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膚病

作者簡介：

于懷岸，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出生于湘西農(nóng)村，做過農(nóng)民、打工仔、流浪漢、報社記者、文學(xué)期刊編輯、自由撰稿人等多種職業(yè)。出版有長篇小說《貓莊史》《青年結(jié)》，中短篇小說集《遠(yuǎn)祭》《想去南方》等。

故鄉(xiāng) 恍惚中的時間與人

中巴車開到護佑路時，有人喊踩一腳，我也隨那人下了車。腳一粘地，天空中遮住太陽的那朵烏云剛好也散開，對著我劈頭蓋腦地潑灑下一大片刺眼的強光，我頓時趕緊瞇起眼睛。待睜開眼睛時，面對白晃晃的陽光，慘白的水泥路面，我的頭有些眩暈，人也恍惚起來。

這里是我的故鄉(xiāng)嗎？

我真有整整十年沒回過這里嗎？

讓我眩暈和恍惚的不是我的眼前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恰恰相反，十年的時光在這里像凝固了一樣，護佑路還是原來的護佑路，那樣逼仄，那樣凹凸不平，兩邊的樓房還是原來的低矮、灰暗，人行道上的樟樹，也似乎沒有長大多少，耷拉著一點也不繁茂的枝葉，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我在一株根本就遮擋不了一絲陽光的樹下等車，五分鐘過去了，沒來一輛的士。街面上也沒人，空空蕩蕩的。六月的大陽正當(dāng)頂，曬得我裸露在外的皮膚有些焦灼、痛癢，我的頭上臉上開始冒出大滴大滴的汗水。我沒時間再傷感，左手?jǐn)Q起小旅行包，邁開大步回家。我得走過大半條護佑路，過西門大橋，穿過示范街和烏龜巷，再爬近幾十級臺階，才能到家。

走上西門大橋時，我往南面看，才發(fā)現(xiàn)這座小城多多少少還是有些變化的，從那邊一片灰蒙蒙的平房后面突兀地冒出了一幢幢連成一片的嶄新的高樓，連綿了約好幾里，看起來像是座新城，或是一片高尚住宅區(qū)。

時間不可能靜止不動，寒暑交替，地里總得長些東西出來，不管是莊稼、野草還是樓房，人也一樣，也會生長和衰老，譬如我自己，十年前還是一躊躇滿志的青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身心疲憊的中年人了。當(dāng)我從緊貼著的橋攔轉(zhuǎn)過身來時，肩膀被人重重一拍，嚇了我一個激靈。回頭一看，是個西裝革履的富態(tài)的中年男人。我不認(rèn)識他，很疑惑地看著他。在這座邊地小城，像這樣富態(tài)的人近年來雖然不少了，但像這樣大熱天穿筆挺西裝，白襯衣，連領(lǐng)帶也系得端端正正的實在是滿城找不出幾個來。當(dāng)然，這是我十年前的記憶，但十年后的今天也還沒發(fā)明帶空調(diào)的西裝吧。

我迅速啟動大腦搜索系統(tǒng)，腦細(xì)胞里沒有儲存這個人的形象，我肯定不認(rèn)識他。而他卻像跟我極熟識似的，很有派地微笑著注視我。

他肯定認(rèn)錯人了，我想，就沒聲好氣地說：“你誰呀，干嘛？”

他說：“你不是許子民嗎？嗨，好多年沒見到你了！”

我憤怒地說：“你才是許子民呢。”這人可能是個編子，跟他黏乎上了說不定會給你推薦什么子虛烏有的產(chǎn)品或者保險，說完我就快步往前走。

他追了我?guī)撞剑僖淮螐暮竺姘庾∥业募绨蛘f：“急什么嘛，真不認(rèn)得我了？”

我有些慍怒，用右手把他的手從我的肩頭上使勁甩開，氣急敗壞地說：“你誰呀，要干嘛？”我把左手里的旅行包放下，握起拳頭，一副他若再糾纏就不客氣的架式。

他不怒，仍笑，但聲音高了一些，說：“耍什么萬子，你不就是趙獵狗趙愚民嗎？”

他一古腦把我的小名大名全報出來了。一點沒錯。 趙獵狗是我，趙愚民也是我。我就是趙獵狗，我也是趙愚民。我表情尷尬地問他：“你是……”

看來他曾經(jīng)跟我熟的很，但我實在想不起他是誰了。我離開小城已經(jīng)快二十年，連這次算上只回來過三次，第一次起碼不下十五年了，第二次是十年前，而且每次回來呆的時間都不長，見的親戚朋友也不上十個。

他看到我態(tài)度大轉(zhuǎn)彎，親熱地掏了我一拳，說：“我是李明博啊，記起來了嗎？”

李明博？這不是韓國總統(tǒng)的名字嘛。這人又在搞怪，像一開始叫我什么子虛烏有的許子民一樣。他顯然看出了我以為他在調(diào)侃我，說：“我真是李明博呀，你不記得了，那時你們都叫我豇豆精。再想想，那年我在你家里洗澡，差點死在你家里，把你和你媽嚇得臉都青了……”

我腦子飛速地轉(zhuǎn)動。哦哦，豇豆精，瘦不拉嘰，噢噢，是在那個大修豬桶里，哈哈，想起來了，豇豆精的大名還真叫李明博。我再一次仔細(xì)地打量他一陣，才說：“你那時那么瘦，現(xiàn)在咋這么壯，都掛不上號了。”

他說：“是呀，是呀，都多少年沒見了。”

我說：“十多年了吧。”

“整整二十一年了，高中畢業(yè)后就再沒見過。”他說，“聽說你在廣東那邊發(fā)大財了，做雞頭還是做包工頭，哈哈，聽人說的，不曉得靠不靠譜。”

他嘴上又不正經(jīng)起來。

我只是尷尬地笑，說：“哪里，哪里，混口飯吃。”

他問我要了電話號碼，在手機上存，存完，不放心似地回拔了一次，聽到我手機響后，再一次拍著的我肩說：“我有事，先走一步，哪天找?guī)讉€178的老同學(xué)，一起聚聚吧。”

我提起旅行包隨口答道：“好，好！”

他扭頭就走，一副比我還匆忙的樣子。這時我才看到他的身后徐徐地跟來一輛黑色的奧迪車，車停下，他打開車門，坐進去前又回過頭來沖著我問：“要不要送送你？”

我指著前面的山坡說：“在那上面，車也開不上去。”

他說：“那就哪天聚，我打你電話，到時把楊美霞也喊上。”

我像挨了一槍，渾身一震，愣住了。李明博的車開得無影無蹤后，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我像個傻逼一樣在大太陽底下挨曬。

記憶 不去揭它依然存在

不錯，李明博確是我的同學(xué)，高中同學(xué)。我一時認(rèn)不出他，是因為他從豇豆精變成了大塊頭，從窮小子變得衣冠楚楚，人模狗樣，這情有可原。但聽他報了名字我還想不起，那是因為這些年來我根本就沒想起過他。我?guī)缀醢阉麖挠洃浝锬ㄈチ恕?/p>

當(dāng)然抹去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他一個人。

我才四十來歲，認(rèn)為自己還沒老，所以一直拒絕懷舊，更是排斥回憶。雖然我的職業(yè)時不時地需要加一點回憶作佐料，但我能夠很好的撐控，我總是揭頭取尾，中間的一段絕對不碰，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寫作者（從不敢說我是一位作家），我只寫自己的童年記憶和青年經(jīng)歷，而十四歲到十九歲這段被稱之為青春期的時期卻被我有意屏蔽了。或者，也可以說，我把它埋葬了。

這些年，我一直遠(yuǎn)離故鄉(xiāng)，不愿意回來，回來后也不愿意出門，就是避免碰到熟人揭開這段記憶。這些記憶當(dāng)然是一塊令我不堪回首的傷疤，就像我曾經(jīng)長過疥瘡留下的白亮的疤痕一樣，藏在身體的某處皺折里，不想今天猝不及防，被李明博一把揭開了。這就使得我明白了一個事實，屏蔽得再好，埋葬得再深，記憶儲存于腦細(xì)胞里，不可能真正抹得去的，就像文件夾保存在計算機里，只要輕輕地一觸碰，它就會自動彈開，呈現(xiàn)于你的眼前。除非把它刪除掉，如果有這樣的腦部手術(shù)，可以切除某一時期的記憶，我愿意花錢去做。

可惜沒有。

我以為我把楊美霞也從記憶里抹去了，事實上是自己騙了自己二十年罷了。

我極力回避回憶十四歲到十九歲的整個青春期，就是我與楊美霞的同學(xué)期。從初中到高中，差不多六年時間。確切地說，是五年半時間，因為高三上學(xué)期未我就自動退學(xué)，南下務(wù)工去了。

我退學(xué)南下務(wù)工，就是與楊美霞有關(guān)，也與李明博有關(guān)，當(dāng)然，前者是主要關(guān)系，后者是次要關(guān)系。但也可以反過來說，李明博是因，楊美霞是果。如果沒有李明博，也許就沒有我后面的退學(xué)，更有可能的是，我就能考上一個專科或者三本之類的學(xué)校，現(xiàn)在在我們縣的哪個部門或哪個中學(xué)為“人民服務(wù)”，當(dāng)然，也有可能成了一個失業(yè)的下崗分流人員。

