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不是那次將錯就錯,劉天才還命系鋤桿吧?參加公社的文學創作班是用屯里的電話報的名,劉田財寫成了劉天才,名字變為一種暗示,他就有了走出鄉村的愿望。
這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劉天才是省城文化廳《文化新聞報》的社長。
這單位聽起來滿地道,打著這個旗號尚可登堂入室,其實在省城媒體界像是小老婆生的,不大入流,原因是屬行業報紙,文化廳又是個窮部門,沒有成捆的錢往里砸,打小就營養不良,人前人后的總沒精神過。本身又是個周報,說是新聞發布,可等到他們弄到街上已經晚三秋了。
雖說在整個文化系統收入是最差的,可集中著領導們的一批遠親近鄰般的人物,尤其是有些愛做面膜的女人們,奔著個記者的名份,硬皮證在,就可拿不是當理說。如今的社會,身份決定命運。黨組讓劉天才當社長,他覺得自己還算個懂新聞的人,是不是又空出個副處級公務員的位置?同事們笑的含義天知道。
從小愛好文學,啟蒙在一個由什么小靳莊發起的新民歌運動,他寫了“劉家溝邊迎朝陽,放學歸來背糞筐;人人都說大糞臭,換來祖國片片香。”憑這參加了公社的文學創作班,又被改了名,轉年征兵,他居然驗上了。這是奇跡,劉家溝十個人中有八個是大骨頭節,長到一米六就能娶個好媳婦。
從當社長那天起,劉天才就穿西裝了。老婆說,你脖子短不適合扎領帶。這不是適合不適合的事,是尊嚴。媳婦又說,西裝的口袋不能裝東西,他笑了,兩個兜都裝就不難看了,對襯。他裝的是香煙,多少年了,劉天才都帶兩盒煙,一包好的,人多的時候拿出來,問問哪位抽;一包是兩塊四毛錢的畫苑,是自己抽的。站到陽臺上等著他的專車。車是輛客貨兩用,牌子叫“遼河”,聽司機說,全中國就剩這一臺,因為那廠子都沒了,行在街上別致得很。
劉天才的辦公室還算干凈,屁股剛撂到椅子上,就有一個通知撞門:“省委宣傳部讓他去一趟。”報紙出事了。
這事他昨天下午到任時就知道了,報紙上出的錯令人哭笑不得。三天前市里搞個文化市場整肅活動,出席的有副市長王文,這得報哇。編輯編稿時,憑印象還知道王文是市委常委,就很自然的給加上了那個名頭。殊不知在市里領導班子中有兩個叫王文的,一個是管文教的副市長不是常委,而是常委的是個秘書長,沒參加活動。人家不干了,你一個小報憑什么私下給一個民主人士提為常委?這在官場是個極度敏感的事,聽說市長都發火了。
劉天才心堵,先把總編輯歐陽叫來。把通知扔給他看了,歐陽哈哈大笑:“給棵煙,那兜的。”是盒中華,他將煙伸進口中潤了潤:“這煙有年頭了,干得很。”
“怎么辦?”
“先罰我吧,我都不知道,此王文非彼王文,別說我沒看就是看了也發現不了。”
劉天才認識歐陽好幾年了,但對他這個人總拿不準。按說都是搞寫作的,總該有幾分親近,可他沒有好好說話的時候,一談文學就管劉天才叫老師,甚至叫大師,陰陽難辯。歐陽是北師大中文系的,在校時弄個詩社,據說同那時的西單民主墻有些個瓜葛,畢業時回了原籍,先在一個農場教書,后來組建這個報社就調來了,宣傳部有他的同學。按說他在業務上也是把好手,社會上也有些名聲,可平時好象對啥都不上心,是領導信不著的主。干不好還能當總編?除了是當朝元老以外,表面上三心二意的可并沒出過事,看來他心中是有數的。
“我到部里去,你負責整個材料吧,先把值班編輯停職。”
“行,我寫半輩子檢討了,熟。”
劉天才帶門時,順嘴問一句:“值班編輯是誰呀?”
“曹玲玲,計財處姜處長的小姨子。”
劉天才被釘在了樓梯口。
劉天才當兵以后仍沒忘愛好寫作這檔子事,先給連里的黑板報投稿,后來就當了板報員。他們部隊負責沈陽軍區大院的警衛,一來二去也是有意為之,他同《前進報》的人混熟了,小通訊小報道的發了幾篇。部隊上愛才呀,一個命令下來,他被任命為團的報道干事。他爹逢人就說,他兒子文官武將一個人干,刀筆攜身吶,村長的姑娘?不中。
到了宣傳部,事情沒有劉天才想的那么簡單,先把報紙停了再說。新聞處那幾個小年輕的,“譜”大了,劉天才還沒坐下就擼成個茄子皮色了。
“報紙先停刊整頓,聽候領導研究后處理。”這關難過,因為劉天才找不到分辯的理由。他哭了,心中是有委屈,但也是技巧,在部隊上遇事就以此逢兇化吉:“幾位兄弟,我剛上任就停刊?”
“你們報再小也是省里的,省市關系本來就不好,處理不當我們的工作不好做,告訴你吧這是副部長的意見。”
回到報社已是中午,歐陽同一幫小媳婦們打撲克,歡聲笑語的。劉天才沒心思吃午飯,一棵煙一棵煙的,把棚上的火警器給鼓響了。歐陽推門進來,站在屋中間,一副文革挨斗的樣子:“領導,我們沒做好工作給您添麻煩了,部里那幾個小鬼不好搪吧?”
“部里讓咱停刊整頓,你說咋辦?”
“沒求他們放咱一馬?”
