鵠,小燈如豆,誰人與我伴華年?他不覺拿起電話。婉兒灰著臉色,吃力地拿下電話聽筒。“婉兒,咱們見面吧,我不想后悔一輩子。”伊裳決心已定的口吻。婉兒沉默良久。伊裳接下又說:“來吧,我要當面給你一個承諾。”婉兒無聲地點頭應允。

婉兒無聲地去了約定地點,在伊裳真誠允諾的瞬間,婉兒悲喜交加,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幸福由內而外流淌。她發覺,被重視的感覺亦如滾燙的激流,一直流竄到心尖。伊裳與婉兒相擁著,熱吻已占據世間生靈的眼目。婉兒依偎在他的臂彎里,一如迷戀他的唇……

白流蘇抿一口紅酒。“這哪里是神話,瞎折騰!”

婉兒嘆道:“是不是神話不重要!”

白流蘇垂下頭,試問:“還記得當年,你……”

婉兒淡淡地回答:“記得,好像很遙遠了……”

白流蘇沉思著。婉兒繼續在回憶中侃侃而談,卻忘記先前與伊裳不愉快的事……

納蘭沖出伊裳的辦公室,伊裳在椅子里感覺樓梯在顫動,那是納蘭的高跟鞋發出的暴怒。他從她失神的眼里得出答案,這次果真刺傷了納蘭。納蘭剛走,婉兒就來了。她如沐春風似的飛身撲過去,異性身體沾上來,使伊裳即刻燃燒了。無論是巫師的咒語,還是妖狐的法術,阿佛洛狄特有意施與神圣的機緣,錯過再不會重來。伊裳沖開全部閘門,張開雙臂迎接天使的魔力。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此詩巧合地符合了伊裳的心境,況且他一心想讓婉兒知曉他心上的刺痛意味著怎樣的意義,但一時間又羞于說出口。

婉兒喃喃細語:“納蘭是商界超人,與她PK,我太渺小了!”

伊裳捧著婉兒的臉:“她太雷人,才顯得你的陰柔之美。”婉兒睜開迷醉的眼,半信半疑。伊裳誠懇地又說:“朋友替我辦完了,今晚正式入住新居。你喜歡歐式,成全你。”說完,他交她一串鑰匙。

婉兒眨眨眼,幾點淚光在眼眶中閃爍:“阿蘭貝爾的恩賜!”

“你是我的,不準你貪玩,不準……”伊裳警告她。

婉兒故意努努嘴:“哈,還有,不準我招蜂引蝶,對吧?你們男生的心思太多,必要時候還得刺激刺激你,免得精神溜號!”

伊裳笑著回答:“你這臭丫頭,我身上只長了一顆仙桃,被你摘去了。”

“伊裳,我不奢望太多,真的,我只想隨時陪著你。”婉兒誠懇地說。

伊裳扳正她的臉。“婉兒,婉兒,婉兒……”聽伊裳一聲聲地喚她的名字,婉兒的心都醉了。她比納蘭更懂得伊裳。她發抖的身體緊緊藏在伊裳寬厚高大的懷里。“都是釋迦摩尼老祖見你寬厚仁慈,就分派我來寶貝你,阿彌陀佛!”

伊裳明朗的笑聲使婉兒心頭甜膩膩的。她喜愛伊裳的吻唇,和一聲聲叫她婉兒,叫得她的心暖暖地疼。

無顯頹廢著,臉色灰白得怕人,連片的胡子絲毫不曾修剪過,眼球充血,像受傷的驚鹿,迷茫且憂郁。婉兒雖眷顧他以往的好處,但絲毫不影響她的決絕之意。無顯的手遲疑幾秒鐘以后,便匆匆寫下名字。那一刻,婉兒還是很難撇下孤零零的無顯。她深知,無顯是那樣淳厚的一個男人,而今因為心上多了一個伊裳,卻狠心與他分道揚鑣,實屬一次時態變遷。婉兒寫下名字的瞬間,馬上就后悔了。無顯發覺一顆心滴滴流血,在即將崩潰之前,他的拳頭狠狠砸向桌面,上面的茶水飛濺開來,水珠類似無顯的淚。無顯的兩手緊緊握住,手筋突然暴起,手的皮膚形成灰紫色。婉兒抹著淚呆住,無顯的臉色由灰白換成醬紫色。

