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沒吃過沙縣小吃,至少你見過,除非你不在中國。
上世紀80年代初,沙縣小吃只是福建一個小山城里不為外人所知的食品;90年代中期,福建省出現了600多家沙縣人在做小吃店;今天,全中國有18000家名叫“沙縣小吃”的快餐店,6萬多沙縣人在做小吃,這個品牌已輻射到香港、日本、新加坡、美國、澳大利亞等地區和國家。
2011年,肯德基在中國加盟店有4000多家,約等于沙縣小吃的1/15;麥當勞在全國加盟店有1300多家,約等于沙縣小吃的1/46。
2011年,沙縣人口24.6萬,外出經營小吃人員占了人口的1/3。
1991年,沙縣國民生產總值22億元,2010年,沙縣地區生產總值103億元。
沙縣人憑什么把小吃開遍全國的?沙縣你為什么這樣紅!
出沙縣記
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當第一批沙縣人背著大包小包,提著裝著簡單廚具塑料桶走出沙縣時,沙縣還是個國民生產總值不到20億元的農業小縣(2010年全縣地區生產總值103.52億)。
在這些人身后,是一幅千瘡百孔的民生畫面。上世紀90年代初,沙縣民間標會盛行,城關、夏茂鎮更是“重災區”。“標會”是一種民間集資方式,隨著道德的破產,“會員”大多選擇外出“躲債”。夏茂鎮當年就有1000多名農民出走。
如今已是沙縣小吃領軍人物的鄧世奇,就是其中一員。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鄧世奇說:“當時,沙縣進行第一次舊城改造,很多人的房子都拆遷了,需要另選地皮蓋新房,但很多人拿不出錢來,就參與標會,借錢蓋房子,標會突然多了起來,很快就失控了。”
禍兮福所倚,走出沙縣的人很快在福州、廈門找到了福地。沙縣小吃同業公會常務副會長樂相森回憶道:“那時,城市經濟實力的上升刺激了大眾對生活品質的要求,而吃的東西并不豐富,飯店還不多,價格也很貴,沙縣小吃味道好又便宜使走出來的農民都賺到了錢,消息傳回老家,一人拖一人,一村拖一村,出來的人越來越多,沙縣小吃店就像雨后春筍一樣,冒得又多又快。”
從福州、廈門到福建境內,沙縣人把敏銳的商業觸角伸向鄰省的廣東市場,沿粵東蔓延至全省,隨后,呈放射狀向全國擴張。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期,沙縣小吃已在全國開了600多家店,從業人員3000多人。
沙縣人開始走出山城。
農村包圍城市
“沙縣小吃的發展是群眾發明、政府推動、市場帶動的結果。”三明市委常委、沙縣縣委書記池秋娜對政府的政策手段非常自信。
1995年前后,沙縣小吃發展迅猛。在縣委提供的數據中,1997年,沙縣小吃在全國開至2000多家,從業人員1萬多人。沙縣政府意識到,傳統小吃是當地最大的一塊文化瑰寶。這一年,沙縣小吃同業公會誕生,與此同時,沙縣人民迎來了“首屆中國·沙縣小吃文化節”。
一連串鼓舞人心的信息刺激著沙縣小吃的從業者,美好的前景促成更多的沙縣人整裝待發。改革開放20年,股市暴漲房價飆升汽車業井噴,沙縣政府迅速下了一個判斷:“在這個人多地少、資源貧乏的山區農村,只能依靠轉移大量富余農村勞動力從事第三產業,實現農民增收、推進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一種發展模式。”