“就差給他們跪下了,我都……”
“找廳長去,他出面好使,咱廳長兼宣傳部的副部長呢,到他那還哭。”
廳長真沒太難為他,撥個電話事就解決了,本來同他沒關系嘛,嚴肅的是,今后不能再捅漏子,劉天才感激得眼睛又濕了,他“稍”出廳長的辦公室時,猛然想起,歐陽怎么知道我在宣傳部哭了?
二
山溝出來的人更知道部隊提干不易,于是在部隊那段是使上軸勁了,雖說笨點,可手勤腿勤,新聞報道倒也寫的七葷八素,十來年之后也是正營職了,只是老婆一直沒娶到家。當年是爹把這活攬了去,老爺子有個標準,必須是吃官糧。按說也不難,可山溝的人能搭上公社的人就已經是一炷高香,到縣里找誰去?劉天才的心氣又高出公社,他想轉業時留在大城市,為這當爹的沒少上火。三十四歲時有位首長下話了,首長的姑姑家有個剛離婚的,不生育。姑姑找到了大侄子,非要將姑娘再嫁個當兵的,盼著軍人的“槍”能比地方的好用些。
《文化新聞報》的日子不那么好過,出錯的事剛平,催款要賬的就堵上門了,相關單位都聽說報社換了領導,都來碰碰運氣,即便賬要不來,也讓新任領導知道這擋子事。
地稅局的來了;修車廠的來了;廳食堂也拿著幾張吃客飯的單據;甚至有些作者也來要稿費……
早上,歐陽扔進一句:“印刷廠要不給咱印了,有半年沒交印刷費。”
劉天才沒當人說,那車也被人扣了,沒交養路費。
得找錢,劉社長沒心思看清樣了。人家媒體做廣告是拿支票,可到這兒來的邪了門了,酒店的拿餐卷,洗浴中心的拿澡票,藥廠的給營養品,醫院的合同是免費做唇線和割雙眼皮……中秋節剛過,廠家來結廣告賬拉來半車月餅。就這樣還要憑關系。也不是一點現金不進,治性病、豐胸、賣生殖器增長素的都很仁義給現錢。
“想要套現的大廣告,也不看咱報社是啥地位?”廣告部主任俞麗莎比量著十個手指邊看邊說。來前劉天才就聽說個這個娘們,曾在一中等城市的晚報做廣告主管,雖然該城的紙媒體廣告份額不大,可她能讓這家晚報有吃有喝的抬頭走路。一大半子人靠她養活,就會有點張揚,就會將碩大的屁股坐上領導的辦公桌,而讓領導覺得這娘們是同事加朋友。女人要出彩不見得是好事,整天在外面應酬,家里就成漏勺了,女人一離婚心就長草,《文化新聞報》按能人把她挖來了。她也確實是個人物,在省城人生地不熟的幾年,私家車開上了,獨身一人住一百多平的房子。
劉天才:“小俞,能不能找個投資商,加盟咱們報社?”
俞:“有哇,前些天藥廠還同我聊起這事呢。”
歐陽:“這個藥廠我知道,主打《補腎健體丸》,是壯陽的。這好,到年根整幾箱按福利發給廳機關,不但考驗人性還考驗黨性。”
俞:“別瞎扯,人家是要投資把報紙做大。”
劉:“有啥條件嗎?”
俞:“老總說,錢沒問題,條件是宣傳部管的他們不管,剩下的全管。”
劉天才閉上眼睛一算,宣傳部不管的是財務,發行,廣告,人員,那他怎么辦?說得不算還當什么社長?“哪天把他們找來再談談。”
“你得親自去,讓人家來恐怕不合適。”
劉天才暫時不能接受,報社還沒到連臉都不要的程度“你先同他們談,看能不能弄個雙方都接受的方案。”
“就是咱們先立牌坊,再做婊子。”歐陽沖俞麗莎解釋道。
劉天才斜了歐陽一眼,忍了,剛搭班子,別弄得不愉快:“別人呢,有沒有這方面的路子,聽財會說,下月工資都成問題。”
沒人吱聲。劉天才不知,報社這些年的帶死不活,人們已經不指著在工資上有啥起色。當記者的每月琢磨一個人或一個單位寫篇專訪,弄個三千兩千的并不難,那幾個女編輯都有老公養著,手頭沒看出緊來,廣告部的又不會在這一棵樹上吊死,同別家媒體都有聯系。只要出刊,只要上稿多關照,大家就都能活。
三
劉天才開始按手機上的存號,再翻幾個小本本,把所有認識的人都想了一遍,沒想出一個有大錢的人。他在省城的社會關系網僅限于戰友,戰友中沒見到有戲的,再就是曾當過副廳長的老丈人家,他更沒信心了,退下好幾年,家里的電話一個月響不了幾次。
劉天才桌上的電話響了。
門衛說,門口有個酒鬼,吵吵要見這樓里最大的官,高聲喊著一個叫來福的人,說了半天才問出大名叫劉天才,說是你舅。讓他填個入門證,他就是不填,機關的人都出來看熱鬧呢。劉天才從樓上下來,到二樓口望了望,還真熟,劉家溝的,外號叫大胖頭,因做點小買賣三溝五里的也算個人物。
“我說來福,你這桌子的方位不對,臉沖西不行,倒運。來,舅幫你挪一下,你不能不信,當年你爺爺下葬時就是我給看的地兒,咋樣?你看你今天,晚上你得請你舅喝酒。”
“喝點水吧,你怎么找到這兒來的?”