“顯,顯,別這樣好不好?我罪不容赦,我是個壞蛋,我……”婉兒把自己的罪行全盤托出,盡量讓無顯解一下心頭之恨,也算是一個避重就輕的懲罰。無顯沒動,婉兒的決斷像鋒利的匕首,冷冰冰地戳刺他的全身內臟,令人痛徹心肺。無顯舍不得打婉兒,甚至罵她都難。他一再壓抑,最終沒控制好來自最深處的悲涼。“顯——”婉兒撲過去,抱住無顯的頭,一起失聲痛哭……

伊裳用臉的側面與右肩夾著手機,接受納蘭的懲治,右手繼續辦公;他再騰出左手,用來聽情敵要命的電話,像重頭戲般去趕場子,忙得焦頭爛額,苦不堪言。他放下納蘭的電話,又接婉兒的來電,此刻間已極盡疲憊。“好累啊,婉兒……”

“你能出來嗎?我在山海廣場吹風呢!”婉兒柔柔地問。

“等我,馬上到。”伊裳撂下電話,讓那些破人破事見鬼去吧。他推遲部分工作項目,拿衣服就走……

婉兒尤其暢快,所謂久居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她愜意地往前走,木質條板鋪設的路,彎彎曲曲,不知伸向何方。是天國嗎?不像是。是地獄么?想也不是。那前方到底是個啥樣子?婉兒至今也分辨不出正確方向。伊裳來了,同婉兒一道攀援想象中的理想天國。穿過海風與濤聲的夾縫,婉兒聽見海鷗的歌聲,以及鲅魚公主那婉約的低吟……

伊裳環住婉兒,兩片唇沾上去,無止糾纏,熱烈激起嬉鬧無止的浪花……

適逢人間五月,世間萬物新生命貫穿著整個氣象就此迸發;這道序曲部分注定要彌補婉兒心上的缺口,乃至縫合以后所得精神上的富足。此刻不容小覷的是,山海廣場西部方位的海面,三維動漫般地出現一位手持明珠的鲅魚公主,交相輝映的大部頭背景依然是喧鬧不歇的海。當婉兒正以個人視角推測鲅魚公主的芳齡時,竟然想起意大利畫家桑德羅·波提切利的一幅文藝復興時的畫作,美之神維納斯位居中央,正以幽雅的姿態受禮,還有委以重任的信使圍攏于她,遞交春神的消息。當前實景大抵要比畫間虛設唯美令人蕩氣回腸。婉兒環住伊裳的腰間一起漫步。

“婉兒,你給我補了一堂課,是我沒親歷過的人生課題,你讓我像個小小少年。”

婉兒感觸頗深:“我又何嘗不是!”

伊裳輕輕地唱:“小小少年,很少煩惱,眼望四周陽光照……”婉兒忍不住跟住跳躍的節拍手舞足蹈。

“婉兒,我不老吧?”

“哈,你要是老得像爺爺,那我就該老得像奶奶!”婉兒調皮地眨眨眼。伊裳抬手刮一下她的鼻梁。“我的婉兒,都是你這個小東西把我抓得牢牢的。仔細看看你的小樣兒,平平常常,鼻子有點歪,嘴唇像肥腸,可你那雙放電的眼睛勾人。”他喃喃自語。

“那我找根針,用線縫上得了!”倆人相視含笑……

當日黃昏,夕照歸西時,納蘭在沙發里略微動了動,仍然頭重腳輕。她絲毫想不到權傾一時的強勢女人,會敗在一個小女人手里。這幾天,她沒正經打理一攤子事,上上下下的人都等她裁決,她卻一點心思也沒放在大事上。眼看著天黑了,她不想隱忍下去,就此打電話給她的鐵姐們……

婉兒剛與伊裳通完話,一個陌生號打進來。“你好,哪位?”婉兒輕輕地問。

電話另一端發出低沉的中音。“你叫婉兒嗎?”

