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孔乙己

透過門和朝南的窗，就可以看到運河上那座拱橋。這座橋已有相當的年頭，據說是宋代就有了的。不過，它肯定不是宋代面貌了，僅僅是我，就見過它修過數次。在我有關它最早的記憶里，橋上還走過馬和驢。馬還是讓我喜歡，帥氣。蹄聲又響亮，跨答跨答的。慢也好快也好，都聽得。特別是雨天，馬蹄聲涼涼的，說不出是遠還是近的意思。驢有驢的味道，心思重重地邁步，精神頭兒比起馬來差得遠，連驢車上的人也一樣，他們往往睡在驢后面的拖車里，一付爛糟糟的樣子。

有時我會覺得，大多數人都比較像驢，無可無不可地活著。人們喜歡馬，是因為馬比一般的人精神、有派頭。人嘛，誰不羨慕高出自己的東西呢？

我在橋東頭這間“孔乙己酒吧”打工已有六年多了。中學畢業以后我就進店干活，那時此店剛剛開張。老板姓杜，是個半禿的矮胖子，話很少，待人態度和氣，親自站柜臺收賬。店面很小，只能擺下三張桌，又只賣黃酒和下酒的筍煮豆、鹽水五香花生，利潤可想而知不會好。但總算還有些顧客來喝酒，生意也就能將就。

原先這一帶有幾個大單位，京劇團、工人文化宮、圖書館，后來搬的搬，散的散，變成了幾家餐館，算是本城最有人氣的吃飯喝酒的地方。每天、特別是晚上，燈光煌煌人頭攢動，熱鬧得很。沒有哪一天看不到這些餐館門口有男女蹲在馬路牙子上嘔吐，招來許多野狗吃他們的嘔吐物，眼看著那些骨瘦如柴的野狗有了肉，毛色也光鮮起來，像穿上高級皮草的暴發戶的婆娘。這些野狗，原來總是到“孔乙己酒吧”門口轉悠、等著我扔些吃的給它們的。現在它們再也不光顧這里了。由此我又明白了道理，連狗都會變心，也就不必指望人了。

杜老板讀過書上過大學，只是從來沒見他賣弄過在學校里學的東西，閑的時候他會捧本書看，他看的書都是故事或小說類，看不出他原來學的是什么專業。

店里除了我，還有另一位服務員小丁。小丁是女的，年齡比我小，來得比我晚，但待遇明顯比我好，幾乎不怎么理我的杜老板跟她的話多得很。對此我并不很計較，一來小丁很會待客，說話讓人喜歡；二來她往酒里羼水的技術高明，一般客人喝不出來；更重要的，是她長得相當漂亮，是清秀的那種。憑心而論，她這樣素質的女孩子，到哪找不到比“孔乙己酒吧”更好的差事呵？人家能幾年如一日呆在這里，就算有良心。平時如果沒生意，小丁喜歡捧本書看，都是杜老板看的那些書。僅僅是這一點，就讓我對她有幾分敬意，這年頭，女大學生、女大學老師都不看書了，能看書就不錯。就我所見，杜老板不像其它老板那樣對手下的女孩子動手動腳，但即便是呆驢也看得出他對小丁的好感，而且，小丁也對杜老板有好感，生意是越來越不好，而他們相互的好感卻越來越茁壯。我以為，生意再不好下去，我大概就該被炒魷魚了。但事情的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外，被炒的是小丁，我被留下了。

杜老板和小丁究竟有過什么事，我無從知曉，可以明確發現的，是小丁走后杜老板自己開始喝酒，不多，每晚一碗黃酒。他的酒量不大，一碗微醺，偶爾在夜里快打烊時多喝一碗。他喝酒時極少吃東西，偶爾嚼幾粒豆子或筍干，基本是純喝酒。喝了，一言不發，坐在靠門口的桌邊往外看，應該是看那座橋。

因為店面小，只要想聽，客人們喝酒時說的話一般都能聽到，這往往也有些樂趣，雖然在這間酒吧不大會喝醉，不會出現隔壁那些大餐館喝高了以后的胡雞巴亂扯，但很多人不是在清醒的時候也會胡雞巴亂扯嗎？