“打車。開車的都知道我是你舅,乖乖的把我送到這兒來了。開始他還不知道你是誰,我跟他急了。”
“那您先住下,我下班后找你去,我們廳里有個招待所。”
“你忙著,我各屋看看,又不是外人。”
“別介,各屋都在工作,還是先住下吧。”說著接電話了。再找到那老舅時,正同歐陽聊天呢,劉天才心里發毛。
歐陽:“不用你說我就看出你不是一般人,當村長千萬別干,咱丟不起那人。
“那是呀,選村長那天我去了,講話,講形勢,下面人說我喝多了。
“不可能。”
“兄弟,你抽著,頭一次見咱倆知心換命啊。來福,就是你們領導,是我看著長大的,我說話好使,有事你吱聲。”
“還真有事,最近中央有政策,說正處級的干部可以娶倆媳婦,我是副處,你跟我們領導說,能不能通融一下,我真想弄個小的。”
“真的?要是真的我就能辦。以前他家那個窮啊……”
最后幾句劉天才聽到了,心里有點堵,再怎么的也是沖我來的,不能當猴逗呀。沖著屯親:“跟我走。”
大胖頭的腳有點散:“我說來福,給我安排個活,寫寫算算,管點啥事也行。”
“沒有你干的。”
“來福,來福……”兩人一前一后。不知為什么,在樓梯口吵起來了,只聽那個老舅大喊著:“住你招待所?省城我有房子知道不?我不是當年的大胖頭了你知道不?我有都是錢你知道不?我兒子在雞西開煤礦是大款你知道不?別跟我裝,就你這官算個六哇……”
吵聲遠了,歐陽把耳朵撂下來,抄起電話,他撥的是俞麗莎的手機:“一會兒出版局的老朱來,他說想你了。”
“哈哈,我有局子了。”
“少整事兒,快過來,再帶上個鐵姐妹,筷子不粘口紅不下酒。”
“缺德。我真有局子,北京來的客戶。”
“你咋不說美國來的呢?一找你就端,你爸是大官呀?誰給你慣的。”
“哈哈,你唄,安排在哪了?”
“對門,涮鍋子。”
俞麗莎是他提議調來的,本想攏在他的臂膀之下,若有可能他們兩人搭手撐起報社的江山。可這娘們神通過人,來這不久,不但是廳長的陪酒員,據說文教副省長的辦公室也常進,還有些藥廠廠長,公司老總,兩部手機響個不停。歐陽也時常犯醋,只是不顯現出來,況且,俞麗莎是給他面子的,年節總會給他弄點東西,真拉來錢,提成中有歐陽的一份,可歐陽也幫他擋事呀,錢沒到賬廣告照發,發幾版,是否套紅,這些還是歐陽說得算。酒后偶爾動點手腳,也半推半就,但深了不行。這女人心里有數,不是不行,憑啥?俞麗莎愛稱人為親愛的,加上眼睛一挑,不知酥了多少人。可歐陽知道,說的時候與字面無關,同誰都這么說,誰要以為有點意思,或存在可能,那就等著挨嘴巴。
俞麗莎開車接老朱去了,夜臨,沒開燈。大樓里,可能只剩他一個人了。他點著一支煙,微火閃動著,往常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消失了。劉天才到任,他心情確實不痛快,主抓業務他已經伺候三任一把手了,雖然他不太看重,可在市面上混,還有個臉面的事,同學聚會,總有些不自然。雖然總編的稱呼不難聽,總讓人覺得是個沒錢的主兒,編稿說了算,報點票子就難了。他不笨,甚至是有才華,這是公認的,人前有些痞可從未斷了讀書。也想調走過,可適合他的地方太少,去大學教書本科學歷進不去,去其他媒體年齡有點大,到機關他沒興趣。上一任社長走了有仨月,一直由他主持,雖然他也知道做一把手的可能不大,可萬一呢?劉天才一來,使他的將來一點霧氣都沒有了。
酒席上的歐陽是可愛的,特別是有女人的時候。進了包間,見俞麗莎的身邊站著個中年女人:“小俞又在考驗我的定力,這么漂亮讓我怎么拿得住筷子,你有二十嗎?”
那女人笑得花枝亂顫:“我都三十五了。”
“這么年輕,我還活個什么勁,走,不吃了。”
俞麗莎:“你走,我可少點倆菜。”
“我還得保護老朱呢,他心臟不好,受不了強刺激,兩個美女分左右,我的天,要命啊。”
那個老朱嘴也飄了:“能行,能行。”
“我聽說過歐陽總編,都說你可有才呢。”那個叫梅子的心情不錯。
“你愛寫詩嗎?”歐陽問道。
“不會。”
“你不用寫,因為你本身就是一首詩。”
“別他媽瞎撩騷,人家還單身呢。”
歐陽一聽老實了許多……
劉天才在回家的路上,沒叫車,他想走走。叫“大胖頭”的老舅生氣走了,有點過意不去是真的。劉天才記得有年探家,閑著沒事就遛達到呼蘭河邊。那時的“大胖頭”還正當壯年,在河叉子里弄個窩棚,邊打魚邊種點菜賣。打遠就看見劉天才了,摘下草帽搖了搖,笑得很厚道。“晌午在舅這吃吧,給你打魚去,這時令嘎牙子好吃。”說著擺著個小船入了河灣。也就個八鐘頭,真的打來了三五斤嘎牙子魚。開膛,洗凈,放進鋁鍋里,在地頭上挖個坑,攏著了火,轉身在菜園子里撕幾個茄子幾根蔥,一把鹽,燉了起來。劉天才坐在河沿上,看紫燕點水,河流遠去,青青的原野飄著陣陣魚香,掏出煙來遞給“大胖頭”一支:“老舅,你還做買賣嗎?”“打點魚賣。”“有酒嗎?”“有。”說著在窩棚里拽出個塑料桶來,大半下子呢,大碗盛著,帶刺兒的黃瓜一人一根,在河里涮了涮。
他想起了“大胖頭”老舅的大兒子,現在也有四十多了。小名叫二嘎子,全屯是最淘氣的孩子,盡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人送外號“嘎牙子”。聽說在屯里賭錢被拘了,出來后再沒回劉家溝,到雞西刨煤去了。由工友干到工頭,掙了些錢盤下個煤窯,前幾年回家開著個轎子,人五人六的。
劉天才心里一動,對呀。
四
昨晚歐陽喝多了,一個電話過來,編前會由劉天才主持。把稿子攏一攏,他就布置幾個記者,找些企業家寫寫,圈點錢來。人們提不起精神,這招早使過了,找上門去,像孫子似的,就那樣還沒人同意,報紙沒有發行量,點火都不愛著。劉天才也沒指望他們出菜,這次他要親自出馬,幾年不寫稿了,心中有種莫名的沖動。
俞麗莎哼著歌進屋了,“歐陽沒來?哈哈,一把年紀了,也沒個記性。”報社里只有她敢同歐陽犯貧,說啥人們也不理會,有那么點愛昧是桌面上的。劉天才聽著雖然不知她說的是什么意思,可覺得在他和部下之間隔著一層膜,他們有事同歐陽商量,來有兩個月了,還懸在日常的生活中。感覺到這種“懸”,不僅是剛來的緣故,還有城市和鄉村之間的那種“隔”。
劉天才在屯里畢竟是個人物,找到“大胖頭”賠了不是,那個老舅氣就消了。“嘎牙子”經常往來在省城和煤礦之間,有了手機號就坐到了一起。先說從前的事,兩個劉家溝的“大人物”,互相恭維著,那酒喝得順風順水。
“嘎牙子”變了,變得有點企業家的味道。遞煙倒酒動作協調得很,有錢比有文化更能改造人,這是劉天才的新發現。
“我給你宣傳一下吧,咱有這條件,出出名,我親自寫。”
“要錢嗎?”