婉兒突然繃緊神經。此刻想撂下電話,但接了又不說話倒顯得猥瑣。她想了想,還是禮貌回應。她剛回答完畢,里面的女人一句話立即讓婉兒倒胃口。接下來一發不可收拾,電話顯示不同號,況且足足響了半夜鈴聲。婉兒不好和她們爭執,忍了又忍。假設同她們一樣,用低級方式詆毀對方,倒是與她們同類了。婉兒徹夜啼哭,用無聲的抵抗宣告一個事實。

婉兒夜里沒睡踏實,第二天憔悴了。她忙完一組數字后,順便給伊裳去電。“別怪納蘭,回去好好談談……”婉兒好言相勸,讓伊裳對納蘭好一些,能繼續合作更好。聽伊裳應允了,她才放下話機,但她心里真不是滋味。

伊裳回去后,與納蘭沒有談成。納蘭霸氣十足,他一灰心,只好暫且丟下重新修好的機會,一個人走了。當一切進入冷戰階段以后,納蘭拖著纖長的碎影游目四顧,空房子的四壁滲出斑斑點點的痕跡,那是她回顧時所回放出的一段與伊裳并肩走過的歷史。納蘭的記憶定格在某一處的當口,她順勢舉起客廳里一只瓷瓶向墻壁砸去。一陣劇烈的破碎聲過后,很快結束了整個混亂的畫面。她寧可大發雷霆泄恨,也不肯掉淚。納蘭深知,自己堅強得讓人想不起性別,想不起最深處也長著幾根經不起敲打的軟肋。她不在乎外人把她看成什么,而在意的是伊裳是否把她當作女人。

婉兒只過了幾天的平靜日子,突然一個電話攪擾了她的心情。她小心接聽,依然是低沉的音調。這一回,話機里沒再發出凌亂的噪音。相對來講,對方吆三喝四,也無可厚非,畢竟人家丟了一件寶貝,免不得要向敵人討回公道。納蘭有此舉是該得著的,婉兒盡量做著讓一步海闊天空的準備。納蘭的以下談話,婉兒洗耳恭聽,心里面卻七上八下,無法給伊裳做出正確定位。納蘭指控天下男人的罪行,以及有關伊裳的真實面目,無非是要婉兒做到心中有數。婉兒盡管對納蘭的硬道理表示首肯,但她不敢貿然疑心伊裳的感情。婉兒此刻尋思萬千,卻發覺自己患了一種疑似精神衰弱的癥候,患得患失使她內心的某個部位階段性休克。

婉兒什么都做不成,納蘭的“忠告”如巫師的咒語,隨時都有可能讓她自毀前程。已是黃昏了,婉兒一路閑溜達,一路冥思苦想。

無顯的額頭全是汗,肩上的氣罐重如泰山,令他直不起腰。他接著一鼓作氣又扛下十幾個罐子,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氣。無顯深垂著頭顱,一副失意的窘態則使他額上那兩道深溝的紋路更加通透明晰。他掏出一包煙,點燃一支,狠命地抽兩口,再抽兩口,煙絲在他貪婪的吸吮下漸次分裂,忽明忽暗的火星仿佛與他作對,一副走單之后的落魄與滄桑。一中年婦女橫眉冷目地橫在他面前:“你倒是快點呀,中午等著做飯呢……”中年婦女叉著腰責怪他。無顯沒搭理她,埋頭繼續品嘗落雪般的寂寥。中年婦女急了,拿出一副囂張模樣吵吵嚷嚷,附近圍攏過來不少人。無顯窘迫地站直身,真想在那一刻爆發一次戰爭,但他忍了又忍……

那一系列情景全部在婉兒的黑瞳中。婉兒深知無顯抽的不是煙,而是寂寞。他的消沉遠比當前的困境更令人揪心,婉兒后悔初時傷他太深,遠甚于割掉自己一塊肉一樣錐心刺骨。許久,婉兒默默地離開人群,趁著無顯還沒察覺她來過時,她就悄悄撤離了他的視線。

婉兒沒回那個浪漫paradise,也沒去原來那個破舊的蝸居。她在碧霞山公園的林間踱步,試想找回那些碎影。納蘭的警示盤根錯節地在她體內瘋長,并抵達腦部神經末梢,像一個治愈不好的毒瘤,慢慢入侵著整個私人戰區。她趁安靜的時候尋查病原,盡快解脫來自外部的困擾。習習的晚風,追著她一直往林間深處行進……

Eden里面黑咕隆咚,一股冷風觸摸著伊裳的面門,以及整體部位,讓他莫名地承載著人去樓空的失落。伊裳避開納蘭設下的圈套,獨自回Eden了。他此刻站在門口,不禁輕揉幾下青紫色的下巴,那是她用椅子撞擊而成的輕傷,伊裳料不到納蘭下手那樣猛。他這時嘆口氣,疾步上前,開了客廳的壁燈。他的預感很快被證實,婉兒確實不在,手機一直沒開。伊裳呆愣在沙發里,試圖在酒精里溺斃,然而不但沒有死,反而一顆心著了火。他找來筆和紙,匆匆寫下一段動情的文字。隨后,他踏月出行,去了一個適合神仙眷侶的幽靜僻地……