大力發展沙縣小吃業這項任務,刻不容緩。1998年3月8日,沙縣小吃業發展領導小組成立,相應地,各鄉鎮(街道)都建立小吃辦,從事小吃業的宣傳引導、組織培訓和協調服務工作,并將組織農民培訓和外出人數設為目標考核指標。“這個小吃辦給編制、配備人員,還給經費,相當于常設機構,這在全國絕無僅有!”時任沙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黃福松說。
為了使沙縣小吃“游擊隊”盡快向“正規軍”轉變,縣政府成立“沙縣小吃培訓中心”,組織力量編寫學習材料,每年撥款數十萬元,用于對從業人員和準備從業人員的培訓,以滿足他們外出獨立經營的需求。
政府的給力也暴露出他們在發展上的戰略意圖——打造文化品牌提高沙縣的知名度。在解決農村富余勞動力的同時,也部署了長期經濟發展的戰略。“將小吃制作的傳統工藝優勢轉化為產業優勢,不僅破解了‘三農’難題,并以此帶動了沙縣各項事業的發展。”池秋娜說。
1998年,沙縣提出“一鄉一鎮一隊伍”的發展戰略,要求一個鄉鎮必須牽頭負責到一個城市建立一支小吃隊伍,開發小吃市場。2004年,改行“一鄉一城一組織”戰略,負責組建行業管理組織,以期達到“自我經營、自我組織、自我約束”的目的。譬如高砂鎮對應上海,夏茂鎮對應杭州……各鎮均對當地沙縣小吃建立檔案,實行電腦管理,并建立獎勵機制和評比制度,幫助找店、辦證和協調糾紛。
一個縣城傾政府之力,以下達行政命令的方式讓公務員帶頭創業創品牌,在新中國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令人驚訝的是,沙縣政府還明確規定:在職干部外出經營沙縣小吃,留職留薪,不影響正常調整工資、評定職稱和評選先進,在外表現優秀者同樣能得到提拔重用。結果,全縣13個鄉鎮共有16名科級干部和200多名干部外出經營小吃,帶頭創辦沙縣小吃的示范店,原夏茂鎮黨委副書記羅維奎“下海”后,兩年多就辦起18家“羅氏小吃店”。
行政命令下達到各村鎮,忙活的不僅僅是公職人員,更撩動了沙縣人的心。這一年,更多的沙縣人在政府的引導下奔向全國。官光霖就是在這個節點跑出去的,對于大多沙縣人來說,他是一個創業傳奇。26歲的官光霖在政府部門上班,并不屬于非得出去謀生的階層,但他不滿足于現狀,跑出去投奔老鄉學小吃手藝。“鼎盛時期我在深圳有20多家店。”官光霖說。
沙縣人在中國
“1998年沙縣小吃結束了探索階段,2002年完成發展階段,現在處于提升階段。”黃福松說。
政府的戰略部署得到了回應,到了2011年,沙縣小吃在全國的小吃店已達到18000家,有60000人的經營隊伍,成為中國最大的快餐經營品牌。
但是,老板身份的榮耀背后,是外人所體會不到的艱辛。沙縣小吃能在城市立足,基于三個特點:一、廉價。“一人進店,兩人吃飽”是沙縣小吃開始打江山時的經營理念,并且沿襲下來。二、制作特點。沙縣小吃雖然門店眾多,但它們食品種類單一,制作流程簡單,這能確保食物出品速度。三、經營模式。沙縣小吃店經營特點多以家庭為單位運營,這樣可以確保經營成本降低。
薄利多銷的經營模式需要付出的是更多的精力,一家小吃店,每天的經營時間基本都是十幾個小時。記者在走訪廣州眾多小吃店時,聽到最多的抱怨是累,“以后不會讓兒子做這門生意了,太辛苦” 。“老實說,我在這個店里跟坐牢差不多,如果我不看看電視,真的要和外面的社會脫軌了。”覃宗波在抱怨。
而另一方面,還是不斷有年輕人走出沙縣闖天下,年輕人身處城市,卻整天困于店里,對于未來充滿迷惘。“做這個賺不了什么錢,我們沙縣也開了Armani專賣店,我光看價錢就嚇壞了,好幾萬一個皮包,我們一年可能都賺不到一個包呢。”來自沙縣鄭湖鄉的小應說。
更多的利潤被來自上游的配送企業拿走,遍布各地的小吃原料配送中心負責給各小店提供原材料。而小店面對的是最直接的市場競爭。
放縱假冒店 是政府策略?