劉天才不好意思了。
“哈哈,雞西那塊的報紙啥的也找過我,沒啥意思,不就是出點錢嗎,你說個別的事兒。”
“那就贊助,我給你發廣告。”
“買煤的在井口一鍬鍬的等著吶,還用發廣告?給我在你們報紙上掛個名咋樣?不圖別的,想當個文化人,這年頭名份就好使。”
“這不大好辦,報社領導都是上級任命的,我說了不算。”
“想想辦法,錢不成問題。今天酒不多,說了就算,一百萬咋樣?”
劉天才有點暈,張口就一百萬,我操。有這事哪還能睡著覺哇,回家就撥通了歐陽的電話,把事一說,那面豎起的大拇哥順著電話線就過來了。“掛名的事呢,好辦,咱們成立個懂事會,讓他當懂事長,名單放在報縫里。”“不會惹啥事吧?”“起草一個報告,讓有關部門批一下,他又不參與辦報,問題不大。”
“嘎牙子”的大名叫劉富,在雞西北面一片提起來有人知道。這次回雞西心情不錯,《文化新聞報》董事長的名片印了好幾盒,帶頭像的,還有英文。這事他心里有數,一百萬不可能,有那么多錢,就弄個人大代表了。
一周之后他上班來了,讓大家傻眼的是他還帶來個女秘書,歲數也就三十來歲,大熱的天穿個長筒皮靴,別說長的真不丒,就是脂粉氣重了些,聽說是雞西歌舞團的。二十萬已到賬,劉天才就沒說什么。
“把人都招齊了開個會吧,我見見大家。”這是劉富說的第一句話。劉天才也覺得該開個會了,上午通知午后三點人才到齊,劉富要講話,劉天才沒有拒絕的理由。
“在坐的都是弟兒和妹兒,老哥我對報紙整不大明白,可碰見就是緣分,今后有事就吱一聲,不就是錢嗎?現在煤價又長了,可我還他媽的沒意思,錢是他媽什么東西,是王八蛋。你們都是識文斷字的,以后哥在后面給你們支著,就干。來福哇,有酒沒有?我和這幫弟兒呀妹呀干一個……”
“來福是誰?”
晚上,劉天才為劉富接風,按劉富的意思,把人全叫著,有幾個小媳婦還真讓人放不下。劉天才可舍不得,有錢了也得省著花,聽說廳里車隊要將幾臺舊轎子處理,他琢磨弄一臺呢,有個轎子自長幾分氣力。
酒局是俞麗莎張羅的,包間很是講究,竹林小畫,水鄉晚照,桌是實木的,做舊,一支薩克斯吹著《回家》,這讓劉天才心情好到了極點。劉富正了正身子:“娜娜(帶來的那個女秘書叫娜娜,聽著有點假),你到劉社長那坐著,俞老妹子,你今年多大了?”
俞麗莎一笑:“我去看看菜,這酒店也不知我們來個劉總,上菜也不快點。”不能問女人的年齡,劉富望著俞麗莎轉身的韻味眼睛有點直。歐陽碰了碰他的酒杯:“劉總,你下午的講話,好,有水平,只經營個煤礦肯定是屈才了,我用本都記下來了,以后要常學習,光我學還不夠,全社在劉社長領導下都要學。現在又得看你在酒上的表現了,您不會說自己不能喝吧?”
“這話我愛聽,要不是小時候讀的書少,就你們這活,憑我……”
“那是,那是,那咱先把這杯酒喝了?”
“就今天,這算酒嗎?就是水。”說著一揚脖。歐陽笑了,有戲。
菜齊了,大家都落了座。劉富站起身:“小俞,你那酒得滿上。”
“我不會喝。”
“不會也得喝,你認不認我這個哥吧?”