婉兒久久地坐著,長椅在林間深處甚是冰涼,令她全身發抖。夜深了,稠密的樹葉沙沙作響,近似清秋時分的凄迷。婉兒莫名其妙地等,一心盼望著一個裝載萬事的胸膛,替她抵擋密林深處透出的一襲涼意。許久,她看見了,透過灌木叢的枝椏,一個模糊的影像映現在一條長長的石板路上。是無顯嗎?她矛盾著。是伊裳嗎?她照例心有余悸……

伊裳果然孑然一身,輕踩著長長的石階上了山頂,走在密林深處的石徑。他的影子如同他一樣高大偉岸。他看見密林里的長椅,乃至一個女子悵然若失的神色。“婉兒,婉兒,我的婉兒……”伊裳加急步伐,嘴上一遍遍地喚著長椅里的女人。

婉兒坐在長椅上沒動,只是眸子模糊了。她分不清來人是伊裳,還是無顯。

伊裳蹲在她跟前,認真地讀婉兒眼里的文件。“婉兒,相信我吧……”婉兒突然嗚咽了,頭深深地埋在他的臂彎當中。

婉兒拆開伊裳寫好的信箋,洋洋灑灑的幾行字映入眼底。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婉兒講到此處,淡淡地暫緩一下心情,余下要說的話突然戛然而止。白流蘇抬頭注視她,想要她繼續講下去,但她察覺婉兒的神色已大變,與先前的沮喪有天壤之別。白流蘇預感出婉兒和無顯仍舊打斷骨頭連著筋,與伊裳則剪不斷,理還亂。這等雷人的糾葛事出有因,無非是冤緣未了,欠債還情。他不再問,免得勾起婉兒的往事。白流蘇奪去婉兒的酒杯,重新倒一杯酒自己喝。“你干嗎?”婉兒不解地問他。

“要不是我這個壞蛋惹禍,就不會冒出一個伊裳。”白流蘇自責。

婉兒松口氣:“說這些話還有什么意義,我已不記得當年了!”

“你不記得,我還記得。你那兩巴掌挺猛的!”白流蘇摸了摸臉。婉兒突然赧顏一笑。白流蘇見她笑了,才松弛一下:“你回哪兒,我送你?”

婉兒忽然拿不定主意:“我也不知道我該去哪兒……”

白流蘇搖搖頭:“傻丫頭……”婉兒埋下頭。“走吧,送你回你原來的地方。”

婉兒猶豫片刻,說:“不了,我回Eden去?”

什么?

我現在住的那套房子叫“伊甸園”……

納蘭不見伊裳回心轉意,只好帶領一幫姐們分別趕往伊裳與婉兒的單位。伊裳的頂頭上司在盛怒之下,與納蘭站在一條戰線上說話。納蘭的狀子遞過去立即見了成效……

婉兒求伊裳幫個忙,給一個失業的親戚找份工作。伊裳答應照辦,婉兒叉開手指“歐耶”一聲,馬上交代一個電話號,讓聘用方直接撥打這個號。伊裳一見立即傻眼了。“不要相信哥,哥只是一個神話。”伊裳苦著臉,侃一句雷人的話。婉兒止不住地笑。“在我這里就是一神話,到時候辦不了,別跟我躲貓貓就是!”一陣逗悶子過后,婉兒的手機響,是單位的“希特勒”找她談話。她料定領導八成沒啥好事,無非是做做思想工作,或者讓她加個班,顯擺顯擺領導的威力罷了。

婉兒去了,伊裳馬上邀來好友一塊喝酒。酒過三巡,伊裳不禁酒后吐真言:“有件事兒需要哥們成全啊!”伊裳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有事您說,哥們不上陣誰上陣?

