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屋外

“家徒四壁”很直截地告訴了我，窮苦人的謙誠態度其實是帶著某種修辭格的。就像兩根直線條無法拼接出一個封閉的圖形，光靠四堵墻是無論如何也拼湊不出一個住人的家！你可以不需要椽子、檁條、瓦，但好歹要有一塊堅硬的蓋板，屋子的形態特征很像一只倒立的木桶；只顧著桶箍的扎實而忽略了桶底，依舊不能夠保證它的完好性。此外，假設說窗子有近乎奢侈，你可以不需要此項，但門關系到出入，則必不可少。

我將身體卷成一團小棉球，蜷臥在床，差點哭出了聲。將近一個時辰，腦海里都晃動著不同形狀的繡花鞋、以及女子尖細的小腳。我發誓，今后再也不能去聽鬼故事了！此時眼光貼得那盞垂下來的吊燈很緊。窗玻璃稍有些響動；眼光就開始顫抖、它伸出小手想把吊燈搖醒。要知道，在這間空曠的屋子中，燈盞是確保我免受傷害的唯一守護神，鬼魅極懼怕與之靠近。倘換種方式打量，譬如眼睛瞇成了縫，就能清楚地看見在燈盞周身披掛有許多把帶鋒芒的利劍。

心靜下來，還沒一會，屋子里的燈光又開始醉暈了，薄薄的霧氣使利劍銹蝕。恐懼重蹈內心。無奈之下，我將蠶絲被埋住了臉，溽熱的孟夏我制造著小小的黑暗，然后強迫自己像蒸饅頭似的蒸裹于這黑暗之中，以換取內心的安靜。據說，人如長此以往這樣燜著，體質沒有不變虛弱的。最終我媽媽不得不在事實面前妥協，覺得現在就給孩子分床，似乎為時太早了。

一個人幼年所遭受的傷痛、恐懼，長大之后，居然還能夠得以罄述，這是我萬萬不曾料想到的。

在整樁敘述過程中，假使沒有人說，我也知道，紛雜的幻像早該把你弄得思維迷路了。蠶絲被，才是通向屋里屋外的一條隱蔽通道。那時節我用被褥蒙住臉，企圖用此方式抵御晃動在空中的一雙雙假想出來的繡花鞋。

可現在我所需要的是屋子這樣的軀殼——很堅硬的撐開的軀殼。倘使家徒四壁，我不僅無法從容地把每一樁夢給蒸熟，將每篇文字寫得柔軟，甚至簡單的生活都無法維系。

翻開本年十二月十五日的日記：

晨，十樓看雪，雪花如白色螢火蟲振翅，天地一片白茫茫，當夜，踏雪歸來，門前積雪，鞋為之埋陷。

當我配合天氣扮演完了我所擔當的那個角色，才算明白過來；古代許多文人風雅之余的無奈了：它們書寫日記，更多的是用以慰藉自己，艱澀的部分被寄存在了內心，而點滴的歡愉在稿紙上卻絕不遺漏。那天我思緒僵滯得像一只冬眠的蛹，進門搖了一搖笨拙的身體，雪花抖落一地。粘在衣裳上的雪花片要比涔涔的露水更加構成某些潛在性的威脅。它像一粒粒隱形的炸彈，隨時可能在肩頭炸開。為避免寒氣再來侵襲室內甜暖的空氣，門窗我檢查過多遍，確定它們都闔緊了，才像一只哈巴狗似的，鉆到被窩里去。屋外的勁風依就餓狼般的嗥嘯個不停，嗚咽聲有如曲曲洞簫。林風眠的《美人》配有一個木制的畫框，懸掛在對面墻。燈光打在她鼓起的胸脯與明澈的眸子里，似乎添了一勾平常所不能察覺到的嫵媚。這個夜晚，我深深地感動于這個用于包裹我的堅硬軀殼——它對我的關照；它應該是那種有勇氣擔責任，同時又極懂得風情的男人了；在外邊與風雪抗爭著，臉部受到了深度的磨損，放下樸刀，冷酷的面容就像冰雪一般勻凈地化開，水的質地頓時明顯。那會兒我用身體緊緊地貼著被單，發覺這一所面積不過方丈的屋子正像是一顆迷人的花骨朵，它抱緊我，差不多用愛戀情人的方式吻我，我也吻它。由黑暗、窒息所換來的安全感讓我重溫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孟夏……