如果真的那樣，楊美霞也可能會是我的老婆。此時，我和她正在一間房里的一張床上相互摟著睡午覺，或者因為一件什么小事正瞪鼻子上臉地干仗。

先說楊美霞吧，暫且不管李明博，不管大腹便便衣冠楚楚的他現(xiàn)在是個官還是個商，我都要把他放到后面去敘述。其實，對現(xiàn)在的楊美霞我也一無所知，除了她的年紀(jì)，工作，家庭，甚至她長成了什么樣子，依然清秀苗條，還是大胖臉?biāo)把闹心陭D女形象了，我都不知道。要說她，不回憶是不行的，既然記憶已經(jīng)被人揭開了，就索性揭個底朝天。

這也是一種面對，一種男人的擔(dān)當(dāng)吧。

我認(rèn)識楊美霞是初中一年級時，那年我們一同考入縣一中，分在一個班，更巧的是，那幾年，編座位時我總是坐在她后面。五年沒變，一直到高三時文理分科后，換了班主任老師，我們的座位才隔得遠(yuǎn)一些。初中三年，我們是純潔的同學(xué)關(guān)系，也很要好。她是農(nóng)村學(xué)生，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是很好，而我是城里人，半邊戶（父親是干部，母親是農(nóng)民）子弟，那時我父親上班的煙廠效益好，家境富裕一些，有時楊美霞的伙食費接不上來，我給她借個十塊二十塊錢。有借有還，她的家人送來生活費后，她立即就還我，從沒出現(xiàn)過像沈從文在芷江當(dāng)差時跟一個白面長臉女孩那樣，最后帳目不清。那三年，我們的交道僅止于此。

我們的故事是從高中開始的。那時我們都到了情竇初開、荷爾蒙激增的年紀(jì)，女大十八變，進初中時干干瘦瘦的楊美霞不知不覺就出落成了一個苗條、水靈、妙曼、豐滿的大姑娘了，當(dāng)然我也成了一個嘴上長了茸毛小伙子了。我常年坐在楊美霞的后面，聞著她淡淡的體香，在心里早就喜歡她了，但那時我只長個兒卻不長膽子，我不敢追她。我那么喜歡她，有一段時間，卻要肩負(fù)著一件令我相當(dāng)痛苦的“工作”，給她遞情書。記得那是高二的下學(xué)期，我剛好坐在靠陽臺的（那陽臺是整層樓相通的）座位，而坐我前面的楊美霞卻在一堵墻邊，從外面看不到她，有時上晚自習(xí)會有別班的同學(xué)從窗子外（夏天，沒關(guān)窗）伸過一只手掌來拍我的肩，或者是頭，說：“哥們，幫幫忙，遞給她。”我知道她是指的誰。一開始，我每信必遞，楊美霞也每信必收。一周后，有一次再遞給她，她生氣了，對我說：以后這些無聊的信就別給她了，惡心。自那以后，再有人要我給她遞信，那就得看我的心情了，一般來說，拍我肩的，我還會遞上去，而拍我頭的，我也會收下他們的信但卻私下處理了。原因很簡單，我們這里有“男兒頭女兒腰，只準(zhǔn)看不準(zhǔn)摸”的說法，摸一個男人的頭，是對他的不尊重。我覺得我已經(jīng)是一個男人了，這令我很反感。其實我反感的，也許根本就不是這個，而是他們追楊美霞這事本身。一般來說那些長得很帥或者成績很好的男生，都趾高氣揚一些，而學(xué)習(xí)成績不怎么樣又長得歪瓜裂棗的，相對要卑謙一些，所以前者往往是從窗外猛地就拍我的頭，而后者多半會先討好地叫我一聲兄弟再拍我的肩以示親熱。我這樣做其實不過是一種心計罷了，我把那些比我長相強的學(xué)習(xí)成績好的有意過濾掉了，他們還以為信送到了，楊美霞根本就沒看上他們呢。

有一天，我在處理一大堆因我過濾而積壓下來的那些信件時，我看到其中一封特別有文采的求愛信。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楊美霞：

我每天都在遠(yuǎn)遠(yuǎn)地注視著你，一直五年了。我看著你越來越漂亮越來越美麗，而我的心卻越來越痛苦越來越陷入泥潭里不能自拔。今天，我鼓足了十二萬分勇氣，給你寫這封信，不是向你求愛，只是對你表達(dá)出我愛你，我想讓你知道，這世界，有一個在默默地愛著你，祝福著你！

盼復(fù)！

祝好！

李一達(dá)

即日

看完此信，我禁不住笑出聲來。這個李一達(dá)，真有意思，說他寫的不是求愛信，卻偏偏還要“盼復(fù)”。但我看第二遍時，就笑不出聲了。看到第五遍時，我差點驚呼出聲，他媽的，這個李一達(dá)，神人啊。他這信簡直就像我請他給我代筆寫的一樣，而不是他自己的。

我心動了。我忍不住想給這封信動了個小手術(shù)。我又看了一遍，發(fā)現(xiàn)這個小手術(shù)動起來簡單極了。第一，李一達(dá)跟我都是從初一上來的，但他是隔壁班的，所以他只能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楊美霞，這個手術(shù)我只要置換了五個字，把其中的遠(yuǎn)遠(yuǎn)地，改成了近近地，把李一達(dá)的名字換成了我的名字，就行了！第二，信李一達(dá)是用鉛筆寫的，簡化了我操作手術(shù)的程序。于是，我把此信在課桌上鋪平，從抽屜里拿出橡皮擦，輕輕幾下說擦掉了“遠(yuǎn)遠(yuǎn)”和“李一達(dá)”五個字，再用鉛筆填上“近近”和“趙愚民”，就搞定了。然后我從課桌里找出一個信封，裝進去，封好，信封上什么也沒填，拿著它戳了戳楊美霞的背部，楊美霞轉(zhuǎn)過身來，遲疑地看著我，不肯接信。我說：“你一定看看，好嗎？”

那時我的臉肯定很紅，表情古怪，楊美霞注意到了，她看了我?guī)酌腌姴沤舆^信，又過了幾秒鐘才轉(zhuǎn)過身去。我的心嘭嘭地亂跳，這時我才想到，因怕自己喪失勇氣匆忙給她的這封改寫別人的求愛信，重新填上的那五個字和原來的字筆跡完全不相同啊，而且我們同學(xué)五年，一直前后座，作業(yè)本試卷本不知看過對方的多少次，我的筆跡她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

我只差頓足擂胸起來。

還好，我的心沒跳多久，大約十分鐘后，楊美霞用背靠了兩下我的課桌，然后她就給我遞來了一張二指寬的紙條，但她沒有轉(zhuǎn)過臉來，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不知道她有沒有臉紅。

紙條上是七個字：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估計她肯定也是心跳加速，血管賁張，她竟然沒看出來求愛信上絕大多數(shù)字不是我的筆跡。

我從數(shù)學(xué)本上撕了一張二指寬的紙條，給他回了兩個字：真的。

這次她比上次回得更快：下自習(xí)后操場南小樹林見，再說。

我們的第一次約會就定在了操場南面的小樹林里了。下自習(xí)課后，我先到小樹林里，等了她一會兒，她就到了。那一晚，我們在黑暗中隔著大約兩三步遠(yuǎn)的距離說話，只說了幾句，她問我是不是真的喜歡她，我答我早就喜歡上她了之類的，問答完之后又都沉默不語了。所以，第一次約會其實沒有討論出什么結(jié)果，反而是拉大了我們的距離——比教室里我們相隔的距離遠(yuǎn)多了，也沒呆多久，大約十來分鐘，響了就寢鈴后我們就出了小樹林，她回寢室我回家。

有實質(zhì)性進展的是第二次約會，大約是三天后，時間地點均未變，那晚我們再沒站著說話，而是一起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先是身子挨著身子，先來又是手掌搭上了手掌，就寢鈴響時我們才站起來，準(zhǔn)備回去。但鈴聲止時，在那個悠長的余音剛落拍，我突然抱住了她，她受了一下驚駭，卻并未尖叫，也未掙扎，于是我吻了她。胡亂地吻，吻完，我正要跑開時，她拉住我的手，然后抱住我，又回吻了我一次。

我們戀愛算是正式開始了。地下的，隱密地。這是楊美霞的要求。其實我們縣一中是所爛學(xué)校，升學(xué)率低，管理亂，學(xué)生抽煙喝酒談戀愛，很正常，老師們也見怪不怪，楊美霞也不是什么校花，我當(dāng)然也算不上白馬王子，我們就是公開談，也引不起轟動，楊美霞不愿意公開談愛，是因她還兼任著學(xué)生部的團支書，而這個團支書每年都能保送進一所大學(xué)，成績特好的保送重本，差的也能保送我們州城大學(xué)。楊美霞的成績在年級里也就是居中，屬于那種要靠運氣和臨場發(fā)揮才能考得上個大專的那種。