有個親戚失業了,幫忙安置個地方。

沒問題,包我身上,我那塊地兒正缺人,叫你親戚過去好了……

曲終人散,伊裳吩咐司機送回好友,回頭再與婉兒聯絡。納蘭趕巧闖入他的辦公室,進口活性HP滋養出的一張臉繃得白嫩緊致,一條皺紋也沒有。即使怒火沖天,那張臉照樣勝似桃花。以下發生的意外,是伊裳難以控制的最壞局勢……

婉兒的單位領導把納蘭趕來控訴她的情況如實復述一番,并且趾高氣揚地訓了她一頓,然后發出最新警告,若不妥善解決,就以公司的名義停薪停職處理。婉兒回到辦公室,便連聲暗罵:“這是什么破領導哇,整個一希特勒、法西斯、官僚主義……”婉兒收拾完桌面,揚長而去。

幾次招聘電話,無顯都莫名其妙。他想不通是誰大發慈悲,替他尋到了一份可心的工作。總之,無顯有飯可吃了,只要不再扛罐子一階一階地攀登高樓就成。他收拾好合適的行頭,輕裝上陣去了。

婉兒得知無顯有了著落,一顆心才放下。她把手里的活兒先撂著,順便按手機號給伊裳,問問回不回Eden。伊裳的單位正開會,凡是有級別的人物,分派一項扶貧任務。好么,扎堆學雷鋒!這年月真情實意學雷鋒做好事大有人在,不少人誤為騙子。騙不騙另當別論,做一件力所能及的好事,算是給親爹親娘爭光了,說厲害些的要對得起黨和群眾。婉兒得知伊裳的單位最近活動頻繁,一個人再百無聊賴也要忍一忍,誰叫她看上了一個人物呢!

五點下班,婉兒去一趟蟻穴。她正想出門,無顯推門進來。“吃飯了嗎?”無顯的氣焰消散了大半。

“還沒有。”婉兒小心地回答。

“如果沒別的事兒,一塊兒吃吧?”無顯征求她意見。婉兒想了想,默默點頭。

無顯如初時一樣大大咧咧,隨便找個座位坐下。服務員上來兩碗蘭州抻面。“我有活干了!”

婉兒見餐桌上只有兩碗抻面,忽然一陣心酸。“知道。”

無顯怔了一怔,問:“是你幫我找的?”

婉兒一口否認:“不是,我是聽人說的。”

無顯:“你還想折騰下去嗎?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你這是咒我?”婉兒心里不好受,“不用擔心我,你倒是該找個伴兒了!”

無顯埋下頭顱,抹一下臉:“先等等再說。上午回咱媽那兒,說是老房子拆遷了,要給我返出一筆銀子,我想把咱那套舊房賣了,換一個大平方的高層將就住著,省下裝修的銀子,我貸款買輛車。”

婉兒看了看桌上的兩碗蘭州抻面。“哦,你這樣省吃儉用,就為一輛車,你沒毛病吧?”婉兒白他一眼,皺起眉頭,“顯,你是不是瘋了?你知不知道高層樓房每月物業費、水電費、有線電視費等等,哦,還有隨禮費,每月再去還貸,你不吃不喝,扣下生活必需費用,你還剩什么了?買車?那不是要命嘛!你一普通業務員要求這么高,你折騰個啥?現在油價不斷上漲,貸款買車,成全那一群狼,你這是割肉往人家嘴里送,知道嗎?”

無顯猛然抬頭:“都是你逼的。”

婉兒詫然地問:“我逼你?好,我不怨天不怨地,都怨我虛榮好了。顯,房奴,咱不用做了,可是你不能為一輛破車賣血吧?讓生活抽條,去做車奴,你和那些人起什么哄呀,有資格比嗎?咱養不起,坐公交車總能坐得起吧?不行,買輛自行車,來回上下班好了。”

無顯不服氣:“那你和那些女人瞎比什么,平時我對你還不夠好嗎?”無顯不溫不火的頂撞,即刻把婉兒的火滅了……

少爺回來了。納蘭深知孩子回家的原因是傷風感冒,并無大礙,回家住多半是別有用心罷了,她也就順應天命,下下廚房,為全家人準備豐盛的晚宴。納蘭擺好碗筷以后,少爺馬上與老爹連線,命他立即回家吃飯。

伊裳下班以后,正要步行回Eden去,一個想念很久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他喜出望外。兒子是他生命中的副本,不能不重視。少爺給老爹買回一瓶老白干,親自打開倒滿杯子。見少爺親自斟酒,伊裳推掉是不行了。于是,他喝了……酒足飯飽,少爺約了同學出去,餐廳里只剩下伊裳和納蘭兩人。這時侯,一片曖昧的氣息盛滿室內,愈加濃郁,況且逐一包裹著兩個分別很久的冤家。伊裳發覺口干舌燥,一股神力在體內發酵膨脹。他想爆發,想用狂放的力量抓牢靈魂深處的幻覺……

伊裳深入納蘭體內的那一刻,她滿意地閉上眼睛,任由他賣力地折騰……

凌晨,一陣外賣聲吵醒了伊裳。他側目注視身旁的納蘭,一絲無奈襲上心頭。伊裳沒有驚動納蘭,悄悄穿上衣服要走。納蘭醒了,問:“這幾天忙開會,你照顧少爺吧!”

