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傳統(tǒng)社會相比,現(xiàn)代社會的一個特點是運轉速度的加快。這股風潮起自泰西,一步步波及全球,中國在19世紀中后期卷入了這一加速度運動中,最初是被迫,很快就成為“自覺”的追求,或可說產(chǎn)生了一種對“快”的崇拜;時至今日,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心態(tài)已經(jīng)被此運動所型塑,已由“自覺自愿”進入到“日用而不知”的境界。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快”并不是一個特別正面的價值,有時且是被批評的對象。宋代思想家程頤就說,“人語言緊急”,乃是“氣不定”的表現(xiàn),須“習到言語自然緩時”,才是“有功”。這種取向大概和中國傳統(tǒng)主要是個農(nóng)耕社會有關:植物生長皆有其周期,必須順應天時、物性,不能拖拖拉拉,更不能心急火燥,拔苗助長乃是大忌。農(nóng)耕社會追求生活自足,雖然實際能不能達到是另一回事,但有此追求,自然便傾向于簡單素樸,生活的基調是“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這一文化取向在近代遭到了嚴峻的挑戰(zhàn)。清末西人東進,給國人帶來的一個突出印象便是其行動的迅捷,所謂“歐風美雨馳而東”,是非常形象的比喻。為了應對這一局面,中國人也不得不調整步伐,而這又給中國傳統(tǒng)文化帶來了全面性的破壞。清末一位云南留日學生楊瓊就指出,學習漢字費時過久,“此在古世,事物簡單,自應爾爾。若至今世,事物復雜,競爭又復劇烈,而欲執(zhí)此以求新學問、普教育,是猶策蹇驢以躡飚景,其何能濟事!”使人興起“策蹇驢以躡飚景”感受的,顯然不只語言文字一端。
近代中國對“快”的崇拜也是和時間觀的改變連在一起的。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時間大體上呈現(xiàn)出循環(huán)之相,人類社會境界雖有“文”“野”“治”“亂”的差異,卻不能放在一個連續(xù)發(fā)展的線索中加以定位。但在近代引入的線性時間觀中,不同文化差異被化約為進化階段的不同,“先進”“落后”的概念也遂之產(chǎn)生。而國人既然認可中國是“落后”的,自然便要奮起直追,更遠的目標則是后來居上,這當然也就意味著比洋人跑得更快。毛澤東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是極具代表性的心態(tài)。
更重要的是,如果“快”在清末還主要是一種因應世變的手段的話,經(jīng)過一百多年的熏習,在很多中國人心中已變?yōu)椤安谎宰悦鳌钡膬r值。這種倒置所帶來的災難性后果,如今已初見端倪,或者還只是方興未艾。今日許多中國人,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好比是“在阿爾卑斯山谷中乘汽車兜風,匆匆忙忙地急馳而過,無暇回首流連風景,于是這豐富華麗的世界便成為一個了無生趣的囚牢。”面對這場人性的災難,我們要不要歇一歇,喝口茶,想想看我們要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