楊美霞給我說：“我是農(nóng)村的，不比你，反正是城里人，我想上大學(xué)，不想回農(nóng)村里去。”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注重團支書的形象，然后通過保送上大學(xué)。

這當(dāng)然沒問題。再說，我也不是那種沉不住氣，非得要把自己的快樂與別人一起分享的人。

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楊美霞當(dāng)初跟我相愛的的原因，也許當(dāng)初我們都是真誠的相愛吧，那也是我們的初戀，我相信，每個人初戀都是最純潔的。遺憾的是，我們的這段地下戀情只保持了一百四十四天，雖未被曝光，但卻引發(fā)起更嚴(yán)重的后果，楊美霞的團支部差點被下了，而我，只好自動退學(xué)，一氣之下遠(yuǎn)走他鄉(xiāng)。

事件的起因，是因為李明博在高三上學(xué)期轉(zhuǎn)學(xué)來了我們班，同時他還帶來了一種傳染性極強的皮膚病——疥瘡。

父親 曾經(jīng)的那座山快要垮塌了

一進屋，我就聽到躺在房里的父親的呻吟聲。他是用呻吟招呼我，因為我進屋前母親已經(jīng)看見我了，并大聲地叫了我的名字，睡在里屋的父親肯定聽到了。進了房，看到父親睡在床上，形容枯蒿，身材魁梧的他已經(jīng)退縮成一個嬰兒似的，特別是手腳，又細(xì)又枯。我看到他的手和腳又長滿了紅斑，好幾處正在潰爛，流著黃膿。父親患的就是一皮膚病，查不出原因。他曾去過廣州，我?guī)戳藥准掖筢t(yī)院，醫(yī)生們都模棱兩可，說不出個所以然。用藥只能控制，一停藥，又是原樣。那些進口藥昂貴得嚇人，在廣州住了一個多月院，花了好幾萬，父親說什么也不再住院了，說他死也要死到家里去。死在廣州的話，只有一罐子灰回去。

妹妹說帶他到北京或上海更好的醫(yī)院去查，他更是不同意。他一是舍不得花孩子們的錢，二是對自己絕望了。他給看望他的親戚朋友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想死又死不了，前世作的孽啊！”

我此次回來，就是因為他病危。看樣子，他真的快要死了。“他滿身的皮膚又開始潰爛起來，”母親說，“有幾處爛得深的地方，已經(jīng)爛到骨頭里去了。他有時疼痛難忍，徹夜嚎叫。”

這時離他從廣州回來還不到六個月。

我看著他，問：“爹，還好吧？”

他想昂頭坐起來，被母親制止了：“你躺著，別動。”

父親含糊地說：“癢，癢得受不了！”邊說他邊要去抓，母親連忙抓住他的手，說：“抓不得，一抓破，黃水流到哪就會爛到哪！”

父親今年虛歲才六十三，按現(xiàn)代人的壽命還算不上老，誰會想到他會得這種怪病呢。小時候，父親在我的心中就像一座山一樣高大偉岸，聳立在我面前。母親只是一個家庭婦女，一生都沒有工作和收入，多年來完全是靠父親一人養(yǎng)活一大家人，包括我們兄妹三人，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和城里的外公外婆，有時還要接濟叔叔和姑姑家，幫他們買種子和化肥。父親是一個農(nóng)村人，十六歲那年只身到縣城的煙廠里做臨時工，后來轉(zhuǎn)成工人，再后來又轉(zhuǎn)干，一直做到年產(chǎn)值好幾個億的煙廠副廠長，完全是憑他自己的勤勞肯干，學(xué)習(xí)鉆研，我記得他四十多歲時每天晚上還啃《卷煙工藝新規(guī)范》等大部頭書，后來果然就提了主管業(yè)務(wù)的副廠長。但副廠長沒當(dāng)上兩年，縣煙廠就被國務(wù)院裁掉了，他成了一個下崗人員，失業(yè)了。之后他一直背運，做過水產(chǎn)生意，把買斷工齡的幾萬塊錢賠得精光，后來又開過雜貨店，租的地段偏了，沒兩年也關(guān)了門，再之后，他就在街上拉板板車，一直拉到皮膚騷癢直至潰爛才停手。

我之所以說父親像大山，不僅僅因為他長得魁梧高大，還因為他作為一家之主的權(quán)威，壓得我們一家人透不過氣來。他作為家長，從一開始就像他后來作為煙廠的副廠長一樣，說一不二，冷酷，高壓、專制，全家人只有聽他指揮的份。譬如母親每天燒什么菜，給我們買什么衣服，給哪個親戚多少錢，這些大多數(shù)家庭婦女自己能做主的事，都得聽他安排。譬如初三時我想考中專，早點出來工作，給家里減輕些經(jīng)濟壓力，母親也是這樣想的，但被他斷然否決，要我上高中考大學(xué)，譬如妹妹本來想考北大，他卻一定要讓他填清華，結(jié)果差兩分，害得妹妹上了一年“高四年級”才考上清華。我從十六歲，也就是初三那年，開始長個子長胡須的時候，也長叛逆心了，我很看不慣他頤指氣使的樣子，很多次，我都握緊拳頭，想狠狠地揍他一頓，然后離家出走，永不回來。但那時我肯定打不贏他，只能吞聲忍氣，委曲求全。

這樣的機會還真的等來了。高三那年我要退學(xué)，把被褥從學(xué)校搬回家（我家離學(xué)校遠(yuǎn)，高三時搬到學(xué)校宿舍去住了），他不同意，要揍我，我們頂牛起來了。差一點就打起來了。他找了一條粗麻繩，要捆著我去學(xué)校上課，但我根本不能去，因此我就要反抗。那時我們在堂屋里，他把麻繩拿出來了，捆我，我不從，他推了我一掌，把我推下地，就撲過來捆我，我那時有力氣了，翻過身來就去撲他。此時，母親剛好買菜回來，趕忙拉開了我，否則，那天我們真的會打起來。

后來我還是沒去學(xué)校，他毫無辦法。但那年底母親想讓我招工進煙廠，上班，他堅決不同意。這當(dāng)然是母親一廂情愿，我根本就不想去他那個煙廠。母親偷偷地給了我五百元錢，我分了三百讓楊美霞去“打胎”，然后帶著奇癢無比的滿身疥瘡，帶著剩下的二百塊錢，遠(yuǎn)走了他鄉(xiāng)。

整整五年，我都沒給他打過一次電話，也就沒說過一句話。五年后，我第一次回家時，也是因為他出了事。他回家時被人打了一悶棍，錢被搶去了兩千，人差點被打死，住了一個月院，才好。那時他已下崗三年，正在下海，忙著水產(chǎn)生意。我回來后才知道，他到過幾次廣州，進貨，但都沒找過我。這次我回家，呆的天數(shù)不多，我沒等到他出院就回了廣州，他想跟我和解，躺在病床上還試圖拉我跟他一起做生意，被我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因為那時我在南方已經(jīng)立穩(wěn)了足，正做著自己喜歡的工作——編輯，想做的事業(yè)——寫作。十年前，也就是我第二次回家時，他已經(jīng)不做生意了，開了個雜貨店，經(jīng)營得不好，天天跟一幫老頭子一起喝酒，有時帶人來家里，有時也跟人在小酒館喝，然后醉醺醺地回家，讓母親去給她守雜貨店，因為好幾次他喝得爛醉如泥，貨架上的小百貨被人偷去了不少。后來母親總跟他吵架，不給他守店，他就盤了店，弄了個板板車去拉。那是我南下后的事了。

那時他看上去就蒼老多了。

一下子又過去了十年，他還沒老，就要死了。看著他那么枯蒿，那么難受的樣子，從心理上來說，我真有點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父親真的會死嗎？

失眠 再梳理一次記憶

晚上，我剛剛上床躺下，李明博就把電話打來了，說是同學(xué)會已經(jīng)定下來，后天兩點半到五點在城南華天芙蓉賓館302房集合，先聊天，再吃飯，晚上K歌。他報了一長串要來的老同學(xué)的名字，足有十多個，可我還有印象的把他算上，也不到三四個。到時肯定也會把人和名字聯(lián)系不到一起的。最后，李明博強調(diào)說：“楊美霞一直聯(lián)系不上，關(guān)機，明天再打吧。人家現(xiàn)在是檢察長，忙得很，說不定上哪開會去了，明天或后天會回來。”

楊美霞當(dāng)了檢察長，這倒是我第一次聽說。

李明博聽我的語氣并不熱心，掛電話時叮囑我：“你一定要來啊，咱全縣就出了你這么個著名作家，一定讓老同學(xué)們見識見識。”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是個作家，我發(fā)表作品，出版著作用的是筆名，除我父親和母親并沒多少人曉得，我剛要問他，他掛了電話。

李明博是有些神秘本事的，在不多日子的同學(xué)期間我就領(lǐng)教過了。

他是高三那年上學(xué)期轉(zhuǎn)學(xué)到縣一中我們班來的，和我睡一個寢室，我下鋪，他上鋪。但后來他給我說，他根本就沒有轉(zhuǎn)學(xué)證，就他自個兒把被褥搬到我們寢室的，在我們班搭了一張課桌聽課。他給我們班主任說，他的轉(zhuǎn)學(xué)證交到教務(wù)處了，班主任也信以為真，讓任課老師每次發(fā)模擬試卷時也有他一份。