“昨晚,你給我吃什么了?”伊裳繼續穿衣服。

都是你們爺倆喜歡吃的飯菜!

不對,還有。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納蘭一臉怪異。

伊裳細細琢磨昨晚那頓不同尋常的夜宴。“肯定有問題……”

你說什么你,難道我給你下藥了啊?

差不多,不然我怎么和你并肩戰斗?

納蘭怪誕地瞥他一眼:“你找日本人去,反正我沒有。”

“這句話都說半輩子了,我上哪兒找日本人去?”伊裳唐突地干笑著。

“難道是……”納蘭驀然間想起少爺來,“現在的孩子怎什么都懂啊,這個崽子……”

婉兒不等下班就沖出大門,一路奔回Eden。她打開門,伊裳還沒回來,敞亮的paradise空空如也。婉兒放下包包,給伊裳打手機。

伊裳接婉兒電話時,他早在醫院陪同少爺打針了,一時半會離不開。

華燈初上,婉兒想象得出,城里的人一定圍坐在一起,盡享天倫之樂。而她,還瞎折騰個啥呢?她突然想起無顯,還有那個曾經給她愉悅的蝸居。一個不速之客猛敲房門。她開門以后,一下子呆住。納蘭闖入Eden非同小可,莫非要她加倍償還一切掠奪之后的損失不成?婉兒往最壞處設想。納蘭大大方方地繞著這套房子巡視一番,并以主人身份自居去嘲笑婉兒的無知。“我來是告訴你,伊裳回我那兒了。”她吐出一口氣。“我很同情你白忙活了一場。”

“我佩服你。”婉兒傷感地。

納蘭坦然地說:“看你年紀不大,點火自焚好受嗎?”

婉兒實在忍無可忍,無需再忍:“你如果這就離開,我馬上嫁給他。”

納蘭一巴掌飛向婉兒的臉:“那就試一試。”

婉兒的心像在火籠里一樣,火燒火燎地疼。

納蘭一出樓道,即刻給伊裳打電話。“少爺的點滴完了沒?”伊裳看了看腕上的表,心里老早惦記著婉兒。他聽納蘭的電話時,伸手調快少爺的輸液管。少爺聽是老娘的嗓音,立即奪過手機,求老娘成全,今晚吃西餐去。納蘭喜不自勝,合上手機,立即撥打西餐館的電話預訂包房。伊裳緊鎖眉頭,再看看腕上的表。他想給婉兒打電話,但少爺盯得太緊。

婉兒試圖在時針與分針之間,期待著一個好的轉機。然而,它們一圈一圈地錯過以后,婉兒的大腦逐漸空白了。她想象不出納蘭是怎樣使伊裳忘記了Eden,總之,她意料到,納蘭會使出渾身解數抓牢即將逃跑的人,而這個人如同一只落伍的倦鳥,必然要回歸那個原本就很完整的愛巢。婉兒安安靜靜地盯住石英鐘,心思已飛向那段與伊裳甜蜜的日子……

“我是你什么人呢?”婉兒既憂愁,又幸福。

伊裳在婉兒的耳畔小聲私語:“知心愛人。”

“男人一生會有很多女人,心心念念的只有一個人。”婉兒自作聰明。

伊裳的唇滑向婉兒的唇邊:“那個人就是你,我的婉兒!”

婉兒噘著嘴:“你盡騙我!”

“讓我騙吧,讓我騙你一輩子!”

婉兒突然酸楚地問:“騙別人吧,我有什么好騙的!”

“我舍不得浪費資源騙別人,只愿意騙你。我善意的謊言只為了討好你,讓你更加開心。為了騙你,我絞盡腦汁,想方設法討你歡心。”

“那為什么還不娶我為妻?”婉兒癡癡地。

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愛妻。婉兒,我的婉兒,我有三個不夠,你曉得嗎?