“認,只要支持我們報社我都認。以水帶酒行嗎?劉哥。”
“你倒上,頭三杯不行,以后喝不了我喝。我說三層意思,做生意我不白給,交朋友也是這份的,你們報社缺錢,拿呀,認識來福我支持,不認識咱也支持,以后就讓俞老妹子找我,來福不是我挑你,你早跟我說呀,咱倆啥關系?你先走一個。娜娜,再給滿上,歐陽,你眼睛毒哇,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一般人兒,為這,咱倆先干一個。”
歐陽:“劉總,我以后也叫你哥行嗎?你一來,我們報社就紅日出東方了。”
劉富:“都是文革把我耽誤了,但我也聽過你們文化人常說什么搭臺什么唱戲?錢花了才是錢,跟那老娘們兒一樣,沒了再找,我說俞老妹子……”
歐陽擋一下:“您說的三層意思還沒完呢,差兩層。”
“第二層就是酒要喝好,一分酒一分活兒。第三層我要同俞老妹子單喝。”
劉天才覺得這位老屯親要走板,就站起來,清清嗓子:“我說兩句,這次融資廳里也非常重視,上午廳長還把我找去,我把劉總的情況都匯報了,廳長很滿意。咱們把工作干起來,采編那塊歐陽費費心,廣告就拜托小俞了。劉總,見你我就想起劉家溝了,啥也別說了,干。啊,還有娜娜小姐,以后照顧好劉總。”他真的動了點感情,看著“嘎牙子”像看著一張已經中了的彩票。
輪到歐陽敬酒了,他嘻嘻一笑:“今天是個好日子,美女,好酒,還有財神爺,要啥自行車呀。特別是美麗的娜娜小姐,我聽說你們進城時,路邊的人為看你都堵車了,同你比我家里的那也叫媳婦?別走了,我們這缺個形象代表,你看行嗎?我知道你不一定看得上眼兒。誰讓咱有緣分呢。你往這一坐,咱桌上有幾個人我愣是沒注意。我們劉哥真有福,這杯酒你先干了,咱先把酒喝透了,完了唱歌去。”
娜娜:“老劉那死樣,上車前他還不讓我來呢,哥我給你滿上,你說話好聽,也會唱歌吧?”
俞麗莎:“會,專找女的唱《夫妻雙雙把家還》。不過你也注點意,唱歌時,他愛摳人手心。”
菜沒吃幾口,兩瓶“北大倉”見了底,“還開嗎?”劉天才頭有點暈。“開,剛喝出點勁頭來,把話撂這,今天這場子算我的,誰要跟我搶我跟他急。該小俞起杯了,拿水我可不高興。”劉富說著把半袖衫從頭上扒了下來,一身肥肉,小肚挺挺的。
俞麗莎抿著笑意,把椅子挪開:“平時我不喝酒,今天劉哥好興致,我就舍命了。”
劉富:“對,對,大家都陪。”
“那咱換大杯吧,反正我豁出去了,醉了大家別笑話我。”
“換大杯,有哥呢。”劉富親自起身給大家換杯,劉天才不同意,他掐著脖子給倒上了。
“我來報社兩年多了,工作沒少做,可沒撈到什么好,歐陽在這,我可不是編瞎話,去年春節全廳分的干豆腐那都是我弄的。容易嗎?”
“那是,那是。”劉天才附合道。
“不說了,今天劉哥來贊助咱們我高興,我先單敬您,先干為凈。”一揚脖,杯口朝下,一滴都不滴。
劉富趴在桌上兩手背到身后,用嘴叨起杯沿,這樣喝有講,揚脖,深表誠意。
俞麗莎又倒上了:“再敬兩位領導,還請以后多關照。”又干了。劉天才耳聞這個俞麗莎有點酒量,可沒想到不到一分鐘,三兩的杯啁了兩個。
歐陽不要緊,先前他使了鬼,以純凈水同人碰杯,真酒沒喝幾口,于是他抖出一腔豪氣,起身就干,壞主意是想把劉富擠住,看他喝醉了啥樣。
俞麗莎又倒上了第三杯:“娜娜,咱們是女人,你說怎么喝,你來這我就放心了,我瞅咱劉總,人不錯,但在生活上不一定省心。”劉富呵呵大笑。
娜娜:“俞姐,咱是女人,咱怕啥,干。”俞麗莎干是干了,可將一卷紙巾堵在嘴上擦了擦,只有歐陽知道個中的貓膩,二人心照不宣。
俞麗莎沖門口喊了一嗓子:“服務員,把音響打開。”
娜娜:“閉了,閉了,我還沒敬酒呢。”她搖搖晃晃挪起身:“我跟你們說,這陣勢我見過,算啥呀,不就是那點酒嗎?我還真不服。劉社長,你把腦袋抬起來,別整那事,裝吶。那老東西讓我把你們陪好,我馬桂芹應了,都,都倒上,不給我面子是不是?雞西北打聽打聽,局長比不比你們官大?照樣。我先干了,誰要是跟我玩輪子,就是卷我。”
劉天才:“娜娜(她怎么又叫馬桂芹呢?),你坐下,酒咱慢慢喝,說會兒話。”
“少扯那些沒用的,等我灌你是不是?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歐陽覺得有點懸了,見那個劉總搭拉著腦袋屁股正往桌下挪動,而娜娜拐拉著身子又沖那箱啤酒去了,他趕忙跟過去,把拎起四瓶啤酒的粉手撥開:“咱倆還沒唱《天仙配》呢。”
“你給我起來,今天誰要是不喝好,就是苞米地里揍的。”
“咱還沒唱歌呢,這的音響不錯。”
“聽說過吧?我唱歌是這份的,把那玩意點著。”
“我先同你俞姐唱,你同我們劉社長跳舞。”
俞麗莎哈哈笑著:“我可不同你唱,你找你娜娜妹妹。”
歐陽一扭嘴,見娜娜已經掛到劉天才的脖子上了,脖子上是一張木木的臉。