李明博說的是真的。他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民子弟，原來的學(xué)校也是鄉(xiāng)下的五中，升學(xué)率絕對是零的一所高中學(xué)校，要轉(zhuǎn)學(xué)到全縣最好的一中沒有過硬的背景肯定不行。后來，也就是我南下打工前，給楊美霞送三百塊錢時，就聽她說李明博被查出了是混進一中來聽課的，不過，他跑到校長室，跪著不起來，求校長收留他，后來學(xué)校也就沒攆他走，反而讓他把檔案搞過來，算是正式轉(zhuǎn)學(xué)。

李明博剛到一中來的時候，誰都不認(rèn)識，最先看到的是我。那天下午他扛著被蓋賊頭鼠腦地在A棟宿舍樓三樓躥，其他的宿舍都鎖了門，只有302我在寢室里看書，他問我這是不是高三文科班寢室，我說是。他又問我，有空床不？剛好我的上鋪空著，他一眼就看到，沒待我回答，就抱著被子躥進來了，把被子往上面空床一丟，就爬上去理鋪。像怕被誰搶走了似的。

理完鋪，他才下來，伸出右手，很正式地要跟我握手。我只好下床，跟他握手，他說：“我叫李明博，剛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人家都叫我豇豆精，呵呵，我吃飯就是不長肉，沒辦法。你是文科班的吧，一中只有一個文科班，今后我們就是同學(xué)了。請多關(guān)照。”

他像背書一樣，一口氣說了一大串。

自此，李明博就成了我的同學(xué)，而且下課后他總黏著我。他是從鄉(xiāng)下轉(zhuǎn)來的，一開始大家都有些瞧他不起，懶得理他。他肯定以為，跟我最先相識，自然就跟我關(guān)系最好。但沒多長時間，不上一周，他跟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熟了，他能說會道，油口白嘴，跟誰都搭得上話。

李明博其它方面都還算可以，我也把他當(dāng)成朋友，有時課間我們跑到學(xué)校圍墻后面去抽煙，別人不搭理他，我也會分他半包或一包過濾煙香煙。那時我父親已經(jīng)是煙廠的副廠長了，家里的煙多的是，我偷幾條出來他都不會發(fā)現(xiàn)。但他有一個習(xí)慣讓我特別反感，每次從食堂打飯回來，他喜歡捂在下床我的被子里吃飯——那時天已經(jīng)冷了，很多人都捂在自己的被子里吃飯。我說過他很多次，有幾次都只差翻臉了，他總是嬉皮笑臉地給我認(rèn)錯，讓我沒法真正跟他翻臉，但隔了一天，他又鉆進我的被窩里了。

后來我想，我的疥瘡肯定就是那樣被李明博傳上的，其他的同學(xué)也可能是那樣被傳染上的，因為周未我總是回家去睡，而那些宿舍里的同學(xué)有鄉(xiāng)下的父親或者哥哥或者以前的同學(xué)朋友來了，我不在，他們就睡我的床，把自己的鋪位讓親戚朋友睡。一中的管理亂，像留宿外面的人，一般周未都不查，或許他們也是為鄉(xiāng)下的學(xué)生考慮吧，本來家里就沒幾個錢，有人來看他們還要掛旅社住宿，加重他們的經(jīng)濟負(fù)擔(dān)。

要命的是，我身上開始騷癢起來的時候，我并不知道自己長了疥瘡。我還以為是冬天天氣干臊，皮膚過敏。再說，我從出生就住城里，以前也沒寄過宿，連疥瘡根本就沒聽說過，更別說它長的什么樣子。那段時間，我正跟楊美霞熱戀著，我們約定每周二和周五，雷打不動地約會，約會的地點已在不在操場南的小樹林了，我們走得更遠(yuǎn)，每次都去那片小樹林后面半里路的自來水廠圍墻下，那里已經(jīng)是半山腰了，僻靜，碰不到人。有圍墻擋風(fēng)，不太冷，墻內(nèi)有燈光照射出來，不太明，也不暗，正好是適合談戀愛的光線，朦朧，曖昧，有些情調(diào)。我們在圍墻根下?lián)肀А⒂H吻不算，早就突然破了衣服這層表層防線，直接到了肌膚相親的程度了，但還沒有機會深入身體的內(nèi)核。

直到有一個晚上，我們剛自來水廠圍墻一塊枯草上坐下時，突然圍墻內(nèi)的大功率照明燈熄了，完全一片漆黑，我們往山下看，全城停電，黑黝黝的。山頂上大風(fēng)入林，嗚嗚嘶嗚，楊美霞一下?lián)湓谖覒牙铮覀冮_始接吻，撫摸……

楊美霞一邊呻吟一邊說，熱。好熱呀

我說，我也熱。

那晚最少零度以下，我們怎么會熱呢？

我脫下了身上穿的軍大衣，鋪好，楊美霞躺了上去，我們把熱繼續(xù)持續(xù)下去，直到更熱，直到我的汗水她的淚水匯流在一起。那晚，我們一直呆到后半夜，楊美霞說她眼淚都結(jié)冰了，我們才摸黑回學(xué)校宿舍去……

同學(xué)會 沒有誰是該來的誰是不該來的

拖拖拉拉，磨磨蹭蹭，猶猶豫豫，一直到四點鐘我才起身去城南的華天芙蓉賓館，這期間李明博打了我兩次催促電話，問我怎么還沒動身，說要不要搞個車子接我。說實話，我不想?yún)⒓邮裁赐瑢W(xué)會，那些同學(xué)都是一二十年沒見了，隔膜已久，認(rèn)都認(rèn)不得了，況且對對方的家庭、職業(yè)、愛好更是一無所知，還能有多少話說？憶崢嶸歲月，得了吧？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崢嶸過，反正我只有滑鐵盧。再說，我都不認(rèn)得他們了，他們會認(rèn)得我嗎？到時免不了會像范偉抱住趙本山那樣亂叫一通，自找尷尬。

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天是陰的，悶熱。下了十多級臺階，我往回看，看到我家的那棟兩層的磚房側(cè)墻上打個一個紅圈，圈里有個大大紅色的拆字。再往下走，整個烏龜巷到處都是拆字。原來這一片已經(jīng)是拆遷區(qū)了。前天回家的時候，太陽光太強烈，我勾頭走路，竟然沒看到這些“拆”字。我家也要拆，倒是沒聽母親說過，可能這兩天因為父親垂危吧，也可能是還只劃出個拆遷區(qū)，沒到正式動拆期，母親的心思還不在這上面。

看來，我們家住的這片被稱為小城貧民窟的城西也要換新顏了。但我討厭折遷，記得我在廣州從一家雜志社辭職做自由撰稿人的最初幾年，只能選擇那些租價便宜的城中村親嘴樓租住，可我每每住不上幾個月，那里的房子就要被打上一個個紅圈圈涂上一個大大的拆字，害得我一年要般幾次家，把寶貴的時間都浪費在找房子上去了，直到我自己買了一個小居室，才擺脫被拆的噩夢。想不到這樣的噩夢又降臨到我父母的頭上了。雖然我家的那房子有把年紀(jì)了，半山腰，也不太方便，但好住啊，樹多，空氣好，前面沒擋的，視野更好，不知我父母的感情上接不接受得了？

華天芙蓉賓館位于城南路，這是一條新路。若不打的的話，我肯定一時找不到，雖然它就在寬闊的、嶄新的大街上，是這條大街最高的建筑，也是全城的地標(biāo)性建筑。因為這邊我沒來，幾乎是長這么大就沒來過。我只知道這邊原來是蔬菜隊的地盤，再過去就是城郊農(nóng)村的桔子園。但現(xiàn)在什么蔬菜呀桔林呀，都看不到了，只有一幢幢新樓。這里是一座新城了。

記不清哪位大作家曾說過，每座城市的上空都飄蕩著看不見的幽靈。這座新城的上空會飄蕩著什么樣的幽靈呢？

320門旁赫然貼著“一中178（文科）班同學(xué)會報到處”，紅紙金字，楷體的毛筆書法不錯。我努力回想，那時有哪個同學(xué)書法寫得好，178后面還用括號注明文科，看樣子此人肯定不是老178班的，而是分科后進來的，我想不起誰的書法會寫得這么好。房間里有四五個人，圍在一張放了簽名薄的茶幾旁說話。我從樓梯一腳踏上過道時，看到有一個女人坐在沙發(fā)上，雖然她背對著門口，我的心口也陡然一緊。來的路上，我一再想以怎樣的方式面對楊美霞，橫眉冷對“千夫指”，還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而她，又會以什么樣的方式面對我呢？

幸好，那個女人穿的是短袖制服，警服，不是檢察官服。我剛進房時，她站起轉(zhuǎn)過身來了，我看她警服的時候，她也看到了我：“你是趙愚民吧？”

她竟然一口報出了我的名字。

“你肯定不記得我了，我是向曉艷，從176班分科后過來的。”

