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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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為中國食品業最為重要的發明，豆腐的制作已經有二千多年的歷史了。就在這二千多年時光流失的過程中，記憶正發生悄悄變化，事實的真相在我們眼前被時間一點一點地腐蝕。如今，究竟是誰在某一時刻完成了豆腐工藝，已成了一個答案模糊不清的問題。即使在豆腐的原產地淮南，人們也常常因為這個問題發生爭執。

向前越過兩個世紀，在十九世紀中葉，最早對豆腐產生興趣的德國人馮-吉斯羅先生，在他的得意之作《古老帝國的食品》一書中，曾經小心地考證了豆腐與劉安的關系。這位嚴肅刻板的德國人在書中對劉安大加贊賞，認為劉安是這個星球上最早的化學家。正是他，在淮南組建了世界上第一個完備的化學實驗室，實驗室的課題由八個神秘的老人擔當。

如今《古老帝國的食品》一書已被視為當代歐洲最權威的食品考據之作。其中重要的一項，對豆腐淵源的認定也成了馮-吉斯羅的一大豐功偉績。事實上這是不公正的，后來，馮-吉斯羅先生在晚年所著的自傳中，誠實地說明了這一歷史誤會。其實他的豆腐考據學說，來源于明王朝的李時珍。這個固執的民間草藥醫生，在偉大的藥典《本草綱目》中，一口認定豆腐是劉安發明的，但又不愿說出詳細過程。所以，馮-吉斯羅先生無法向歐洲人解釋豆腐發明的最初真相。當時做為一個正統的天主教徒，他理所當然地把劉安天才的發明歸功于上帝的某次暗示。但這種無中生有的猜測是可笑的。我們都知道事實上在劉安生活的年代，連耶穌他媽還沒來得及出世呢。

《古老帝國的食品》一書最為標準的英文版本，當屬英國的漢諾威簡裝本出版社，1869年的老英文版。人民文學出版社在1955年曾以此為底本出版了最初的中譯本。翻譯者林之望教授是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發表過轟動一時的歷史專著《劉安年譜》。

林之望教授是個正統謹慎的學者，學貫中西。曾于三十年代同季羨林先生一起在德國哥廷根大學學習學梵文和巴利文。后來中途轉學至牛津大學，在英國，他甚至到過大英博物館去試圖借閱被斯坦因搞走的敦煌寫本，但被英國人無情拒絕了。青年時期的經歷使他對古典深奧的歷史文獻和晚唐時期一些模棱兩可的詩歌有著令人尊敬的癡迷。因為廣讀詩書，所以他在寫作論文中，旁征博引的愛好顯然不可避免。他早年的論文古怪深奧，令人讀來感到非常吃力，就好像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在自不量力地做一字馬。在他最新出版的《劉安年譜修訂本》中，我們可以感覺到這種可怕的愛好，正隨他年齡的增長而進一步加重。林之望教授在新的《修訂本》中，重新引用了三百二十四種冷僻的上古文獻。他試圖在中國把對劉安的研究調整到一個新的方向，他用個人的多年思考來證明。首先生活在公元前漢王朝的劉安是一位從事生命科學的研究者，習慣在夜晚搞化學實驗，煉制丹藥(他的研究成果請參閱《淮南子#8226;中篇》）。在自家后院多次試驗研究中，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豆腐做為副產品第一次來到世間(詳見清代沈德潛編選的《古詩源》中的《淮南王篇》)。豆腐發明后，劉安的研究并未終止。但他的興趣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開始熱衷于豆腐菜肴的制作(見《淮南王食經》。難道做一個開宗立派廚師是他的終極追求？