婉兒的心又一陣刺痛,隨之瞪大眸子:“是什么?”伊裳熱烈地湊過去,在她耳邊悄悄地應答。婉兒的面頰突然漲得通紅……

夜深了,萬籟俱寂,窗外早已找不見一盞燈。婉兒再看石英鐘的時針與分針,悄然錯失8個數字,而那道門依然沒有響聲。婉兒停止了回憶,從時光縫隙中慢慢轉身,原來那些醉心的片段不過在夢里出現。一旦蘇醒,每個細節都是一場神話。婉兒承受著伊裳準備的酷刑,像受虐的女奴,為一場爭奪戰承擔全部。

婉兒的手指碰到了手機,不可名狀的動力觸動她的心魂……

伊裳汗流浹背地躺回原處,鼾聲掩蓋整個碎片一般的夜。納蘭注視著已漸漸回巢的男人,一種旗開得勝之后的得意呈現在臉上。黑暗中,床頭柜上的手機不停地震動,納蘭沒驚動伊裳,伸手拿過來。她見上面的顯示立即火冒三丈,原來是婉兒的手機號。這時,她像觸電一般下床,并且躲進洗手間,自作主張地接那個令她惱火的來電……

對接的并不是伊裳,而是納蘭。那一瞬間,婉兒的心被撕碎了。她懂了,徹頭徹尾地曉得自己身置何地。

婉兒徹夜未眠。早晨,窗外的雨聲驚動了她。她混混沌沌地起身,原來昨夜一直在客廳里盯著石英鐘的轉動,生怕睡著以后,伊裳就會在石英鐘的某個數字之間突然出現。然而,天亮了,他終究沒來,手機安然無事地躺在沙發上不動,像是對此事無動于衷。

毛毛細雨,淅淅瀝瀝。婉兒仿佛不記得昨晚的事,以及納蘭接電話時的惡言惡語。她下樓,無目的地攔一輛出租車,剛要上車,背后有人喊住了她。婉兒一回頭,見是白流蘇形只影單地站在雨里。婉兒凄愴地注視他很久。“你來了?”

白流蘇的男中音里仿佛傾注著萬分憂慮:“過來看看你,又怕不合適。”婉兒控制不了刺骨的疼痛,與白流蘇說話之間就已淚流滿面了。白流蘇傾斜一下肩膀挨近些,婉兒順從地靠上去,順勢嗚咽著。她瘦小的身體在哭啼中急劇發抖,白流蘇拍拍她的后背心,任由她放縱的淚水四處流淌。“時間是最好的療傷方法。”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除了自己舔舐自己的傷口之外,我還能怎樣?”婉兒使出最后的勇氣,說出自己內心擦拭不掉的烙印,“過去,是你傷害了我,讓我白白浪費兩年時間療傷。到如今,你來了,他卻走了,安慰我的人原來是你。這究竟是緣,還是孽?”

“要怨,就怨前世造的孽吧……”

婉兒忽而啼哭一陣,忽而傻笑幾下,想想白流蘇最后那句話,更多的是一個諷刺。不求來生續塵緣,哪知前世有盟約?白流蘇執意留住她,婉兒卻固執著,想一個人走走,白流蘇只好任憑她去了。

婉兒一路坐車去了海邊,那是與伊裳曾經一起漫步的路途。她腦子里全是淋濕的沙灘,滔滔的大海和漫天細雨。“愛了,暈了,變了,恨了,散了,沒了……”婉兒重復那幾個字,像是一個灰色的抓鉤,鉤住某一處死穴。一次一次地回眸,一次一次地翻閱,一個落場的戲即將劇終了,她老早就已料定這個結局,只是沒有勇氣面對。她歪歪斜斜地躺在岸邊,蒼白的臉仰望著下雨的天空。老天爺,我的那一半在哪兒呀……

無顯早已得知那份工作是婉兒找伊裳幫的忙,沒去幾天就辭了職,另謀了一份對口的單位,就此干了下去。工作解決了,但他的日子過得苦,況且總也不習慣單身生活。從上班到下班,從黑夜到白晝,仿佛只有他獨自行走,沒人注意他的生死,他寂寞得連說話都覺得多余。

又下雨了,他頹廢地抬頭看著雨絲。“婉兒……”無顯對婉兒一直念念不忘。他自知這種期盼足以損傷一個人的大腦,還要一如既往地等一個壞透了的女人姍姍歸航。他自嘲地苦笑著,走進小吃部坐下,隨便糊弄一點豆漿和油條就走。外面不知下了多久的雨,路上的水洼早已淹沒鞋底。無顯既沒撐傘,也沒坐車,只垂頭往前走。他走了一段路,一陣心慌意亂,在驀然間還想著婉兒。“婉兒,回頭吧,回頭吧……”無顯對婉兒一如吃盡了罌粟的毒,上癮的程度不亞于一般的癮君子,癡狂且渾渾噩噩。他毫不遲疑地撥打婉兒的手機,一遍又一遍,但一直沒人接,他料定婉兒出了大事。