“哦，哦。”

“想起來了吧？”

“當(dāng)年大名鼎鼎的學(xué)生部團支部副書記，你也忘了？”一個男人站起來，伸出手來，我們握了下手，他又說，“我是李一達(dá)，你更記不起來了，也是從177過178來的。”

“嗨，李一達(dá)呀，記得，當(dāng)然記得。”

說完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想到了當(dāng)年“趙”代“李”僵的事。這一代，還是真“僵”掉了我很多年。

李一達(dá)的臉也紅了。他想起了當(dāng)年讓我替他給楊美霞送情書的事嗎？

向曉艷不愧是個警察，馬上就捕捉到我們臉上的變化，夸張地尖叫起來：“哎呀，你們兩個大男人紅什么臉呀。”

于是我們馬上停止臉紅，像切斷電源一樣訊速地恢復(fù)到常態(tài)。

另兩個人一個叫向大海，一個叫姚樹林，真的沒有一點印象了。其中姚樹林說他是老178班的，初一時我們就在一個班，同了六年學(xué)。可我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就覺得奇怪了，在學(xué)校時我成績平平，相貌也是平平，沒當(dāng)過班干部，不怪肇，也不談戀愛（我和楊美霞是地下戀愛，應(yīng)該沒人知道），怎么那么多人還記得我？令我莫名其妙了，竟然二十年不見，都又還認(rèn)得我。難道說我沒變樣嗎？咋可能，我又不是沒照過鏡子，早已滄桑巨變，面目全非了。

我問李一達(dá)說：“李明博不是說有十多個同學(xué)，怎么只來你們幾個。”

向曉艷努了努嘴：“隔壁房里在打牌，四個，加你，來九個了。”

我又問：“李明博催了我?guī)状危约涸趺催€沒來？”

李一達(dá)說：“李總剛剛還在這里，出去處理突發(fā)事件去了。示范街的拆遷戶每個人懷里揣了瓶敵敵畏，要在縣政府門前集體自殺，被縣長一個電話叫去了。還沒走十五分鐘呢。”

向大海接過去說：“都是嚇人的吧，無非是坐地要價，想多要些錢。”

向曉艷說：“你揣瓶農(nóng)藥去試試，看看能嚇著誰？”

李一達(dá)繼續(xù)對我說：“李總講了，他爭取趕來和大家吃晚飯。要是萬一來不成，大家吃好玩好。他還特意給我交待了，讓我陪好你。他說，178班的同學(xué)，那時就跟你關(guān)系最好，都二十年沒見了，想死他了。”

我說：“李明博這小子當(dāng)老總了？難怪干豇豆發(fā)胖，人模狗樣起來。”

李一達(dá)卻正經(jīng)地說：“你不知道吧，李明博是我縣最大的一家私營房地產(chǎn)華天集團的老板，身價早就上億了，這座縣城的三分之一售出的商品房和一半在建的新樓盤都是他的項目。”

沒看出來，李明博現(xiàn)在是大老板了。我想起我家側(cè)墻上的那個大大的拆字，看來總有一天我家也要被這小子強拆掉的。

向曉艷說：“這才幾年，他就做得這么大了，當(dāng)初他找我借三萬塊錢周轉(zhuǎn)，我老公聽人說他欠有三百萬貸款，死活不同意。前幾天我還在醋他，人家現(xiàn)在還你一千個三萬也不在話下了。”

向大海說：“當(dāng)初我要是能借得下三百萬，我也能做這么大。”

姚樹林頂他：“我還不曉得你嗎，你就是借得到，你有膽子借那么多嗎？李明博下海時就是一個中學(xué)老師，身無分文，借下那么多錢一要本事，二也要膽子。你就有本事也沒膽子。”

向大海立即蔫了，自言自語地補充說：“三還要狠，對自己對別人都要下得了狠，才能做到這種程度。”

姚樹林突然岔開了話，問李一達(dá)：“楊美霞聯(lián)系上了嗎，她還來不來？”

李一達(dá)說：“她手機打不通，要不你再打打呢？李總說這幾天都聯(lián)系不上她。”李一達(dá)咧嘴對著我笑，“畢業(yè)后你們見過面沒有？”

我說：“沒有，畢業(yè)后我一個同學(xué)也沒見過。我一直在廣州，很少回來過。”

向曉艷說：“那年你怎么高考前突然消失了，我感覺楊美霞那時喜歡你，你要是不走，以你的成績考個大專不成問題，也許你們能成一對。”

我淡淡地說：“是嗎？”

她說：“是呀，我好多次看到楊美霞半躺在床上，在日記本上畫素描，畫的是你。我要看，她又不給我看，畫完就鎖進她的小木箱里了。”她頓了頓，“不過，沒成一對也好！你老實，駕馭不了那個女人。”

這時姚樹林拔完了電話，說：“還是無法接通。”

向曉艷很武斷地說：“不要打了，她來不了的！”不等別人問她為什么來不了，她又驚叫著說，“哎呀呀，都五點半了，吃飯去吧，我好久沒K歌了，一達(dá)，你問問李明博，他能不能來，還有哪些人答應(yīng)來的，電話催一催，我們?nèi)ゲ蛷d等吧。”

吃飯時來了十四個人，他們喝了很多酒鬼灑，但我喝得少，連向曉艷都比我喝得多。一是我的酒量真的不行，二是大家從沒跟我喝過酒，不曉得我是真不行還是假不行，也摸不準(zhǔn)我的脾氣，所以沒人灌我。所以當(dāng)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K廳里時，我就一滴也沒喝了。有人喝到桌子底下去了，有人胡言亂語，也有人開始胡作非為起來。同學(xué)會嘛，我想也就是這個樣子，不是有一句順口溜說：心眼多的鉆被窩，心眼少的在嘮嗑，不多不少在亂摸，一個心眼在唱歌，缺心眼的往死喝。

我是那種沒心眼的人，不會跳舞也不會唱歌，只好到過道的窗戶邊透氣，一邊抽煙一邊想著啥時抽身退出最好。窗外流動過來的新鮮帶著一種震顫感，被每個包廂的歌聲吼得一波一波俯沖似的。

抽到半支煙的時候，向曉艷出來找我，看到我后大聲說：“大地方回來的人就是不同，講公德，抽支煙都要跑到外面來。”

我說：“我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透透氣。”

“騙誰呀，是沒對上眼的吧？是不是覺得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來了？”

“沒有誰是該來的誰是不該來的。”

“楊美霞沒來，你不開心啊！”

“沒有呀，她長什么樣我都不知道了，怎么可能因為一個不知道模樣的人而不開心。”

“她不來了，”她傾身向前，把嘴湊近我耳朵說，“她被雙規(guī)了。”

“真的？”

“假不了，我聽市局一個主任說的，三天前的事。”

“因為啥？”

“貪污，受賄，濫用公權(quán)，腐化墮落。”

“腐化墮落？”

“你不曉得，她一直是前縣委書記的情人，書記都被判了，不知怎么又把她扯出來了。男人是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動物。”

“不說她了。”

“偏要說她，我不該給你說她畫過你的肖像，哎呀呀，二十年后曉得心疼她了，早干嘛去了。”

“不是這意思。”

“她就是不檢點，中學(xué)時就是。”

“別一棍子打死人。人家一背運，就落井下石。”

“我可不是污蔑她。我們做警察的講證據(jù)，沒有證據(jù)也要做推理。”

“你這是有罪推理，不符合人權(quán)。”

“你還記得高三那年我們班男女都長疥瘡嗎？后來在學(xué)校流行了幾個月，請了好多專家來治，最后從二炮基地調(diào)來了一批軍用的疥特靈才治好大家的皮膚病，控制住更大范圍的流行。病是從你們男生的302寢室傳出來的，沒多久就傳到了我們女生寢室，楊美霞就是第一個長疥瘡的女生。”

“這能說明什么？”

“說明她跟你們寢室的人睡過覺。”

“推斷得太武斷。”

“疥瘡是密切接觸，沾上熱氣才會傳染。你別忘記了，那時是大冷天，她肯定是跟誰干過那事，那人就是你們寢室里的。”

“你覺得會是誰？”

“這是一個我至今沒有解開的謎。要說是李明博，不可能，那時他是個窮小子，油口白嘴的，女生們都討厭他，再說那時他也才來，他們熟都不熟，其他的，像向大海，姚樹林，成績雖然好，都是鄉(xiāng)下孩子，楊美霞那么勢利，可能性也不大。我懷疑過李一達(dá)，可他不寄宿，也沒長疥瘡。”

“這么說，你不就是懷疑我嗎？”

“你沒那個膽，現(xiàn)在都沒有，過去更不會有。”

“……”

“……”

“跳舞去吧。”

“真不會跳。”

“我教你呀。”

晚上一點多，李明博還沒來，大家都困了，哈欠連連，有的人躺地沙發(fā)鼾聲如雷，唱歌的人已經(jīng)有氣無力，殘涎茍喘。李一達(dá)見狀，知道再不能熬下去了，拿過麥克風(fēng)，嗓音雄渾地說：散了吧，大家該干嘛想干嘛干自己的去吧，還有沒說完話的，等下出去后拐個彎再短信聯(lián)系。