于是，我有了發現。到這里來喝酒的人說話，大致分三種：一種人愛議論，對社會上的各種事情加以評論，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罵。第二種人愛敘事，說各種事情。第三種人談交易，說話的方式是抒情，把對方當自己的親人。第三種人最多，大多數人到這里來，都是談交易，喝酒只是個托。第二種人最少，這也是我的重大發現之一，只有極少數的人愛講故事，尤其是在日常交往中講故事給別人聽。到后來，基本上只有第三種人來這里了。

給我印象最深的客人有三個，他們總是一起來，三個人一桌，另一邊空著。空著的那面沒人，卻也擺了筷倒了酒，三人每次開始喝時總要先一齊舉碗向那空位敬一下，想來那虛無的空間代表他們的某一個朋友。這樣的情形無法不讓我動容。

三個人一般年紀，四十大幾樣子。一個是葫蘆頭，瘦，佝僂背；一個是虬髯客，不胖不瘦，大眼，一把濃黑的大胡子；一個秀頂光，矮胖，這一位，頗有幾分神似杜老板。三個人無一例外，都愛議論，因為他們說的都是有知識、有分量又與平常生活有距離的事情，所以顯得談吐不凡。他們對事情的認識往往不同，議論起來相互掐架，誰也不讓誰。好在這種掐架只是思想的交鋒，觀點沖突得厲害，卻并不傷和氣。葫蘆頭出語溫柔，嗓門有點尖，愛說國家大事；虬髯客愛說歷史人文，傾向說古代的事和自然界，更多的則是評論古人的詩文；秀頂光很少有獨立的話題，他說得少，聽得多，往往是在葫蘆頭和虬髯客說了一大堆并形成思想交鋒時出來調停沖突。

他們都善飲，不僅量大，更擅長品酒，所以，他們的酒我決不敢羼水，當然，對這樣的雅客我也不愿意羼水。不過，長于品酒的他們在喝過三碗以后，也會丟開先前細致文雅的品味，開始大口大口地灌自己，一直到喝醉為止，每回都這樣。

這三位的醉也與眾不同，明明醉了，卻不倒不歪，硬生生地坐著，兩手撐在桌邊，佝僂背的葫蘆頭甚至比平常不醉時顯得要挺拔些。醉后的他們都不大說話，看空著的那一邊，看門外的橋。樣子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從橋上走過來，坐到桌邊跟他們一起喝酒。但這樣的時刻，往往快到酒吧打烊了，外面的路上、橋上少有行人，只有橋上的燈亮著。

杜老板每晚喝第一碗酒時，這三位客人還沒來，等他們走了，杜老板才會喝第二碗酒，因此，他們從來沒見過杜老板喝酒。酒吧是十一點打烊，這個時候，杜老板會走到門外，往橋上走，趴在欄桿上看運河。他基本沒跟這三位客人說過話，相互只有“來了”、“謝謝”、“慢走”這樣的招呼。他們說話、爭論時，杜老板的頭埋在柜臺下看他的故事書，我注意到，他手中的書常常停在某一頁，半天也不翻過去。說他在聽三位客人聊吧，又不像，總之，他時常是這付生活在別處的樣子，不知他究竟想些什么。

有一年，快過年了，天下大雪，除了橋上行人車輛多積不下雪，視野里不少事物上都積起了厚厚的雪。杜老板問我能不能幫他照看幾天店，他要去外地一趟。我說當然可以，只要你放心。杜老板說他放心，把鑰匙交給我，說如果三天后、也就是年三十他還不回來的話，我就把店關了。我答應了。杜老板當著我的面，打開柜子里的保險箱，取出一捆現金，放進一只背囊，背在身上，便走出門，消失在大雪中。關于他的去處，我做了許多的想象，終究不能明白他此行的目的，也就不再亂想。總之，他去哪里跟我無關就是了。

