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愛》的海報里有一張模仿的是《最后的晚餐》,濃郁的色彩,先鋒的筆調,以及畫中人物或倉皇或神秘或若有所思的表情,這些都暴露出了顧長衛的野心,都在暗示著這并非僅僅是講一部閉塞村莊里發生的故事,甚至也不是一部純粹講艾滋病的電影。
在眾多貌似隱喻味十足的人物里,主角竟然是由趙得意來擔當,實在是讓人意想不到。因為趙得意的嘻皮笑臉會毀掉這些嚴肅的隱喻。商琴琴一出現,趙得意就迅速地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了,他的邏輯很簡單——既然媳婦的手都不讓自己碰,那夫妻間也就是大難臨頭各自飛;既然丈夫虐待商琴琴,換作他是商琴琴,就會把病傳染給他。
都說農村婦女商琴琴的人生因為遇見了趙得意而有了一個急速的改變,而趙得意也恰恰是因為商琴琴使得自己的生命力被急速放大,野合之后,無限歡喜,趙得意硬生生地擋住了疾行火車這一段,歡欣、原始欲望、挑釁表現得淋漓盡致,這不僅僅是一個正常人,也很有可能是趙得意一輩子都不可能作出的瘋狂之舉,只有在遇到商琴琴之后。
原本趙得意的涎臉人生就是極其堅強,不知懊惱,不懂反思,也不會知恐懼,即使已默認聽天由命,也還要硬梗著脖子唱,我本是老天爺他干爹,這種神經沒有經過翻來覆去的細致打磨,最粗糙,也最堅韌,韌如牛皮,如果你打了他左臉,他會把右臉也涎著伸過來,如今籠罩在愛情的光環之下,更是有了圣潔的光彩。
這是封閉圈子里的異類,他像個猴子竄上跳下,開始時可笑荒謬,直到慢慢觸疼了每一個人。新娘子商琴琴穿上了大紅的衣服,趙得意不倫不類地系著一條紅領巾,固執地敲響著每一家緊閉的大門,隔墻扔進喜糖。他們高聲朗讀結婚證,宣示著結合的合法性。他們宣揚著兩人的愛情,而這樣的高調里也難免隱藏著對當初橫加阻攔的人群報復之心。
這本是一潭死水,置身其中的人一直把悲觀、絕望當正常,身染艾滋的商琴琴活該被丈夫毒打,斤斤計較于趙得意與商琴琴的結合,對于給這個村莊帶來了無盡苦難的血頭趙 卻是集體噤聲,最多也只敢偷偷摸摸地毒死趙 的兒子。趙得意的“得意”終究刺痛了每個人,他的“涎臉”也已不再是為他人取樂,而是活出了自己的精彩,這時,他已經走到了他們的對立面,他展示了一個人在最為自由狀態之下的精彩,雖然極具諷刺的是這個展示者恰恰是一個絕癥之身。越是被打壓,越是被不屑,越是被隔離,兩個人最后的生命也就越為張揚。
但他們在電影里依然還算是善良的。與《最愛》相映照的是趙亮同期拍攝的紀錄片《在一起》,當趙亮暗示出劇組里的工作人員有幾位就是艾滋病患者時,被采訪的人頓時期期艾艾起來,艾滋病患者的臉也都被體貼地打上了馬賽克,其中更是有一個本已被說服在《最愛》里作為群眾演員露個臉,最后仍是臨陣逃脫,閉門不出。這還是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劇組,有著一種近乎知識分子般的理性威嚴作著禁止歧視的約束,如若把它扔入社會,則將會迅速地灰飛煙滅。所以這只是電影,面對現實,可能再堅忍的涎臉神經也很難與之抗衡。
顧長衛在這部電影里想表達的是愛嗎,想用愛來拯救絕境嗎,所以才會安排了這樣一個關于愛情的主線故事,然而他的另一面卻又流露出了殘忍。從開場時,人物就開始一個個死去,不管是唱死的,嚇死的,還是從母豬身上摔下來氣死的,每一個都是死得決絕、迅速、沒有痛苦,只有趙得意和商琴琴的死亡之路走得是那般的漫長、慘烈,猶如置身于十八層地獄里火煎油炸。那是上天也站到了他們一邊,對竟然還有這般快活之人,對涎臉人生的懲罰嗎?在這部魔幻色彩濃重,很多人都以《霍亂時期的愛情》與之相對照的作品里,顧長衛獨獨在安排這場結局時走了現實主義之路,是下意識的悲觀使然?
商琴琴因為想買一瓶電視里做廣告的洗發水去賣血而得了艾滋,電影里處處顯示的生命之重與認真因此突然有了一份滑稽的味道,也因為此才有了商琴琴能和趙得意走到一起的前提——兩個人能接受彼此,度過生命中最后一段時光是因為都有艾滋。
名記南香紅七年前的一篇新聞特寫《我們有艾,但也有愛》卻是這樣的——
“小紅是一個總是包著花頭巾穿紅衣服手持羊鞭的健康樸實的姑娘。
小紅用放羊鞭指著王洪立說:‘你還是個男人嗎?要是個男人就帶我去烏魯木齊,我們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王洪立低著頭說:‘我有病呀!’
小紅說:‘就算死,就算是過窮日子,只要能開開心心在一起就行。’
小紅的態度激起了王洪立的情緒,他也發狠說:“好,明天我不把你接走,我就不是男人。
‘艾滋病毒感染者王洪立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他的愛人‘私奔’了。”
生命力如此張揚,愛情如此熾烈,性格又是如此剛烈而非涎臉,不真實得就像一部電影。
【責編/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