疥瘡 不僅僅是一種傳染性皮膚病

【疥瘡】 jièchuāng 傳染性皮膚病，病原體是疥蟲，多發(fā)生在手腕、手指、臀部、腹部等部位。癥狀是局部起丘疹而不變顏色，非常刺癢。

——《現(xiàn)代漢語詞典》，651頁，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7月修訂第3版

疥瘡是由于疥蟲感染皮膚引起的皮膚病，本病傳播迅速，疥瘡的體征是皮膚劇烈瘙癢(晚上尤為明顯)，而且皮疹多發(fā)于皮膚皺折處，特別是陰部。疥瘡是通過密切接觸傳播的疾病。疥瘡的傳染性很強，在一家人或集體宿舍中往往相互傳染。疥蟲離開人體能存活2～3天，因此，使用病人用過的衣服、被褥、鞋襪、帽子、枕巾也可間接傳染。性生活無疑是傳染的一個主要的途徑。

——百度百科·百科名片網(wǎng)址：http://baike.baidu.com/view/26428.htm

肆虐酉北縣一中高中部的皮膚病——疥瘡，是在元月初大爆發(fā)的。十二月底時，不管是有老師上課，還是上晚自習(xí)，我們教室里就不時會傳來一片沙沙聲，像餓鼠啃木頭一樣，有時沙沙聲匯成一片，更像窗外在下春雨似的淅淅瀝瀝的。疥瘡奇癢，不抓受不了，必須得抓，于是，越抓越癢，越癢越抓，一抓就抓得放不下手。疥瘡多長于陰部，也數(shù)那地方最癢，抓起來很不雅觀。記得有一次，那還是在大流行之前，正在做歷史模擬試題時，李明博襠部奇癢難捱，就伸手進去抓，一個女同學(xué)（我忘記她名字了）突然站起來，大聲呵斥他：“李明博，你怎么在教室里耍流氓。”

李明博抬起頭，無辜地說：“我沒有啊！”

說話時他的手并沒有停下來，還在抓。

歷史老師從講臺后的凳子上站起來，問那個女同學(xué)：“怎么回事？”

女同學(xué)紅著臉說：“老師，李明博在教室里耍流氓。”

李明博也大聲地說：“我沒有。”

女同學(xué)說：“你就是在手淫！”

女同學(xué)語出驚人，引得全班人都往她和李明博那里看。

歷史老師是個女的，才二十五六，剛剛結(jié)婚，聽那個女同學(xué)一說，馬上害羞似地跑出了教室，我們?nèi)嗄型瑢W(xué)幾乎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李明博又說了一句怪話：“都結(jié)婚了，還裝得像沒見過陣仗似的，有必要嗎？”

一會兒，女老師竟然把政工處主任喊來了，李明博被帶了出去。

也就是那天，政工主任帶李明博去縣醫(yī)院檢查，才確診他患的是疥瘡，打了兩針，開了一大包膚輕松軟膏之類的膏藥回來，涂抹了好幾天，一點沒見效不算，反倒發(fā)展的更多了，他的肚皮和手臂上都起滿了水皰和紅點。

那時我身上也癢起來了，但還沒癢到非抓不可的程度。我用了很多種現(xiàn)在記不起來的膏藥，不見一點效果。幾天后，我也是全身水泡和紅點，必須得抓，越抓越癢，越癢越抓，一抓就會抓得放不下了。

李明博被政工主任帶走的那天是周一，第二天晚上是我和楊美霞約定的約會的日子，但那晚下自習(xí)后，別人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倆時，她跑過來給我遞了一張紙條，然后就飛快地跑開了。我跑到陽如上看，她沒往自來水廠方向去，而是跑回了寢室。我打開紙條看。

你給我傳染了皮膚藥，可能是疥瘡，趕緊找到特效藥。現(xiàn)在人家還不知道我長瘡，知道了會懷疑的，我們都要被開除。

疥瘡最先從李明博開始，無疑是李明博從五中帶來的。因為疥瘡在一中已經(jīng)絕跡好多年了。一中早幾年修了新宿舍樓，寢室全部換雙層的鐵架床，每周也有一次宿舍衛(wèi)生檢查和評比活動，每個寢室都干凈衛(wèi)生。這時我們寢室好多人都長了疥瘡，大家一回寢室就遣責(zé)和聲討李明博，要他想辦法找到特效藥。

接下來的周五，楊美霞也沒跟我去約會。她又來了一張紙條催我去找藥。那幾天我到處找人問治疥瘡的藥，醫(yī)院，中藥鋪，擺攤的江湖游醫(yī)，老婆婆老把式口里的偏方，我都找來，以身試藥，均不見效。我自己上課時也得抓。抓得心煩意亂。

元旦節(jié)放了兩天假，三號上課時，教室里的“沙沙”聲更多更大起來，很多女生也加入到抓癢的行列了。不過，她們抓得文明一些，只抓背，手臂和小腿。我們的班主任也很著急，眼看著只有半學(xué)期就要高考了，他的學(xué)生都患了疥瘡，白天聽不好課，晚上睡不好睡。班主任要求學(xué)校派人去外面大城市大醫(yī)院咨詢和求藥。

大約是元月四號那天中午，曠了一天課的李明博興沖沖地回寢室來了。他說他回了一趟五中，搞到了特效藥。他向我們?nèi)珜嬍业娜诵攀牡┑┑乇ＷC：“一試就好！”

我們問他：“到底什么藥，真有效嗎？”

他說：“我一個最好的哥們說的，他長了很長時期，就是這藥治好的。他媽的，我的疥瘡就是他傳的，我再傳給了你們。我扒了那哥們的褲子看，他身上瘡都脫痂結(jié)疤了。”

“到底什么藥，快分我們吧。”

李明博卻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得先試試，有效就給你們，這藥危險性大。”又說，“這藥是兌洗澡水的，要找個大澡桶，學(xué)校那是淋浴，肯定不行。”

我被楊美霞催得緊，馬上說：“去我家吧，我家有大號豬桶，也有燒水的大灶鍋。”

家里沒人，父母都出去了，我把我家灶臺的三口鐵灌滿水，燒了不下三十斤干柴，給李明博燒好了一大修豬桶洗澡水。李明博試了試水溫，從衣兜里摸出一個深紫色的藥水瓶，擰開蓋兒，往盆里摻入。頓時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在堂屋里彌漫開來。我說不出這是種什么臭味。李明博迅速地脫衣褲，露出麻桿一樣的腿桿和手臂，兩架梯子形的胸部。他真是太瘦了！他用手拔弄澡水，把藥水?dāng)嚲蝗胂裉\動員一樣，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雙腳進了桶里。我著他的表情十分痛苦的樣子，問：“是不是水太燙了？”

他說：“水溫正合適，不過……趙遇民啊，我覺得，疥瘡不僅僅是一種傳染性皮膚病，它也是考驗人心的一根試尺，現(xiàn)在考驗我的時候到了。”說完他又深吸了一口氣，很絕決地蹲了下去，把整個身子泡進了水里。我也進灶屋燒水，準(zhǔn)備他洗了我接著洗。我去抱柴時，聽到他在大聲地吼歌：“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頭……”

吼得聲嘶力竭。

等我把水加滿，柴燒旺，堂屋里沒有聲音了。我喊了兩聲李明博，沒人答應(yīng)。這時，我聽到大門“嘭”的一聲巨響，有人踢開了大門，我忙跑出去看。是我媽。她怒氣沖沖，厲聲質(zhì)問我：“搞什么，我老遠(yuǎn)就聞到農(nóng)藥味。家里哪來敵敵畏了！”

我說：“沒農(nóng)藥。”

媽說：“你澡還沒洗，閂什么門。那么大一股敵敵畏味呀！”

我這才想到李明博在澡桶里，他說的那個特效藥原來是敵敵畏！

我媽先走上去，看到澡桶里李明博，發(fā)出一聲驚叫：“他是誰呀，臘狗子，你快看看他是不是死了？臘狗子，你這天殺的，你犯了殺人罪。”

我也驚嚇不小。走上去一看，只見李明博面色蒼白，雙目緊閉，嘴唇烏紫，一動不動。我喊了他兩聲，他微微睜了一下眼皮，我才知道他還沒死。

我媽抬頭，我抬他雙腳，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從澡桶里弄出來，抬到我的床上去。我媽說：“幸好你弄來的是個豇豆精，輕，要是個大胖子，我們母子倆抬不出來，他只有死在捅里。這個時候哪家還有成年人在家里。叫醫(yī)生，他們沒半小時到不了。”

我媽要我背李明博去醫(yī)院，李明博從澡桶里出來后，人清醒了一些，說他躺一會兒就好了，沒必要去醫(yī)院。他這一躺一直躺到晚上才起來。自然，那天我沒再接著用那個“特效藥”洗了。我媽不準(zhǔn)我洗，我自己也不敢洗——那會死人的，我沒李明博那樣狠！