雖然美食協會在各主要城市都設有分會,但管理顯得比較松散,并沒有嚴格的加盟模式。在打假措施上,形式也顯得簡單,沙縣小吃同業協會秘書長羅旭說,“我們去到那個店,然后跟他說沙縣話,比如云吞我們叫扁肉,也只有我們這個地方這么叫,如果叫不出來或者不會沙縣話,那就是假的。打假也只能通過這種方式。”
“那些不是沙縣人開的店味道不正宗,可是外地顧客不了解照樣光顧,對我們這些正宗店的生意肯定影響很大啦!”華景新城店的小羅抱怨說。
事實上,廣州的“山寨店”并不少,雙榮配料公司經理李平說,“過來這邊拿配料的,三分之一都不是沙縣人。他們很多都是從原來沙縣老板那里盤下店的。但是如果他們有過培訓,掌握了技術,我們還是會提供配料。”
在打假的問題上,民間與官方的理念存在一些沖突,“這個就要說到沙縣人身上的農民思想,” 小吃同業公會常務副會長樂相森對于他的老鄉,有一點愛之深責之切的意思,“政府1997年就搞過一陣子面向全國的加盟,培訓,后來為什么不敢搞了?就是因為沙縣人覺得,那是我們的東西,要給外面的人學會了,不就影響了我們自己的生意?其實這根本就是個偽命題,做生意又不是關起門來自己做,總要跟周圍生活融合起來嘛,不管是通過結婚也好,還是店鋪轉讓也好,很多外地人都有機會學到這門小吃手藝,一樣能開店,沙縣人就應該放開心胸,力爭自己做得比別人好,這才是良性競爭,結果十幾年過去了,沙縣小吃依舊沒有做大做強,跟這種農民意識的局限性分不開。”
政府對假冒店的“放縱”,從另一個層面看,是下一盤大棋的品牌戰略:提高沙縣的知名度。
發展與迷惘
在全國山河一片紅的品牌營銷策略中,政府無疑是最大的贏家。在中國,一個縣市靠一項餐飲業作為絕對的、不可動搖的經濟支柱,沙縣可謂絕無僅有。
憑借著小吃品牌的影響和帶動,沙縣在基礎建設、工業發展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24萬人口的沙縣,6萬在全國各地的小吃業主,每年掙回家的錢超過5億元,占了全縣農民純收入逾70%以上。
而6萬在外的沙縣人,只有2萬在城里買了房,剩下的還是處于漂泊狀態。但不管成功與否,大部分的人還是愿意選擇回去。官光霖是屬于成功的小吃從業者,他在深圳買了房,在沙縣也買了房,老人孩子依舊留在沙縣,“我現在的絕大多數時間也在家,做小吃加工類的生意,我這樣的沙縣人有很多,不管出去多久,賺了錢之后還是選擇回來。”他有一位原本在中山開店,后來學會了做水暖電氣的老鄉,便回家開了水暖店。
這種小富則安的衣錦還鄉對沙縣的經濟建設不構成什么影響,實際上,沙縣政府并不祈望在這方面有大的投資突破,“相對于買房大軍,回鄉投資搞別的人卻很少,出來開店的6萬人中,大概只有100人回去改行做了農莊或者林牧類的生意,”按照樂相森的解釋,這是因為有實力的農民還太少,“不是一般農民都拿得出那些錢來投資工廠的,而且辦廠也不像做點吃的那么簡單,那需要綜合能力,能達到這個要求的沙縣人太少了,壓力太大,所以他們不敢輕易嘗試。”
而沙縣品牌帶動的投資和建設,卻推動了沙縣房價的上漲。對于大多數出外謀生的沙縣人來說,賺到錢后回家買一套房是一個最樸實的理想,是高企的房價讓他們望而卻步。樂相森有他自己的說法,“這也是農民思想的另一寫照!農民一生只求三件事,買房、結婚、生孩子,凡是賺了錢的沙縣人幾乎都回去買房,有的買了不止一套,有的即使在城市買了房,也要回去買,政府的資金回籠很大一部分也是靠房子。有人買得多,自然也有人買不起,這種貧富分化悄悄地在沙縣人中產生了,不過這是全國性問題,房價是不會因為有人買不起而停止上漲的勢頭。”
“六七千誰買得起?”廣州江海路沙縣小吃店店主小陳說,暫時沒想過回去買房,也給不起錢,“大不了就住縣城附近的鄉下。沙縣的物價跟廣州比沒便宜多少,所以在廣州和沙縣,生活壓力也是差不多的。”
沙縣小吃推動了沙縣經濟發展,同時推高房價,經營者反而流離失所,這是一個悖論,需要決策者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