《劉安年譜修訂本》并未給林之望教授帶來預想中的成功，相反，批評之聲首先在各個院校響起，一些從事劉安研究的后起之秀，新銳學者，紛紛持刀槍利刃，沖至長坂坡前。在這種四面楚歌的糟糕情況下，他的老學術對手南大的樂韋云教授又給了他致命一擊。老樂在最新一期的《文史研究》中著文指出：無論是《劉安年譜》還是《劉安年譜修訂本》都存在一個致命的固疾，那便是關于認定劉安在建元五年發明了豆腐的說法證據不足，語焉不詳。不僅如此，老樂還認為《劉安年譜修訂本》某種程度上，還存在道聽途說的嫌疑，比如在建元五年條，《修訂本》王顧左右而言他，文不對題地講了一段小道消息，津津樂道于王太子劉遷與郎中雷被比劍的舊事。事實上這種說法，來自最不嚴肅甚至荒誕不經的《太平廣記》。眾所周知，說話一向牢靠的司馬遷，對此事裝聾作啞，在《史記》中提到建元五年時，只故做玄虛地記敘了一次彗星掠過，便草草了事。連較為可靠的《漢書》關于劉安在建元五年的情況也著述不多。書中提到了彗星掠過后，導致了當年可怕的旱災。至于旱災時劉安如何發明豆腐，已經無人記述了。事實的真相在時間的生長過程中，已被打磨成碎片。這些事實的碎片飄落在典籍中，然后像露水一樣消失了，一切恰如夢幻，似有若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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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現在我可以把攤在地上的故紙本收起來，然后把家中那張三條腿的桌子墊好，這樣我們就能有平穩的心情喝酒。酒后，我會用漫不經心的語調和你稱兄道弟，接著以略帶嫉妒的心態向你講述一下，那個少年時放鵝，中年時寫詩，老年時又放鵝的老實人。終生在洛澗生活的老實人，是唯一自稱能詳細講述建元五年的人。他不喜歡穿牛仔褲，但堅持認為“鵝鵝鵝”那首詩是他替駱賓王代筆的，這種毫無道理的狂妄，令人噴鼻。只有瞎子博爾赫斯深信不疑。他曾經為之解釋說：“你看，如今什么事情都會恰恰發生在一個人身上，而且恰恰現在，一個世紀接連一個世紀過去，就是到了現在，事情才發生；空中、地上地下、海里、生活著無數的人，可所有一切真正發生的事情，都在你身上發生了。”但是我們要知道的漢王朝的建元五年到底發生了什么呢？在那一時刻，那一空間，我們的呼吸不能觸摸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么呢？是否有一陣清風吹過耳邊，照耀在淡黃色皮膚上的一縷陽光正隨牧歌消逝，那平庸麻木的臉上歡樂和痛苦交替更換。這些都是我們人類相同的擁有，一千年如是，一萬年如是。只是到了現在，有誰還能一一記得他們。記得他們的親切容貌，他們各自卑賤的身世，還有他們那憨厚的鄰居，以及他們在午夜的一次私語。這些溫暖的、濕潤的、芳香的東西都隨風而逝，似有若無。在我因此感傷的那個下午，生活在洛澗的詩人，正坐在鵝群中給我寫信，在太陽掉進洛澗的一剎那，他用一句話結束了漫長的傾述。時光流失了但我依然面對過去微笑。

敘述在這里短暫停頓一下，我感到有必要對自己逐漸開始混亂的思維做一次調整。在停頓調整過程中，我想到了卡爾-馬克思，一個有著稠密胡須的德國人，在十九世紀末，這個失業的無產階級在倫敦圖書館閱讀歷史，然后思考。我注意到他在其偉大著作《神圣家族》中提到一段很有意思的話，他斷定一個神圣家族在權力爭奪中失落的志趣，往往會轉移到金錢游戲上來。建元四年的夏天，劉安從前封地阜陵采購了當地所有的黃豆。阜陵侯打算用一年的時間把黃豆運到淮南。這樣看來，劉安在建元四年做成了世界上最早的一筆期貨生意。現在，去年夏季從北方收購的大批黃豆，正通過水陸兩路運至淮南國。你看，在洛澗碼頭上已停泊著無數裝滿黃豆的船只。一些外地口音的異鄉人正謙卑和稅吏攀談，郎中雷被甚至看到一位老人露出掛在脖子上的銅舟節。這是鄂君頒發的古老啟舟節，用于免稅。在太陽接近水面時，一無所得稅吏乘牛車緩緩離開。異鄉人開始在船板上生火做飯。炊煙四散時，有人流淚并大聲咳嗽，而另一些人在偷偷放屁。他們在船的左側涮洗尿盆，而后又在船的右側取水做飯，飯后一些男人走上岸。而另一些不能上岸的男人便在船上喝酒并無故毆打自己的女人取樂。女人們在黑暗里哭泣，咬牙切齒地咒罵自己的男人和那些該死黃豆。陸上的黃豆，正通過鄂君啟車節大道，運來淮南。牛車在灰塵撲撲路上行走了一年，其間，架車的母牛意外懷孕下犢，而另一些公牛則被慘酷腌割，砸蛋，幾個男人用短棒擊碎了一批令人妒忌的睪丸。但對于黃豆來說這都不重要，重要是它們來淮南的目的被劉安遺忘了。