那種洗法還真是特效，第二天，李明博全身的丘疹和紅點都枯了，三天后，他的床鋪上鋪滿了厚厚一屋，全是疥瘡殼。他已經(jīng)痊愈了。

但他那種試法，全寢室再沒一個人敢試。向大海說：“那是玩命啊，我寧愿癢死，也不敢自殺！”

楊美霞依偎在我懷里哭。她已經(jīng)哭了十多分鐘了，任我怎么哄，就是不肯停下來。我估計她眼睛已經(jīng)哭紅了。她邊哭邊抓癢。因此，她的身子在我的懷里不但在抽蓄，還在不停地扭動。

好久，她才止住哭，說：“向曉艷到政工處告我狀了，說是我給我們寢室的人傳染了疥瘡。”

“這有什么，我們寢室也是李明博傳的，政工處也沒把他怎么樣？”

“她舉報我有作風(fēng)問題。”

“什么作風(fēng)問題。”

“她說我跟你們302室的男同學(xué)睡覺了，不然不會得疥瘡，也不會傳染給他們。他要政工處查我是不是跟男同學(xué)睡覺了。今天下午政工處主任找我談話了，我都哭了，但我死不承認(rèn)。”

“睡不睡覺管他屁事！”

“你傻呀，她是想讓學(xué)校查出我作風(fēng)不好，讓學(xué)校開除我，她就可以當(dāng)團支部書記，可以保送大學(xué)，她那個成績連大專都難考上。”

“這女人怎么這么心壞！”

“聽說李明博的疥瘡好了，他用了什么好藥。”

我把李明博在我家里洗摻敵敵胃的澡的情形給楊美霞描述了一篇，問她：“你敢不敢那樣試？”

“我敢，但我不能那樣做。”

“為什么？”

“那樣做我會死掉的，我懷孕了。”

“懷孕了？”我一下子急了起來。

“我這月沒來月經(jīng)，肯定是懷孕了。”

“……”

“我真好怕，怕學(xué)校一直查下去，更怕向曉艷糾纏下去。他爹是我們那個鎮(zhèn)的派出所所長，他有的是辦法！”

“懷上了只有做掉。”

“要是做掉她們不是就有證據(jù)了嗎。”

“那你還想生下來？”

“再過兩個月肚子鼓起來了，我就是想考也考不成大學(xué)了，學(xué)校肯定要開除我。”

“那怎么辦？”

“我不知道，你是男人，你想辦法呀。反正我要考大學(xué)，考上大學(xué)，有工作了我再嫁給你。”

“我想不到辦法，惟一辦法的就是做掉。”

“到哪去做向曉艷讓他爸很容易就能拿到拿到證據(jù)。”

“你是怎么想的。”我覺得身上一點也不癢了，滿身都是冷汗，冷颼颼的。這事超出了我的處理能力，我手足無措了。

“肚子大起來了，我要明光正大地去做。”

“你說氣話吧？”

“我說真的。”

“你瘋了？”

“到時我就說被人強奸了。”

“你抖什么呀，我不會說是你的，讓他們?nèi)ゲ榘桑挥羞@樣我才能不被開除，才能考大學(xué)。”

“你不能休學(xué)嗎，明年再考！”

“我家里的情況你也曉得，今年考不上，不準(zhǔn)復(fù)讀，我父母要盤我弟弟。”

“到時我來供你。”

“你自己不掙錢，你供我？”

“要不你休學(xué)，行嗎，明年再考，你先去哪里躲半年，等我上了大學(xué)。你再復(fù)學(xué)。我就說我晚上從街上回來，被流氓糟蹋了，這樣他們就查不到是誰強奸我了，他們找不到你，就是懷疑你，也沒證據(jù)。你明年就是考得上考不上，我畢業(yè)了我們就結(jié)婚，反正你是城里人，你爹又是廠長，也不怕沒工作，我都是你的人了，也跑不掉。”

“我想想吧，明天答復(fù)你。”

“好，你想想吧。我先回去，十五分鐘后你再回去。這幾天向曉艷好像在跟蹤我，看我跟誰在一起。”

網(wǎng)絡(luò) 不是萬能的

我在網(wǎng)吧的電腦上百度楊美霞，找到相關(guān)結(jié)果約55100個，翻了很多網(wǎng)頁，彼楊美霞都不是此楊美霞。她們是開淘寶店的，求職的，推銷的，教師，公務(wù)員，領(lǐng)導(dǎo)等等，有幾個楊美霞竟是男的！終于我找到一條“人民的好檢察官——記酉北縣檢察院副檢察長楊美霞同志”，打開一看，是我們的州城日報數(shù)字報平臺，再打開，竟然是滿滿的一個專版。竟然還配發(fā)了她的彩色工作照。

照片是在辦公桌前拍的，桌面上插有兩面小國旗。她是全制服裝，大蓋幅戴得端端正正，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楊美霞是團圓臉，穿制服，戴大蓋帽很上相，但也削弱了她的女性美，看起來很中性，不男不女似的，讓人感覺別扭，至少會讓熟人別扭吧。說是女性美，其實也沒什么美可言了，從照片上看，她已經(jīng)大胖臉?biāo)把耍樕系陌欛蓿粭l條陷得很深。我仔細(xì)地看了看她的眼睛，不再是少女時的水靈，迷離，而是冷峻，甚至有一種獨專、兇狠的煞氣。

再看內(nèi)容。講的是楊美霞秉公執(zhí)法的故事，講她成為檢察官以來經(jīng)手了五百多個案子，無一冤假錯案，講她怎么樣忘我地工作，從沒準(zhǔn)時吃一頓飯熬得了一身病（這時我又仔細(xì)看了一陣她的照片，紅面滿面的，沒有像報道里說的“一臉菜色”的感覺，看不出她有什么病）。這只能算是一個軟廣告，哪里是什么報道。看了兩段，我實在看不下去了。

關(guān)掉這個網(wǎng)頁前，我才想到看看報紙是哪天出版的。

竟然是七天前的，也就是我們開同學(xué)會那天的。前三天，楊美霞就被雙規(guī)了，而受州委宣傳部直接領(lǐng)導(dǎo)的州城日報竟然不知情，三日后還發(fā)表吹捧她的文章，可見雙規(guī)楊美霞的保密程度很高，絕不僅僅是跟已經(jīng)判刑的前縣委書記的關(guān)系那么簡單，肯定還牽扯到了更高級別的現(xiàn)任官員。

楊美霞危矣！

關(guān)掉這個數(shù)字平臺，我像與楊美霞較上勁了，非得要全面了解一下她不可，繼續(xù)找有關(guān)她的網(wǎng)頁。果然后面提到她的漸漸多了起來，有她開會的消息，也有她作的報告的全文。還有一些舉報她的貼子，我最先看到的一條是“楊美霞是個大貪官”，打不開，顯示的是貼子被刪，不知道此楊美霞是不是彼楊美霞，接著下面又是幾條“舉報酉北縣檢察院副檢察長生活腐化”、“酉北縣檢察院是為老百姓說話還是為開發(fā)商說話的”、“楊美霞副檢察長貪贓枉法的證據(jù)”等等，奇怪的是，每一條都打不開，不是網(wǎng)頁連接不上，就是顯示“你要找的貼子不存在”。

我一下子失去了興趣，遂把百度框里的“楊美霞”替換成“李明博”再搜。但搜出來的都是韓國總統(tǒng)李明博，而不是酉北縣房地產(chǎn)老總李明博。當(dāng)然，那約337000條相關(guān)結(jié)果里肯定夾雜著我的同學(xué)、酉北縣房地產(chǎn)老總李明博的消息，一條條找無異于大海撈針，太費神，太費時了。

想起一句話：沒有網(wǎng)絡(luò)萬萬不行的，但網(wǎng)絡(luò)不是萬能的。

我決定明天回廣州。回了廣州，關(guān)于小城的記憶，包括這十天的記憶，肯定要屏蔽掉的，我要投入自己的工作，寫一部關(guān)于我居住的那座南方城市敘事的作品，已經(jīng)開工到三分之一，因為回來而被中止了，那部作品，是關(guān)于青春、革命、血與火、愛情、背叛、家、國、天下的故事，比我自己的故事精彩一百倍，也沉重一千倍，更是慘烈一萬倍。所以我的故事真的算不上什么，在這里我想早點結(jié)束它。

結(jié)束它還要交待兩個人物。一是個楊美霞，一個是李明博。這一次，先說李明博吧。因為對于楊美霞，到現(xiàn)在除了我知道她正在被雙規(guī)著，還是不曉得更多。

李明博從那次他在西門大橋上拍我肩膀后，我也再沒見過他，但同學(xué)會后有過幾次電話聯(lián)系，我想請他喝喝茶吃個飯什么的，他很忙，一直沒抽出身來，他說示范街那幾個懷揣敵敵畏上的拆遷上訪戶有兩個真的喝了藥，現(xiàn)在送到州城的醫(yī)院里搶救著，他和政府辦主任都守在那里，萬一要是掛了一個，他們都沒好日子過。

同學(xué)會的第二天，我問了母親家里拆遷的事，母親說我們家的房子也是李明博的華天集團的征地，李明博親自跟她談過，親自帶合同來簽的，按房子實際面積兌換到城南他正在建的銀苑小區(qū)，母親說我們家實際面積是一百三十六平米，在那邊能換一套四室兩廳的套房，你爹也同意，說城南那邊是新區(qū)，干凈些，也方便些。