連著三天，那三位雅客都來“孔乙己酒吧”喝酒，有些特別的是這三天他們分別是上午、下午和晚上來的。或許是這幾天都是客滿，人多，他們說的話很少，多數時間只是喝酒。天冷，門是關著的，我知道他們愛看外面的景象，特意給他們留了唯一靠南窗的位置。這張桌三面可坐人，另一邊貼著南窗下的墻，但他們依然還是多點了一碗酒，貼墻放著。喝完自己的酒，結了賬，這碗酒跟以前一樣，滿滿地放在桌上。每次他們走后我都會把這碗沒人喝的酒倒回酒壇里，免得浪費。第三天晚上，他們是最后離開的。我打開大門，寒冷的風一下子撲進屋子，夾著醉漢一般闖進來的雪花。

我倚著門框，受不了那份冷，便關上門，坐在葫蘆頭坐的位子上，從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橋上的情況。雪讓橋上的燈光成了一團團模糊的光暈，有人在放焰火，沖上夜空的焰火也成了一團團模糊的光暈。

我不想馬上回家吃年夜飯，只想坐在這兒，想一些事情。我想得很多，但都很亂，關于初戀，關于現在和未來，因為內容淺薄散碎，都成不了意思。所以我集中地回想著那三位雅客曾經說過的話，那些高明的關于社會人生的意見。卻沮喪地發現，他們所說的太過高妙太過清楚，反而讓我覺得模糊，如同雪中的光亮。而且，此刻的回想又讓我發現，他們盡管都有高大的議論，卻都活得很好，能時常到這里來喝酒，日子就不差。他們平常怎樣行走我不得而知，但這些年來，他們在這里的談吐幾乎毫無變化和發展，都是老一套。這一點，跟我這種庸碌活著的人其實沒有任何差別。

桌上那碗酒早就涼了，不知為什么，我端起這碗沒有喝的酒，到溫桶里燙熱了，重新端回桌上，貼著窗下的墻放著。好酒，徐徐地散發出溫厚的香味。我突然想知道這三位高人一直以來都在等誰，誰是將有可能喝這碗酒的人。這一念頭在此時嚴重地糾纏我，讓我欲罷不能。

于是，我打開抽屜，在名片簿里尋找他們的名片，我記得他們曾經給過杜老板名片，三個人的名片設計是一樣的，沒有單位名稱，只有姓名和電話號碼，左上角同樣印著一只酒碗。我找了半天，并未找到。然后，我發現抽屜里有一本故事書，書簽是一張名片。我翻開一看，正是左上角印有一只酒碗的。

我按著名片撥了電話，接電話的是虬髯客。

我告訴他我是“孔乙己酒店”的服務員，“不好意思，我打擾您，只是想知道你們在等誰？”我急切地說。

虬髯客大笑，像風中雪花一樣的豪爽：“孔乙己呵。”

“孔乙己？”

“是呵。”

“魯迅的孔乙己？”

“也可這么認為，不過，我們等的孔乙己應該活著，就在今天，還活著的孔乙己。我們想，會有一天，孔乙己會來喝那碗酒。”

“哦，原來是這樣。”我說了謝謝，說給他拜年，然后掛了電話。

我正搖頭笑自己，笑此事的荒誕，門開了，杜老板滿身風雪地進了屋，臉紅通通的。他摘下毛線帽，頭上冒出熱氣。

“好大的雪，打不到車，我從碼頭走回來的。”杜老板說。

他臉上是難得見到的快活神情，似乎如釋重負。我給他撣身上的雪。他說：

“麻煩熱一碗酒我喝。想喝。”

我指了指桌上那碗酒，說這酒剛熱過。

他一屁股坐下來，先細細地抿了兩口，說“真是好酒”，接著一口氣把碗里的酒仰脖飲盡了。

然后，他想起什么來似地問我：“這酒是等誰的？”

風雪從敞開的門灌進來，我袖了手，說：“孔乙己。”

責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郭平，江蘇鎮江人，1962年生，現任教于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從事教學、創作和中國古代文化研究。出版有專著《魏晉風度與音樂》、《古琴叢談》、《鴻泥閣藏瓷》等，小說、散文集《巴厘巴厘》、《后來呢》、《投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