如今這些歷經風塵的黃豆輕而易舉地堆滿了淮南的都城。建元五年的春天，黃豆像一雙雙憂傷的眼睛布滿淮南王國。就這樣，劉安，我們淮南的王，在公元前的一個春夜，為大堆大堆平庸的黃豆們發愁。相似的情形，在公元一九八四年我也經歷過，那年夏天，我同祖父去幾十里外的糧站買麥子，當時賣糧的隊伍排了五里多長。夜晚來臨的時候，糧站關上了大門，但賣糧的隊伍依然沒有散，大家在癡癡地等待明天開門收糧。黑暗中，祖父點燃老旱煙，然后輕輕拍打滿車的糧食。他就這樣滿懷憂郁地拍打糧食，直到天明。我在他懷中已沉沉入夢，可憐的老人，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個季節，一個為糧食猶豫的季節。就是因為這相似的猶豫，所以有時候，我有理由覺得劉安是我的祖父，或者說我的祖父是劉安。我真心的喜歡從傳說中走出來的劉安，因為雞犬升天的故事，可以看得出他是個多么富有人情味的神仙。我喜歡他身上的這種味道，每每讀到關于劉安的典籍時，我都要忍不住捧起書本來聞聞氣味，這時祖父身上神秘古舊的氣味便溢過來，那種淡淡的略帶潮濕的煙草氣息，令人恍如隔世。到此我要坐下來大哭一場，為劉安也為祖父。那么多年過去了，劉安消失了，祖父也消失了。他們的身體已沒有形跡，唯有那獨特氣息伴我永存。月白清風之夜，草蟲低鳴，烏雀南飛，恰獨處一室時，我便輕輕翻動那本線裝的《淮南子》，劉安或者祖父便出現了，他們都在滔滔不絕地敘說一些不可理喻的訓釋，不管原道還是人間，我都無心傾聽，無心頃聽。有誰知道，此時此刻我只想閉上眼睛，靜靜的嗅一下來自他身體的那種親切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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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個世紀末，有一些好事人，在淮南火車站廣場為劉安塑了像。火車低鳴，人潮如海，我們的劉安騎著高頭大馬，穿著朝代不明的服裝打獵歸來。這哪是我們心目中的劉安呢?在我們心目中的劉安是個非常謙虛的好人，并且像兒童一樣充滿好奇心。比如有一天他在午睡，在夢中與一個熟人爭論一頭豬的去向，當夢醒時分依然怒氣沖沖不明所以。這時他聽說有八個面貌怪異的家伙在王府外裝神弄鬼，就顧不上穿鞋，赤腳跑出去看熱鬧。傳說中的八公出現了，這八個人都說自己有本領，雷被說自己能點石成金，伍被則厚著臉皮吹噓自己會呼風喚雨。而最可笑是蘇非，這個可憐矮子竟然被同伴裝扮成七八歲的童子，田由則向大家介紹這個孩子已經八十六歲了。我們的劉安那時剛剛從夢里走出來，肯定還沒來及洗臉，面對這八個神異的家伙，以為自己又走進了另外一個夢里。事實上他也不知道如何使用這些能點石成金、呼風喚雨的家伙。他一不缺錢，二不缺風缺雨。這些有本領的家伙原來是批沒有用的廢物。沒有用處的廢物最適合做一名優秀的食客。于是劉安讓這批后來聲名顯赫的家伙在王府吃閑飯。那時候在劉安府上吃閑飯的有三萬多人。大家都忠心耿耿地埋頭吃飯，來報答劉安的知遇之恩。有這么多的人忠心耿耿吃飯，終于為劉安吃來了賢德之名。在賢德劉安的關懷下，八公過著優雅的生活，他們每天除了埋頭吃飯外，還相約好到城外郊游。他們八個人坐著兩輛馬車奔向南山。途中，雷被常常自告奮勇去充當一回車夫。他鞭打著無辜的紅馬向山崗上飛奔。當夜色滿山時，他們在香氣飄忽的桂樹下停車，一人折下一根桂枝，然后揮舞著，在黑夜中吟唱那首《漢廣》，“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他們的歌聲像流星一樣劃過天空，然后便消失在夜幕里。在歌聲沉寂的時候，他們抬頭凝望天空，一言不發。這時他們鞋子上嵌綴的明珠在草叢中像星星一樣閃閃發光。

寫作這篇小說我感到非常困難。寫作進行了一半時，我得了可怕的健忘癥。這說明我智力正在衰退，像暮年的美國前總統里根一樣令人同情。有一個中午，正在廚房炒菜的妻子吩咐我去買鹽。走到第一個巷口時，外出的目的被我遺忘了，我趕緊努力思考自己出來的目的。正思考著到了第二個巷口，更糟糕的情況出現了，我又把回家的路遺忘了。當我準備向警察求助時，我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想不起來了。當時，我抱著頭蹲在街上發呆。頭腦中存儲的幾十年信息正像流水一樣淌走，我卻無能為力。午夜時分妻子帶我回家。在這樣糟糕的狀況下，我依然每天繼續寫作這篇小說，上一次我寫到劉安夢中因為一頭豬的去向與人爭吵，還說了雷被他們八個人駕車閑溜的事。寫到這里，我喝了一杯水。喝完以后，我就忘了以上寫作的東西，這樣可憐的雷被就要駕著馬車繼續在黑暗中奔走，這完全是我的責任，我輕而易舉的許諾他們出城，直至黑夜。在黑夜來臨時，他們卻被遺忘在黑夜里徘徊。

