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小說的末路,我信任米蘭·昆德拉提出的四種召喚:游戲的召喚,夢的召喚,思想的召喚,時間的召喚。胡煥勝的《羅賓先生的割禮》、《淮南子》兩部短篇顯然在努力響應這些召喚,在普遍性的小說墮落的集體困境中,他的這種響應無疑是勇敢的,但因為中國現代主義小說或新小說實踐的先天的、難以避免的缺失,使得他的這種勇敢糾纏著太多的“怯懦”,甚至在不經意間向它的天敵——媚俗——傾斜。
《羅賓先生的割禮》是一個結構簡單的、惡作劇式的成長小說,最終它只是為了完成一個閉合的、循環型成長的敘事游戲,而且僅僅是一個游戲,因此它總是激發讀者的懷疑,甚至質疑。如果我們遵從柯勒律治“延遲懷疑”的閱讀建議,假裝相信胡煥勝設置的那個“艷俗”的身體的巧合,以及一個有著強大隱喻空間的割禮儀式,那最后我們會有一種被捉弄了的失望。如果這真的不只是一個游戲的話,那這篇小說就顯得過于簡單了,羅賓先生完成了他的環切手術,也完結了讀者對小說的閱讀期待;如果相反,這僅僅就是一個敘事叢林中臨時起意的惡作劇,那它有的時候又過于復雜了,譬如它簡單結構中充塞的那些枝蔓性的敘事就明顯不夠確切,甚至是多余的。因為結構的簡單,所以這篇小說的敘事時間也是封閉性的,不能在一種模糊的、不確定的氛圍中喚起夢境和想像力。而在這些方面《淮南子》一篇要成功得多、從容得多。
讓-保爾·古認為:“小說是一門時間的藝術,它所關注的是人類在時間性面前產生的疑惑與不安。散布和碎片是人類的存在經驗,而與此相對立,小說賦予人們的,則是對時間進行重組和連接的經驗。”這契合了普魯斯特所主張的那種由回憶、夢境、現實糅合、編織成的“魅力與溫柔的苦痛相交織的混合體”。《淮南子》自如地穿梭在歷史和現實、知識與虛構之間,較為成功地重組和連接了經驗,結構出一個糾纏著紛繁的時空意識的夢境。在由對位、復調、多敘述者、互文本性、跨文本性交織的這樣一個小說的夢境中,各種敘事的繁復、流動并沒有拖累小說本身的輕逸、迅速,由此召喚出的敘事的游戲性在隨筆式的書寫那里實現了傳統小說所不具備的多義和靈動。當然《淮南子》這種勇敢的、冒險的敘事嘗試也有著明顯的問題,就像在閱讀《羅賓先生的割禮》時莫名其妙地出現“我”與羅媚的聲情并茂的激情場面一樣,我們閱讀《淮南子》時會遭遇地域性的偏執和知識考古式的鋪張。這篇小說對劉安及其背后拖曳的那些確定的、臃腫的或歷史、或神話的知識的依賴太明顯,以至于我們無法想像離開和劉安相關的這些知識,這篇小說還是否有存在的可能性。或者說,這篇小說的成功是否過多地依賴了劉安這個歷史形象的復雜性了。
從對胡煥勝的兩篇小說的閱讀中我們可以捕捉到游戲的召喚、夢的召喚、時間的召喚,唯獨缺少思想的召喚,這也許就是他小說創作尚存在很多問題和障礙的重要原因。而思想召喚的缺失并不是胡煥勝一個小說家的問題,在其他小說家類似的嘗試和小說實踐那里,讓小說成為“最高的智慧綜合”始終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他們往往太耽溺于實現“最基本的形式綜合”的初級目標,而在回應時代逼問的思想困境那里怯懦了、怠惰了。
米蘭·昆德拉曾經無奈地慨嘆:“我越來越被一些在形式上追求現代主義的作品中出現的媚俗精神惹惱”。從《羅賓先生的割禮》、《淮南子》兩篇小說,不難看出胡煥勝避免媚俗的現代主義或新小說的小說意識,但他與那些為數不多的、落落寡歡的文學邊緣人士同為西方現代主義藝術的中國“余孽”,或者是曇花一現的中國先鋒小說的“遺腹子”。在這個越來越媚俗的大時代的圍剿之下,他們抗拒媚俗的努力往往被局限在形式的淺表層面,而在挑釁時代精神的時候則往往有意無意被“媚俗”的洪流裹挾而入,而這又不僅僅是靠提升小說意識可以輕易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