一場好酒鬧到了午夜,臨出門時,那個劉總還叨咕:“沒和俞老妹子跳舞呢,咱再換個地方,酒沒整足性。”回家的路上,眾人皆醉我獨醒,歐陽心境中顯出一種可怕的沒意思。
五
讓劉天才愈來愈看不順眼的是歐陽,很嚴肅的會,讓他一發言,就弄成侃大山了,真一半假一半的不知什么意思。啥事都讓他定,那就定吧,可定完的事以前咋辦還咋辦。這還不算,工作太不認真,十六塊版,看一遍不說是一下午也得兩個小時吧,他也就二十來分種,雖說也沒出啥事,那也不行啊。下邊的人同他學了一身臭毛病,不坐班也行,可一天總得來一趟或有事請個假,沒那事。更可氣的是,編采人員的稿費由他定,撈個好人緣不說,他們眼里根本沒有他這個社長,只知道花錢不知道掙錢,這可不行。
有二十萬在賬上,有社長那把椅子,劉天才的脾氣就不那么好了。先收的是稿件終審權。歐陽一笑,到編輯部做了安排,稿件一股腦的傳到了劉天才的電腦里。幾天以后,他找到正在網上下圍棋的歐陽:“文化部的領導說,文化體制改革是方向定了,時間沒定,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準。”“那這稿子上還是不上?”“你定。”“把這句刪去咋樣?”“我猜刪去后,這稿子的筋就沒了。”“嗯,是。那這稿子別上了,別出錯呀。”“頭題上啥?”“上歌舞團慰問敬老院的那篇。”“份量不夠吧?”回屋的路上,聽編輯曹玲玲大聲的說,一版通欄用楷體,誰定的?他懂不懂啊?辟欄豎開題,那是八百年前的做法。
劉天才又拿不準了。
同時收回的是給編采人員打分,就是稿費評定。劉天才決心立個規矩,全社財務一支筆,這歐陽又沒意見。到月底把表格掛了出去,寫評論的秦曉千找上來了:“我說頭兒,評論怎么同消息給一樣的分?”“不少了,人家寫消息還得到現場,搭車費呢,你就在電腦前敲敲字,不刮風不下雨的。”
“行,明天起我當記者去,以后別讓我寫評論了。”撂下話他走了。劉天才又知道,這小伙子是廳長大學老師的孩子,有氣也生不得。
不知怎么就那么寸,幾天后,文化廳召開院團改革動員大會,光發消息還不行,廳長說要配發社論。秦曉千是求不動了,他去找歐陽,見歐陽坐在椅子上端著肩,像正等著他呢。進屋轉了一圈,扔棵煙過去,沒說。
自己寫。劉天才兩天沒合眼,把相關的社論找了很多,總算湊合上了,他知道自己錯在評論和消息就不該是一個價兒。
永遠不要承認自己錯這是當官的原則,他懂,在機關早學會了。同歐陽從有分歧到把矛盾撂到桌面上,是緣于另一件事。
先是娜娜透個話兒,后來劉富找上來了。劉總心情不太好,據說這次回礦上為了安全檢查他花了四十多萬,雖然井口保住了,可也沒撈什么好。心疼啊,那錢是每天提心吊膽一鍬鍬的掘上來的,輕傷有幾萬就打發了,重一點十萬打不住,要死了呢?他找到劉天才是讓他給他和娜娜都辦個記者證,除了在社會上行個方便,有個身份外,這次安檢他知道記者的厲害。
“等一等再說吧,我的還沒辦呢。”
“等?不行。我的名字都上報紙了,就算報社的人了,你可以等,我不能。”
“你要那玩意有啥用啊,又不采訪。”
“用處大了,開車違章,在酒店吵架,買東西退貨,上火車補臥鋪,進公園不買票……真有記者查我的礦還可套個同行呢。”
劉天才苦笑,媽的,他說的都對。
“現在的記者證不像從前了,由自己的單位發。現在由國家新聞出版暑統一管理,全國編號還要上網激活,不好辦。”
“不好辦也得辦,我就不信二十萬買不來兩個記者證。”
一提錢,劉天才有點心虛,近來工作上遇到的不順,他愈發覺得那二十萬是他立足的根本。
“別急呀,我給你們想想辦法,先回去等我信兒。”
“來福,我把話撂這兒,這事辦不成,咱可得說道說道,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劉天才愣了,一下子有點不認識這個兒時的伙伴了,生意人怎么說撂臉就撂臉。
他去找歐陽,呑呑吐吐還是把事說清楚了。
“你是怎么回的?”
“我答應了,你跑一跑吧,出版局你熟。”
“吃飽撐的吧?這事你也敢答應?就那兩棵蔥,想啥呢。”
劉天才臉掛不住了:“我說歐陽,我來這幾個月,你表面上笑嘻嘻的,可說話總是刺兒哄哄的,工作上有時還使個絆兒,你當我不知道,不就是沒當上一把手嗎?”
“一把手算個鳥哇,你小看我歐陽,把我當你了。說我使絆兒?有啥證據?”
“說人家是蔥,你也不是蒜。”
“我說老劉哇,憑心而論除了你辦報不大明白外,你這人還過得去,時不常有個厚道勁,可你整來那倆人,出來進去的,你不嫌丟人?他們是同報社打交道的主嗎?”
“你在報社干了十來年了,我咋沒聽說你弄來二十萬呢?站著說話不腰疼。現在報社有車有錢,不虧了人家?況且以后還給呢。”
“你想聽真話嗎?老劉,沒這二十萬,報社帶死不活的你這官做的可能長遠些,報社得的是慢性病一半會兒死不了,可你弄來這二十萬是給報社解決了一些困難,能使報社翻身嗎?我把話撂這兒,你的政績可能是它,最后鼓包的還是它。”
“那你說現在這事怎么辦?”