對關鍵人物的遺忘，造成了一次局部敘述的失敗。一次敘述的失敗，暗示另一次敘述的開始。上一個世紀的最后幾年，是一段好時光。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年輕人，驕傲，老是覺得自己小說寫得好，淮南第一。但老是沒有人承認，這樣下去沒勁，于是便開始轉向研究淮南方言。在研究過程中，我認識了著名的方言學家吳子長先生，這個皮膚白皙的南方人，儒雅隨和。一天在向我解釋“曳溝”這個詞條時，他竟然提到了建元五年的雷被，一個將來注定被我遺忘的人物。

建元五年時，劉安收購了大量的黃豆無法處理。他把這個難題交給了雷被解決。面對這些黃豆，煉丹師出身的雷被，自然想到了火和丹爐。他把黃豆放在丹爐中，加鹽炒香獻給劉安食用。椒鹽黃豆的味道可想而知。劉安食后大悅，當即封雷被為二千石的郎中，并將椒鹽黃豆賞給三萬多門客一齊享用。劉安和三萬多門客，連續吃了幾天黃豆后，腹瀉不可避免的出現了。那時最大的問題便是廁所緊張，整個王府只有劉安一人有專用廁所，平時門客要方便的話，只能在陰溝處解決。但現在長長的陰溝已蹲滿了方便的人，等待方便的人只能在旁邊排隊等候。但咕咕作響的肚子是那么迫不及待的需要放松。最后不堪等待的人們，便把蹲在陰溝里不愿起身的人拉起來，自己強行搶個位置蹲下。這是建元五年，淮南上流社會記憶最深刻的事件，足以令后世追憶永遠。所以直到今天，淮南方言中依然固執地把排隊說成曳溝或拉溝。

注：采用拉溝說為河北岸的鳳臺縣、潘集區、毛集區。比如八十年代賣糧難，河北岸兩區一縣是產糧區，到了糧站交糧的人多，人多就亂，有人插隊。大家便齊喊，“拉溝，拉溝”。而采用曳溝說為河南岸四區：田家庵區、謝家集區、八公山區和大通區。河南岸四區城市人口多，平時不排隊，但到買菜的時候就不行啦。六十年代肉憑票供應，遲了就是有票也買不到。人一急就開始擠著往前沖，前面人便有意見啦，就喊“曳溝，曳溝”。

又注：關于曳溝和拉溝的區別，我的朋友孫瑤曾為之解釋，她認為曳溝的曳是古漢語的遺留。是一種古雅的說法。采用者是淮南的上流人士即現今的城市人口。而拉溝雖然與曳溝的意義相同，但區別在用字粗俗，主要流行于民間，是現在農村人口的說法。

再注：我的朋友孫瑤有頭紅黃相間的頭發，在田家庵區居住。而我是潘集區的印第安人，每天上車時人一多就緊張，人家碰我一下，我就喊：“拉溝、拉溝。”

曳溝事件后，劉安遷怒雷被，免了雷被郎中一職，把處理黃豆的任務交給了伍被。喜歡呼風喚雨的伍被想到了水，他把黃豆放在水中浸泡后，用石磨碾碎成漿，煮熟后加糖獻給劉安飲用，劉安飲用后不拉肚子受用無比，當即封伍被為郎中。下崗后的雷被非常嫉妒，一心想搞破壞。有次狂性大發竟然乘伍被睡覺時，在煮豆漿的大鍋里撒了泡尿。這還不算，又加了一把石膏粉攪勻。做了壞事的雷被，心中有鬼，便連夜逃出淮南國，直奔長安而去。等到第二天清晨，世界上第一板豆腐出現了，而雷被正在往長安的路上奔波。

可憐的雷被使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件往事。那天我把梨樹的馬蜂窩捅了下來，一大群馬蜂追趕我，我不能停下來。最后，當我在遠離村莊的曠野上奔跑哭泣時，另一些孩子已在樹下吃到了甘甜的梨子。

責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胡煥勝，1975年10月生于淮南。曾在刊物及《中國新小說》網站上發表小說若干，現為政府公務員。致力于小說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