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都不是好人嗎?
濟南軍區政治部。
1974年,寂寞的冬天還遠遠望不到盡頭。
老式的磚瓦房的中央,那被爬墻虎蓋住了一半的數字“二”,還隱隱約約地告訴人們他們現在所處的地理位置。與這門牌號對比明顯的,是那樓底下花壇附近越來越淺的腳印。
然而在幾米之隔的一號院,歡樂的吵鬧聲不斷傳來……
“砰砰……啪!”
“左邊啊!往左邊砸……”
石板路的“砰砰”聲、沙包砸在地上的厚重但又不失清脆的聲響、小孩子嘰嘰喳喳的吵鬧聲……。
然而,她可沒有因為大家喜愛的游戲而感到快樂……
扎著馬尾的小女孩,孤獨地站在其他小伙伴的另一側。
“……帶上我吧,我也想一起玩兒……”
小女孩幾乎是請求地問道。
“ …… 才不帶你呢, 誰讓你是‘ 老二’呢?”
“對對對!不能帶你,誰讓你是你們家老二呢……”
小伙伴們似乎一點也不領情,他們指著貼在水泥墻的畫報上,“打倒孔老二”幾個字,大聲地嘲笑著眼前的小女孩……
那馬尾氣呼呼地搖晃著,回家去了。
小苗隱約地記著,很長時間之前,小苗跟著爸爸在院子里聽收音機,收音機說道林彪在溫都爾汗墜機摔死的消息。
后來,等到街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海報,上面都寫著很大的字,有的還畫著孔老二的漫畫……
爸爸說,這是在“批林批孔”。可不管批誰,小苗怎么也沒想到會跟自己扯上關系。小苗還有個哥哥,自己在家排行老二,自從那些大字報貼得滿院墻都是,小伙伴們就開始嘲笑她了……
此時的小苗就坐在自家的門檻上,生氣地瞪著貼在樓道前的、地面上的大字報。
一個小男孩跑過來,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緊挨著小苗。
“他們又不帶你玩兒了?”
“……嗯……”
“沒關系!我來陪你玩兒就是了,我可一點不覺得你是女孩子。”
“ 真的嗎? 太好了! 以后我們一起玩兒吧……”
“嗯……”
“可我還是氣不過……”
“嗯……對了!大字報不是誰都能寫,寫什么都行嗎?你不是說你爸爸是報社的編輯,還是部隊里的老革命嗎,你讓他寫一份‘以后不準不
帶你玩兒’的大字報,貼在大院里的黑板上,不就完了嗎?”
“你真聰明!我這就回去跟我爸說……”
抄家,就是說什么都沒有了嗎?
那天下午,小苗和“月牙疤”在樓道里跑著、鬧著,很是開心。
他們跑到大院里,依然打鬧著。這時“月牙疤”一個不小心,摔倒了。不過正好摔在墻根的爬墻虎上,沒有受傷。
猛然間躺在地上的“月牙疤”注意到公示欄里貼的一張大字報。那是一張蓋過了其它字報的、超大的字報……前面的字被月牙疤擋住了,小苗只看見后面“……對于這種人,要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其永世不得翻身!”
他渾身因為恐懼而發抖。
“ ‘ 月牙疤’ , 怎么了…… 唉? ‘ 月牙疤’!”
小苗很關切地問他,可他卻像見了鬼似的拼命狂奔起來。
“等明天我再跟你說!”
“ 月牙疤” 說著, 便消失在了梧桐樹后面……
那天晚上,媽媽突然把小苗叫醒:“明天別再找老沈家的孩子玩兒了,以后也別找……”
老沈家的孩子,指的就是“月牙疤”。
“為什么啊?”
“……他家被人揭發,說他爸爸是‘走資派’,剛剛被抄家了……體工隊的人上來就把玻璃啊、門啊什么的都砸碎了……家具什么的拿出來就摔……我們都看著呢,太慘了,你沈叔叔被人拿那么長的棍子狠狠地打了一頓,后來被抬走了……以后別跟他玩兒了……”
第二天。
整個大院里都在議論這件事。
“老沈怎么是反革命呢?”
“……是不是招惹誰了?”
“他還有四個兒子,以后怎么辦啊……”
“算了算了,別跟他家扯上關系為好……”
“月牙疤”偷偷地躲在墻角處,聽著大人們的談話。
從那附近經過的小苗看見了貓在那里的“月牙疤”。她本來是想喊他的,但一想起媽媽說過的話……
她只是靜靜地往那個方向看去。沒一會兒,“月牙疤”也看見了她。可他也沒上來搭話,只是呆呆地看著……一會兒,他消失了。
深夜。
小苗,悄悄地跟著,像做賊一樣的媽媽……
黑暗中,小苗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媽媽手里拿的麻袋上,雖然現在完全看不見,但是,媽媽出門的瞬間,小苗看得很清楚……
這么晚了,媽媽要去哪?給誰送什么東西?