“不知道,我是沒招,你覺得自己有能耐親自試試。別說弄不到,就是弄到了,在他們手里也會給咱們惹禍。”
“事辦不成,他們還得提那筆錢,已經花了一大半了。”
“是嗎?花的很挺省的呢。”
“你不同出版局的老朱挺熟的嗎?花點錢也行。”
“局長也熟,但這事不行。”
記者證的事兒一晃過去一個多月了,老劉沒提,歐陽也沒問,納悶兒的是“兩棵蔥”不鬧了。工作的秩序還是老樣子,簽到本撂在門口的桌上,沒人翻過,打分的方法還沿著歐陽從前的路數,同各部人員的關系是熟了許多,可心里呢?劉天才更加的不痛快。
他又下決心了。
這次是要搞競聘,目的是把中層干部換一換,自己提起來的情形會好些,為搞方案他兩天沒上班。劉富和娜娜在酒店住著出來進去的沒事干,到班上劉天才不在,心里就沒底。那晚,他們倆摸到他家來了,敲門聲氣壯得很。“兄弟媳婦兒,上次見你還是你到我們屯去的那回呢,我還記得你脖子上拴了個紅紗巾,風一吹可把全屯的老爺們給飄蒙了。沒變,打人兒著呢,給哥倒碗水。唉呀,泡啥茶呀,弄個瓢接點水管子里的就中。啊,這個是我從雞西帶來的老鐵,你就管她叫小嫂子吧。”
娜娜:“嫂子你別聽他的,他娶得起我嗎?你這睡衣真好看,哪買的?”
劉天才出來,他媳婦扭頭到另一個屋去了。
“兩天沒見你影兒,整啥呢?”
“寫個材料。”說著將電腦刷了屏。
“得,瞅你累的,走走,咱們出去整點燒烤去。”
“不去了,我想今晚把它弄完,明天送廳里去。”
“啥材料這么急?來,抽著。”
“我在家里不抽煙,你抽吧。關于單位改革的材料。”
“改革?就是讓人下崗吧?我說來福,這你就干對了。你瞅你手下的那幫人,一個個牛哄哄的,算啥呀。我告訴你說,他們跟你都不是一條心,這在我礦里早把他們給開了。前些日子,我那來一幫內蒙的,干了幾天說要跟我簽合同,雞巴合同,要干就干不干拉倒,人他媽的有都是。開他們時,他們還要那幾天的工錢,我找幾個弟兄一頓鎬把,他們屁都沒放就跑了。管人就得治,要不他們不服你。我要在你這個位置早把他們治服了,這年頭,你要不操他媽,他就不管你叫爹。”
“不一樣,你們是民營企業,你可以說了算,我這不行。”
“啥營的老大就是老大,寧可干翻了也不能干蔫了。”
劉天才苦笑。媳婦在屋里敲墻,他沖他倆擺擺手,讓小聲點,劉富這個氣呀。
改革方案沒同歐陽商量,商量也白商量,他要說出點什么,僅有的那點底氣,也會像扔到地上的煙頭給碾了。沒敢用單位的打印機,怕把消息傳出去,找個打字社弄出來送到主管廳長那了。幾周之后還沒批下來,他有點心焦,就到廳機關去轉轉,探探風。雖然在機關時屬于見面先沖別人笑的一類,可畢竟在那工作多年,各室走走也感到親切。報社要改革的事沒人提,他也不好深問,打了些哈哈就出來了。將要出門迎面碰到了計財處的姜處長:“老劉,聽說你那塊要改革?”劉天才心中一喜:“廳黨組研究了?我還想請你當評委呢。”姜搖搖頭:“聽說的,那么個小破廟你作啥妖哇?還社會招聘,在職的不行就下崗,下崗怎么辦?到廳里來鬧,誰給平事?”“廳長在大會上說的呀,我們也在這批試點單位的名單上。”“說啥時改了嗎?院團改革已經事夠多了,你們能不能先別湊這個熱鬧。”說完上樓了,把劉天才撂在了轉門外,那轉門真怪,姜處長就推一下還轉個不停了。
報社的改革方案沒批,劉天才明白前些日子那篇稿子的意思了,文化機構改革方向定了,時間沒定。這事雖說是悄悄弄的,可全社沒人不知道,更讓老劉沒臉的是廳長沒批也知道。在班上隔屋一有笑聲他就心驚,好在歐陽還算配合,從沒問過這件事。聽說他在省直機關的圍棋比賽中獲得個第三名,劉天才到他屋中去祝賀,歐陽哈哈大笑,笑的好像不是圍棋的事。
一天,劉天才剛上班,推門進來兩個警察,知道他是誰之后,就問:“你們報社有叫劉富和馬桂芹的嗎?”老劉一聽,心里說,完了,又惹啥禍了“有,有,可他們是……”汗下來了。“謝謝,謝謝劉社長,你們培養了這樣的好記者,他們見義勇為,敢向壞人做斗爭,這樣的人現在可不多了。可不幸的是,他們讓壞人給打了,還好都是皮外傷,不重。”劉天才從驚嚇中醒過來一半:“咋回事兒?”
“啊,是這么回事。”一個警察松開劉天才的手。“昨天,在郊區一個路邊長途汽車停靠點,有些旅客上車后不但車里擠的落不下腳,交了錢還不給車票,車門口里一半外一半的就吵起來了。車超載不說,旅客只要上了車想下車不走還不行。正巧你們的劉記者和馬記者開車路過,一見這情況,就掏出記者證去管這件事,開車的和一幫打手不但不聽還給他們打了。有人報警,我們就趕到了現場。違規客運的那幫人都處理了,你們的記者住在我們的公安醫院里。領導派我們來是感謝你們的,并同你們商量一下,是不是給他們表彰或發點獎金。”
劉天才拿來兩瓶礦泉水遞到人家的手里,他哭笑不得,心里太明白了,什么見義勇為?是兜里揣著個記者證燒的,整天盼著碰著個啥事亮出來使使,他以為有這玩意天下事都能管,即便不聽也得讓他三分,心里舒坦。他沒想到第一次用就碰到楂子上了。“我去看看他們。”“那就坐我們車吧。”
單位一來警察就知道出事了,社長辦公室外圍著全社的人,離門近的人聽了個大概,劉天才和警察穿過人群低著頭。
劉富的腦袋纏著繃帶,本來就厚的嘴唇更像個茄子了,一條胳膊吊在床上的鋼架上,樣子也很慘,好在還能說話。“來福哇,他們連記者都敢打,這社會完了。”
“疼不疼?沒傷著骨頭吧?”