無顯聯系婉兒的單位同事,再打聽親朋好友,對婉兒的行蹤全無結果,他最后聯系到伊裳。伊裳正在開會,尋思半天想起碧霞山,他立即讓無顯到山上找找,他隨后再到別處看看。無顯合上手機,隨口咒了他一句,然后攔一輛出租車,直奔碧霞山。“我來了,婉兒——”

白流蘇的車速慢得驚人,比街上的人力車快不到哪里去。他愈發覺得情況嚴重,婉兒這次很顯然遭遇了重擊,不然她不會絕望到這種無助的地步。白流蘇掏出手機,給婉兒重新打了一次電話,但早已關機了。白流蘇十分不安,要不是當初傷她太深,如今依然視她為紅顏知己,他后悔不該失去一個為愛而生的癡情女子。他把往事復制到眼前,那么多情景集結出一串串不可替代的碎念,回憶它卻是一種幸福。白流蘇在記憶里回味著,流連著。他情不自禁地按下手機鍵盤,這一組號碼原是兩年前與無顯單獨會晤時保留下的號碼,也不知無顯還用不用這個電話號了。白流蘇一再猶豫,結果還是按了下去……電話通了,白流蘇反倒擔心自己會被對方怒斥一頓。

無顯在山上沒找到婉兒的任何蹤跡。林間濕漉漉一片,除了自己,連一個人也沒有,鴉雀無聲。他正要下山,一陣電話聲打破了沉寂。“喂,哪位?”電話里沒出聲。無顯暴躁地再問:“你是誰?說話,啞巴嗎?”

白流蘇終于回答:“別問我是誰,我只告訴你,婉兒很可能在海邊。”簡短一句話之后,白流蘇迅速合上手機。事實上,他也不能吃準婉兒是否去了海邊,但他知道與婉兒辭別的時候,他親眼目睹她所去的方向正是山海廣場。白流蘇盡可以不必驚動無顯,獨自一人直接去找婉兒,可是瀕臨這種情感糾紛,只有一個人能有利地解開死結,無顯是最適合不過的人選。其余的人就是與婉兒有直接的聯系,如果一旦再參與進去,那只能加速事態的嚴重性。與其爭取一個人,不如成全另一個人。白流蘇經一番深思熟慮以后,將重新修好的欲念悄悄埋進心底深處,讓舊日的念想慢慢化成一個福音。祝福婉兒吧!

伊裳不等開完會就悄悄溜出會場。他沒驚動司機,一人獨自打車追去。不管婉兒能否接受事實,伊裳一定要對她說,一生遇見你不后悔。

小雨停歇,海漲潮了。推波逐浪的潮水把婉兒拖進海里,一半留在岸邊,另一半埋在水里。無顯找到她以后,失聲喊她:“是不是那個混蛋?”他把她拖出水面,“你為他死,值不值啊你?”

婉兒暈暈乎乎地睜開眼,突然掠過一絲苦笑。“顯,我沒想死,就是想讓自己醒過來!那回,我做了一場很壞的夢,夢見我變成一只芙蓉鳥,突然一團火把我吸進一個巨大的洞里。那只芙蓉鳥不記得是怎樣逃了出來,落入一個長滿果實的莊園。芙蓉鳥又渴又餓,想偷吃園里的果子,想不到一只藏獒虎視眈眈地撲來……再后來,夢就不見了!”

“哪個人不做夢,能醒過來就好!”無顯寬慰她。

“那個夢沒做完,挺遺憾的!”婉兒仍然無法遺棄絢麗多姿的夢境,以及與夢魘有關的事件。

那只藏獒就告訴你了,這是命,你注定是我無顯家的人。

婉兒露出一絲深深的笑意,囈語頻頻:“愛無罪,無怨,也無悔……”

無顯抱住濕漉漉的婉兒:“走,咱回家!”

是啊,是該回去了!

伊裳瘋狂地向沙灘跑去。忽然,他在一個跨越不了的地方止住腳步。他仿佛聽見了那句最真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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