為什么?
……經常幫媽媽淘米的小苗很清楚,家里的大米,在不知不覺地變少……
小苗漸漸感覺到,媽媽走的這條路線,是那么的熟悉,真的是閉著眼都能走到的地方!
當微弱的燈光從門縫里透出來時,小苗依稀地看見了門玻璃上的裂痕……然后是,從屋里出來的,那個阿姨的臉……
“月牙疤”的媽媽!
“ …… 大姐, 你這樣…… 要是讓人看見……”
“哎,沒事兒沒事兒,你家四個大胖小子呢,養活不過來啊……而且老沈……”
“月牙疤”的媽媽開始輕輕抽泣起來。
“沒事兒,我們家那口子和老沈……肯定不用說,打他到了濟南軍區,和我們家老殷關系最好了……那都是躲著槍子兒時認的兄弟……我們家孩子還經常跟你們家孩子玩呢……你放心,趕緊拿著吧……”
小苗的眼淚已經止不住了,她轉身飛快地跑去……
撕下那張大字報,就不行嗎?
有天晚上,小苗的爸爸還沒有回家。
媽媽在廚房里忙活著什么,哥哥在屋里做作業。過一會兒,媽媽從廚房走出來,手里提著一個軍綠色的飯盒:“小苗,去給你爹送個晚飯,他在報社加班呢……”
父親工作的報社,離家不算遠也不算近。總之,應該沒出大院吧。
在報社的編輯室里,小苗找到了父親。
她一言不發,放下飯盒,等待父親說話。
“噢,你先回去吧,等弄完這一點,我就走……”
小苗遵照父親的指示離開了。
報社的過道里,貼滿了大字報,各式各樣的……張牙舞爪的……
小苗看著那由墨汁寫成的一個個字,感到一陣眩暈……
當她看到走廊盡頭,那張畫有孔老二的漫畫
時,她耳邊突然想起來小伙伴嘲笑她的話語,腦子里又浮現了“月牙疤”躲在墻根看自己時的眼神……
一陣莫名其妙的憤怒涌上心頭,她爬到走廊的座椅上,摳下大字報的一角,沿著那個小角,狠狠地把它撕下來……
出來倒水的父親正好看到這一幕。
他手中的水杯都吃驚地掉在地上。
“你作死啊!那個不能撕!”
父親說完,立馬抱起小苗,關上走廊的燈,飛快地跑出報社,直奔家里。
“砰!”
家里的門被惡狠狠地踹開。
“嗶里砰啷……”
桌椅板凳被胡亂地推開……
然后,那些,在肩膀上綁著紅色的家伙,把一家四口團團圍住……
“嗯哼,今天早上……有人發現,前衛報社走廊上,貼著的一張大字報,好端端的,卻被揭下來了……”領頭的人,手里拿著棍子,不斷地拿棍子敲擊自己的左手,“主編同志,你知道這個事嗎?”
他一臉陰險地沖著小苗的爸爸提問。
“不知道。”
小苗的爸爸很鎮定地回答道。
“不知道?”領頭的人開始在屋里慢慢踱步,“昨天晚上,就你一個人,在那里值班吧……你不知道,誰他媽知道啊!啊!”
“啪啦!”
領頭的一棍子敲碎了擺在書桌上的花瓶。那是媽媽最喜歡的花瓶!
可是回頭望望媽媽的臉,媽媽竟然也十分鎮定!
小苗忍不住了,大聲斥責道:“叔叔你是壞人,你賠媽媽的花瓶!你賠媽媽的花瓶!”
“啊?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你賠媽媽的花瓶!!!”
“刷……”
那張猙獰的臉龐下,手里拿著的棍子,就要落在小苗的身上了……
“啪!”
爸爸一把抓住下落的棍子!
在場的人都看呆了!
“……你,要找的人是我吧,跟他們可沒關系啊。”
爸爸堅決地看著領頭的人。
領頭的咬牙切齒地說道: “ 你個‘ 老保’……,別以為我治不了你!帶走!”
臨出門時,爸爸回過頭來,對家人說,但更像是在對小苗說:“沒事兒,只是去接受調查而已,很快就回來……大字報這種東西,誰會去撕啊……”
……
自此,她再也沒干過撕大字報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