“能不疼嗎,就是外傷也夠受的,胳膊錯位,昨晚一宿都沒睡。”
“你也是,你又不坐那車,管那干嘛。”
“我不尋思證一亮全給震住嗎,沒成想……”
“是碰著不講理的了,你想吃點啥我去買。”
“牙都松了能吃啥,你看看我那上衣服兜,記者證還在不在,可別整丟了。”
“好好養傷,回頭我派個人來照顧你。”
“那倒不用,娜娜就行,只是小俞能不能來看看我?”
“她外出了,最近回不來。”
“那就算了。”有些累,閉上了眼睛。
“娜娜咋樣,她傷重不?”
“她倒沒啥事,就是屁股給踢青了,在隔壁。”
劉天才又到隔壁看了看娜娜,她倚在床邊正哭呢。
后來劉天才才知道廳里不批他們的改革方案是有道理的,國家新聞出版署正籌劃全國媒體界的整合,原則上省級以下的各行業不再經營媒體,現有的行業報刊該停辦的停辦,該歸口的歸口,《文化新聞報》的何去何從,到年底就見分曉了。
劉富傷好后就回了雞西,很少來省城了,可能來但不到報社。娜娜留了下來,她說回去也沒事干,還不如在這混,好歹也是省城,至于平時的花銷,在劉富那擠點就夠,萬一碰著合適的就嫁了。
時間過的好快,轉眼又是金秋。報社要改制,人心散了,議論最多是在文化系統找地方,還是跟著報社走。聽說報紙要黃,債主又盯上門了。賬上沒錢,劉天才找過劉富幾次,想能不能再給點兒,可手機打不通。有天見著娜娜,問起劉富來,娜娜扔出一句:“礦里死了人,他躲起來了,這老東西我都找不著。”
劉天才的兜里又揣兩包煙了,一包好的,一包便宜的,不是他抽不起了,而是覺得這大半年的奔波,像圍著一個圈兒跑,快回到起點了,起點就是帶兩包煙的時候。
那晚,同戰友會在一起,酒喝的有點多,回家時路過報社,見有盞燈還亮著就上去了。歐陽一個人在電腦前,煙缸里滿滿的煙頭。“咋不回家?”“回去也是一個人。”“我聽說了,半輩子了,為啥離?”“過的沒意思。”“啥叫有意思,不就是過嗎?”歐陽看看他,沒吱聲。
“你把電腦關了,咱倆聊會兒天。好煙抽沒了,就這畫苑,愛抽不抽。”
“不耽誤。”歐陽點上:“比沒有強。”
“你說我是啥樣的人?要說真話。”
“問這干啥?清楚了有啥用?”
“我覺得我活的別扭,也不知咋回事。”
歐陽轉過身定睛看了看他,笑了,真把電腦關掉:“不挺好的嗎?有房,正處級,還管著一群人。”
“不是這些,是我這個人。”
“人還行,挺實在的,不壞。”
“是農民?或是農民式的實在?是這意思吧?”
歐陽驚呀。
“我當農民時就煩干農活兒,干啥都累。我爹就不,看他干農活兒充滿快樂,下雨天下不了地,就趕著我們去踩當院去,土軟了踩的平,年三十兒還給牲口扎草呢;當兵時不能帶兵,那年讓我下連當指導員,我就整不明白,同士兵撂不下那臉,連長說我熊,大道理是慈不掌兵;落到城里安穩了吧,可始終心發虛,總覺得這城不屬于我的,隔一層,走在街上提不起氣來,不壯,你歐陽也是農場來的,怎么就像這城里生的一樣,樓房街道,在你身邊像水,你是魚,可在我這兒都是礁石;在家不準抽煙,打開電視多看幾眼二人轉,一個俗字讓人一晚不痛快,飯吃香了吧嗒幾聲嘴一屋人都瞅我,這還是不是我家呀?到報社來大小也算個一把手,想讓報社翻個身,我也翻身,怎么也算搞了十幾年的新聞報道,可真正干起來就啥也不是了。”劉天才動了真感情,眼圈有點濕了。
“咱們說點別的吧,劉富那二位怎樣了?娜娜這些日子也不來了。”
“傷好之后我也沒見著,聽說出了點事兒。”
“唉,我還想問你呢,他們的記者證是怎么弄來的,你行啊。”
“真的弄不來,還弄不來假的?滿街貼著呢,別說同真的差不了多少。”
“操。”歐陽笑得無可奈何。“我聽說咱們報紙要歸省報業集團,真那樣你去嗎?”“不去,同事中你一個就夠我搪的了,要有一幫我還活不活了。”“不都是我這樣的,再說我怎么啦?”“聽說那地方水更深。”……
回到家快十二點了,奇怪的是娜娜在家里等著呢。
“劉哥,我的包被人給割了,錢倒沒多少,可記者證丟了,你再給我辦一個唄。”劉天才瞅了她半天,慢慢地笑了:“快回去吧,過一會兒打不著車了。”娜娜還想說什么,劉天才沖里屋扭扭嘴,隨著兩層門的落鎖,劉天才覺得自己變了,窗外的街燈也親切了幾分。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