母親說：“李明博那小子還記得我那年從修豬桶里撈了他一條命，對我們家是例外的了。他說，等那邊的房子一建好，我們就可以入住，而示范街和烏龜巷的拆遷戶都要先拆遷租房住，在等原址上的小區(qū)建好才能回遷。我們這個坡上的幾戶，都不是兌換的，都要補每平米二百八的差價，李明博說讓我們別聲張出去，不然他做不了事，天天會有拆遷戶上訪的。”

我說：“原來這樣啊。”

母親說：“記得別說出去，記住了嗎？”

我說：“記住了，你兒子又不傻。”

我約李明博喝茶或者吃飯，不是要當(dāng)面感謝他對我家的關(guān)照，那樣就俗了。而是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想當(dāng)面請教他，或者說，當(dāng)面套套他的話。當(dāng)然，我不確定，就是我們坐在一起了，他會不會跟我說實話。

這個問題是：他為什么三番五次地跟我著重提到楊美霞。我感覺他絕對不是無意的，他的語氣顯示了他知道我和楊美霞過去的內(nèi)情。而這內(nèi)情，就連當(dāng)年舉報楊美霞的向曉艷也不曉得，他是怎么曉得的？當(dāng)年他跟蹤了我，還是后面楊美霞跟他講的？

看來這會成為一個謎的。

再說楊美霞吧。那年我主動退學(xué)，離家出走來到廣州，沒費多大勁進了一家電子廠打工，我發(fā)揚了我父親從鄉(xiāng)下進縣城的吃苦耐勞的優(yōu)良品質(zhì)，那頭年，外出打工的人高中生很少，三個月后我就做了拉長，能管理幾十個人。我覺得蠻好的，所以當(dāng)年的高考完后，我也沒想要真的回去再復(fù)高三，考大學(xué)。我已經(jīng)決定不回去了。我只是很想念楊美霞，但我不敢跟她通信，就跟讀高一的妹妹聯(lián)系，我也不敢直接問楊美霞的情況，怕她多嘴說給父親，每封信要在提到很多人，把楊美霞夾雜其間。從妹妹的信里，我知道了楊美霞沒有出什么事，后來又知道了她被保送了我們州城大學(xué)，之后就是暑假了，再之后楊美霞上了大學(xué)，我就再也打聽不到她的消息了。那時，我開始大量地購買文學(xué)書籍和雜志，開始寫日記和小詩，我突然對寫作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投稿。但屢投不中。那時寫的東西，當(dāng)然很幼稚，幾個月后我就把他們付之一炬了。

大約是那年元月份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封我們州城大學(xué)信封寄信人只寫了“內(nèi)祥”的脹鼓鼓的信。我拆開信，一抖，從里面飄出了三張老人頭。不出所料，信是楊美霞寫來的，在信中，楊美霞先說說了她寫信給我妹妹要來我的地址的，接著就告訴我給我退還三百塊錢的原因。她說她并沒有懷孕，而是騙我的，她是真怕向曉艷的舉報，怕學(xué)校追查是誰給她傳染了疥瘡，查我扛不住學(xué)校政工組或者向曉艷父親請的公安人員的追查承認(rèn)我們搞了“破鞋”毀了她的大學(xué)夢，所以他就騙我說她懷孕了，想讓我害怕自動退學(xué)。

看到這時我還很欣賞她的坦誠，再讀下去就被她的無恥震撼了。她接著告訴我，她現(xiàn)在在大學(xué)里很好，過得很快樂，她新談了一個男朋友，是州城一個高干子弟，他父親是法院的院長，他很愛她，她也愛她。她說，你忘掉我吧，我們再不可能走地一起了，我是在法律系念書，以后我想做一個法官司或者檢察官……我覺得我們不般配，我會好好愛我的新男友……沒看完這封信，我就把它撕得粉身碎骨，連那三張老人頭一起丟進了宿舍的垃圾桶里。

從那天起，我就發(fā)誓我再也不回那座小城了。但我做不到，那里有我的兩位親人，我可以做到的是把那段記憶全部屏蔽掉。

一屏蔽就是二十一年。

這二十一年里，我也屏蔽掉了女人，所以至今我還是一個單身漢，雖然談過很多女朋友，總在她們說出要嫁給我后，頓覺熱情全無，于是趕快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尾聲 南方一場臺風(fēng)剛剛過去

我離開小城回南方的那天是七月初一天清晨。從我回來的第五天起，父親的病情就有了些好轉(zhuǎn)，第七天，他竟然能夠從床上坐起來了。母親說，看樣子他這病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你還是忙你的去吧。

那天，天剛蒙蒙亮，我就出了門，我要到二百里外的州城趕十點五十的那班火車。早晨有薄霧，空氣清新、涼爽，我知道，這樣的天氣一到中午會熱死人。母親送我出門，一直送到第十三級臺階上才站定。我回頭望了一眼母親，突然淚水涌了出來。這一刻，我知道我真正成熟了。二十一年前，我也是這樣的大清早出門南下廣州的，那是一個異常冷冽的早晨，我懷揣著兩百塊錢，提著一個父親出差時買的標(biāo)有香港兩個字的舊帆布包，毅然決然地出了門。母親聽到開門聲，追了出來，跌跌撞撞地在后面攆我，我頭也沒回，一下完臺階，一溜煙地往烏龜巷里跑去，把母親呼喚我的哽咽聲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了后面。

我站在烏龜巷一個大大的“拆”字下面，看著母親拄著膝蓋一步一步地上臺階，直到她進屋，才轉(zhuǎn)身離去。

十點五十，我登上當(dāng)年南下時坐的那列綠皮火車，晚點兩小時，第二天快十二點時到達(dá)廣州。正是正午，從地下通道一出來，我就看到廣場上面的天空一碧如洗，陽光明媚，但空氣卻是濕潤、清涼的，一點也不熱。讓我更加清涼的是，我看到了我的現(xiàn)任女友郝小青正等在廣場中央用鐵柵欄隔離的出口處。她穿著無袖體恤衫，超短牛仔褲，蹦跳著大聲喊我的名字“愚民，愚民！”她用全身將近三分之二的赤裸熱情地歡迎我回到廣州，回到她的懷抱。

“親愛的，想死我了。下次回去，一定要帶上我，好不好？”

“你答應(yīng)嫁給我，我就帶你。”

“算是求婚嗎？”

“當(dāng)然是。”

“有這樣求婚的嗎，求婚得有玫瑰，有戒指，還得半跪，懂不懂？”

“你也不能免俗。”

“可以免掉前面兩項，后面一項堅持不能免。跪，敢在廣場上跪，我就敢嫁給你。”

“給點面子嘛，等回家去跪，哪怕墊塊搓衣板也行。”

“不行，不行，家里跪沒人看到，誰知道你求過婚了，證人都沒得一個。”

“廣州真涼爽，一點也不熱，家里熱得暈人。”

“一場臺風(fēng)剛剛過去。”

“是嗎？”

“嗯”

“回家吧。”

“回去，回去，一點情調(diào)也沒有。”

“傻瓜，還有哪里能比家里更有情調(diào)？”

這些年來，我一直住廣州，我喜歡這座城市，不僅僅是因為它冬暖夏涼，日子過得舒適，還因為它的前衛(wèi)，開放，自由和包容，特別適合像我這樣想忘記過去的人居住，因為在這里，不管你住多少年，你身邊都是陌生人，他們不過追問你的過去。

包括郝小青，她也不會追問。

當(dāng)然，我也不會追問她的過去。

這就是我不愿意回故鄉(xiāng)小城的原因。但我知道我最終還得回去一趟。自回廣州后，母親每隔幾天會來個電話，告訴我一下父親的病情，說他還是時好時壞的，母親說，反正你回來也幫不了什么忙，做自己的事吧。

有一天，母親突然給我說，你爹這病，很多人說很可能是性病，他肯定嫖娼了，但他死不認(rèn)帳。

會是性病嗎？我也不好說。

在廣州檢查時，也有主治醫(yī)生持它是一種不知名的性病的觀點，但我沒告訴過母親。

母親說，都怨你和你妹妹，這些年掙了幾個錢，總是他一開口問你們要錢，你們就給他卡上打，不然他咋會得這種骯臟病。有個老中醫(yī)跟我說，皮膚病大多都是性病。

母親說，臘狗，你還記得李明博那小子用兌敵敵畏的澡水洗疥瘡嗎，還真好了，我想給你爸試一試，但他那體質(zhì)，肯定受不了。

母親說：你爹快了，這幾天昏迷了幾次。等他死的那天你再回來吧。我給你妹妹也是那樣說的。

我和郝小青一邊興高采烈地準(zhǔn)備婚禮，我們忙上忙下地布置新房，精挑細(xì)選地購置東西，我一邊卻在惴惴不安地等著母親告訴我父親的死訊，等著我以一個奔喪者的身份攜妻去回故鄉(xiāng)，我都等得有些焦慮起來了……

責(zé)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