屈指來算；從七月之初，有五個多月我都棲息在這間位居八樓高度的巢穴中，在我搬住來之前它也確實是一群雀仔的巢穴。刷著紅色漆的木地板，堆積著浮塵。小瓣的羽毛遍地，鳥糞反復沖洗才算干凈了。我像一只蠻橫的鴆鳥把它們的家給強奪……火車站就在開窗可以望及的地方；這導致睡中許多奔跑著的夢不得不給行駛的火車讓道。可以說，現在時間即使退回到十八歲之前——我居住在家的那段時光，也未必抵得上這五個月來生活所具有規律性：我每天搭載夜車回家，早晨在新公園路口擠車，周末又在固定的方位坐下。甚至抬眼所見都是一成不變的畫面；仲夏、入秋、冬至，時序在預先準備好的畫面上施加不同的色彩，以區分出不同的季節。而我，從屋外進到屋內，讀書從雨天坐到晴天。生命似乎從來沒有在時空中經歷過如此完美的接力。

甚至于我每天活動的戶外空間都漸漸地劃歸到屋子內部。情感觸須從八樓的高度葳垂到樓下的半邊街。叫賣米糕，老面饅頭的市聲全被打撈了上來。開始我還會把門窗當做開關旋鈕，隨時調節外邊的聲響。可現在我感覺已與它們打成一片，根本就沒有必要將屋里、屋外的界限劃分得那般清楚。

我有一個朋友最近半年一直在頻繁的搬家，他沒有固定的工作，內心也沒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思想。他急切地想把囊袋給撐滿。我看見朋友在屋子外奔走得十分狼狽，真想呼他進門來喝喝小酒。可以說，七月之初我的思想也做過一場尖銳的斗爭，雜志社與建筑企業，是把我帶向屋子內與屋子外的兩條截然不同的路途，房地產行業的市儈氣是很重的，進去之后，幾年下來，我可能酒量大有長進，應酬明顯要比現在強許多，可是我內在的淺薄掩飾不了，精神亦將接近貧瘠。但另一面也無可否認，文字確實是很賤價的，可是我為何還要去制造它，說實話，我壓根就沒想過拿它去賣錢。文字療饑，就是他與我的最大恩惠了。我如是想。

來去錄

我聽到火車從南面呼嘯而來，許多雙輪子拍打著鐵軌，拍打聲漸漸稀疏，最后是一聲長笛，它像一只受傷的野鹿哀嚎了一聲，最終倒在了站臺里。下午將近三個小時，我都是以睡眠打發，我想把漂在視網膜上的那些浮渣給打撈起；半絲的頹唐也要不得，我媽媽大老遠的來看我，她絕不想看到一個精神萎靡的我。

從住處去火車站約摸要十五分鐘的路程，而媽媽從站臺到驗票口也需要這個時間；幸虧我掐捏得準，沒讓媽媽久等。盡管節假，傍晚的火車人還是很松。因為天氣預報早就說過了；這個城市近兩天會有一場大雪。風雅人現在也變得理智了，誰會穿得一身笨重，跑到許多里以外——而目的只是踏雪尋梅？

我眼光對準人流稠密的地方猛刷了幾下，沒兩個來回，我媽媽的那件絳紅色的棉襖便把我的目光給粘住了，像蟬翼被樹膠粘住了一樣。現在我又已經三個月沒有回家了。假設有人湊過來，要我談談對家的認識，無需多費口舌；只要我媽媽站在那兒，那兒就會呈現出一個家的樣子。青菜從籃子里倒入油鍋，籠起一團煙，蒸米飯的水蒸汽把鍋蓋浮起來；食用過的碗碟附著一層油膩，雙手拿抹布一點點地揩拭。我在教室里聽講了一個上午，背著十來冊書回來。人還在樓梯口就開始大聲叫喚。聲音沿著樓道升上去從客廳推入廚房，里邊立馬透出一聲回應。可以說，上大學之前的許多年，幾乎每天都在重復這樣的過程。我媽媽就像從外邊雇傭來的保姆，小心翼翼地打點著我的飲食，把高尚的種子顆顆粒粒的埋入到我的思想里，以至于從根本上決定了我現在對事物所作出的種種判斷。不過我很后悔我長到了這么大，因為這個結果是以媽媽容顏的凋謝，還有就是我們母子兩相處時間的大面積流失為代價的。雖然這回與上次比較，在面容上，我并未發現她蒼老了多少，但歲節在這兒翻動了一下，無形中使人感覺到她歲數也就拔高了些。

此刻，我媽媽正跟隨我到寓所去，風中開始有了一些雪子，當走進大院子時，我嘗試著把眼光切入到她的視覺中，唯有把院子想像成一個陌生環境，我才可以清楚地看見平常無能力覺知的事物。我媽媽很擔心她的孩子生活在一個嘈雜而不見秩序的小區里，可眼下，在這個有半張籃球場大的院子，不但植滿了花樹，許多個方位，還安設了供人坐棲的石椅。樓梯口的電子防盜門更是為樓上的小家庭添了些許的從容與閑散。當她步入寓所，看見我能夠單獨地擁有一間臥室，于是微笑了起來，這會她總算感覺到從今年七月以來的擔心——完全是沒有必要的。

現在她又開始來盡媽媽的義務了；幫我收拾房間，地板用拖把打理得一塵不染。我很內疚，同時也有點小開心。至少她看到我有一些小小的進步，再不像從前那樣的散漫。這一次她為我帶來了干果，橙子，還有鹵排骨。她總是這樣認為，食物凡經她過手，我食用起來就會干凈些，營養些。可以說，這些年，我骨骼一寸一寸地增長，與媽媽這點點滴滴的呵護是密不可分的。

大雪落了一天一夜，戶外的光線被積雪所映襯著，都帶著刀鋒似的發白。現在又已經是下午了，大屏幕上的車次剛剛翻洗，候車廳此時有些空蕩。就像胃里食物剛剛吸收過，這邊補充還沒有來得及。前邊有一個趟次的火車已停止剪票。為保證旅客安全，鐵欄桿門被乘務員用一具大鎖給鎖了起來，幾個遲到的年輕人最終被這座城市給挽留下了。就是這倏然而來的小插曲一下子將母子惜別的色彩渲染得極深。不知怎的，我突然發覺媽媽這些年來在我身上所花費的心思，就像藝術家在藝術品上所花費的心思一樣。她一點一毫的，將我朝美的、善的模樣上面塑造。只要是關系到我的成長的細節，她就無不是將它當作一件精神上的事情來做，我低頭看了看腕表，指針打在了下午三點一刻，要不了多久，這具機器就會把蓄積在胃里的食物碾碎，然后拖運、分散到各個地方。

四百公里的路程，時間上還得穿過一頓晚餐，我拉開媽媽的旅行袋，發覺干糧并不多了。于是千萬叮囑她火車上務必補充些食物與飲料；假使到了家，一定要給我電話。可以想像的出，一個中年女人獨坐夜行車曠野上穿行，其過程會是一種怎樣的煎熬。其實我對她的這份愛，在小時候就是有的，譬如我媽媽的手指不慎被菜刀劃破，我身子就會一陣凜栗。而如果一間屋子有我媽媽在的話，這間屋子很自然的就會放光。可以說感恩的心在我這從來就未有過間斷，我堅信倘若我媽媽不老的話，童年就會很安靜的呆在那兒不跑。所以“回報”這個詞根本解釋不了我為什么要好好地對她；并且我覺得：假設對人好，始終只是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思路，那么愛就會遭到極大地褻瀆，美好的東西終究要沾上不凈的成分。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