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墻上的痕跡就是西窗。現(xiàn)在,它的對面已改作了禪房。于是,繚繞的煙氣便可以直真地升上了屋頂,擠進(jìn)了天上的云。每每清晨時,白胖胖的云都會在屋頂停留一會兒,等它們飄走,新的一天也就正式開始了。此刻,孫子孫女邊聽著老人說石榴河名字的由來,邊幻想著岸邊石榴樹開花時燦若星云的景象……
“里面肯定有寶藏!”蘇小帥下樓梯時,跟姐姐小聲說。姐姐蘇紅十五歲,他十歲。他們說話時,眼睛都直勾地盯著那間上鎖的房間。蘇小帥把被子蓋在頭上。過了一會兒,蘇小帥用腳指碰了碰姐姐。蘇紅像睡著了。屋里一片空蕩。那間房被舊物塞得太滿了。奶奶總說有時間清理。可每天,天蒙亮,她便起床誦經(jīng)焚香。天亮后唱幾段心經(jīng)。再把香灰倒入一個罐子,在爐中燃上新香……這些事似乎占據(jù)了奶奶全部的時間。所以,這間房始終是老樣子。
蘇小帥和蘇紅他們住的地方距祖宅不遠(yuǎn)。天蒙亮出發(fā),沿河坡走到陽光鍍黃河水時,拐彎就到。他們時常跑去看奶奶,奶奶也是走同樣一條路去看孫子孫女。
后來,情況有了變化。
老人兒子在下游謀到差事。一家要搬去城里。那時,他們見上一面就要走較遠(yuǎn)的路了。他們工作忙,很少來看奶奶。他們住竹樓的房間空了出來。過了一段日子,蘇小帥來看奶奶。意外發(fā)現(xiàn)姐姐和他住的房間也填滿了舊東西。
蘇小帥傷心地看著奶奶。
“怎么?”
蘇小帥坐在樓梯上,看了一會屋子,才把頭轉(zhuǎn)過來。
老人拍著他的頭,說:“等你們來看奶奶,我再給你們整理出來。可以來我這兒度夏天。城里夏天太熱啦。”
“我住那一間。”
“好。等有時間了,我就清理出來……”
回城以后,蘇小帥找到姐姐說了這個事情。
“你確定是那一間?”蘇紅看了眼弟弟。
這間沒窗的房是他們幫著奶奶收拾出來的。那一日,父親把他們送到奶奶這里,有事就離開了。奶奶就神神秘秘地把他們引向了那間房。在他們面前,第一次打開了那道門。吱、吱、吱三聲。里面的東西山一樣堆著。他們呆立在那互相看了看。
奶奶忽然小聲說:
“鉆得進(jìn)去么?”
后來,蘇小帥就鉆了進(jìn)去。他在里面爬了一會兒。忽然,門關(guān)上了。直到“啊。”他喊了一聲。蘇紅才又把門拉開,奶奶和她在門外笑。姐弟倆來來回回,奶奶站在門口接應(yīng),半晌才把東西一件一件運(yùn)出來,又一件一件堆在廊上。等物品從他們眼前慢慢塌下來,地上露出一張床。床下填著很多盒子,本來蘇紅抱出去要扔掉,卻被奶奶攔下,她說忘了里面裝什么,得再翻翻。
后來,盒子也擺滿了屋外的廊子。等別的收拾好。奶奶從樓下搬來床單和枕頭。她把床鋪好。然后,看了看廊子里的姐弟笑著說:“快來。”奶奶說。
蘇小帥這次給累壞了,他靠著樓梯坐著。老人說完話,回頭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他。只有,蘇紅走了過來:
“瞧——”
“奶奶,這里挺不錯的!”
“當(dāng)年,我可不覺得。”
剩下要做的活,就是打發(fā)廊子里這些盒子了。
奶奶:“你們走了,晚上我自己來。”
蘇紅覺得那樣奶奶會很累的,就非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奶奶,你坐這里看我們給你翻好啦!”
蘇小帥:“我們一樣、一樣拿給你看吧?”
他們在盒里翻到了那沓老照片。
“還有這張,也有她。”蘇紅懷疑地說。
“不是一個人!”
“是一個人。”
蘇小帥越說越急,還舉著照片跟奶奶揮。
在奶奶的眼中,他們遺傳了家族的倔強(qiáng)。若不是奶奶后來笑說那人是她的話,孩子們絕不會停止吵鬧。也許,還會打起來。
他們癡看了好一會兒。等他們扭過臉,看奶奶,蘇小帥才說:“奶奶小時候……”
蘇紅不及說。奶奶忽然從椅子上探身站起,伸手把照片拿了過去。然后,他們就看到碎紙飄下,慢慢落地。不及阻攔。照片就這樣從蘇小帥手上轉(zhuǎn)移到奶奶手上,然后,從奶奶手上變作雪花似的紙片,在他們眼前,簌簌落滿廊子。這時,廊子里的陽光安靜流淌,紙片落上面,猶如浸泡其中。
后來,他們在盒里還找到一張帶框結(jié)婚照。里面有一群穿著古老服飾的人。男人白上衣的領(lǐng)子高到下頜;女人都顯得很胖,還都戴著奇怪的大沿帽,帽上還插著花,唯獨(dú)一個人……
“奶奶,這張有你么?”
奶奶:“那時,還沒我,是我媽爸結(jié)婚那年。”
他們凝視著。
“是我們……”
奶奶沒有回應(yīng)他們的話,而是給他們指出兩個女人:“這是我姑姑和阿姨。”
人一胖一瘦。
后來,這張照片被掛在了沒窗房間的墻上。后來,蘇紅從一個大盒里又將木桶給翻了出來。讓它在午后的陽光中反射出淡淡的光澤。她把它握在了手上,高舉空中,他也同意弟弟的話,透過陽光這么看它,越看越感覺古怪。木桶有個蓋子上刻了一些云彩花紋。蘇紅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它像什么,就像禪房飄出的煙。
“這干什么用?”蘇小帥問奶奶。
她告訴他們是餅干桶。榆木的。以為,早丟掉了。
“奶奶,這個就不要扔。”
蘇紅說著,還聞到了一股淡香,比奶奶身上的檀香味好聞。她甚至還把桶送到了蘇小帥的鼻子前。
蘇小帥一把搶了過去,放在鼻子上,嗡嗡地說:“奶奶,把它放碗櫥里吧!”
蘇紅在一旁:“裝上餅干吧。奶奶。”
說到吃的東西,蘇小帥把桶從鼻子上放了下來,看著空蕩蕩的桶。
“我們要吃動物餅干……”
奶奶答應(yīng)了。下樓去掃帚時,她把桶也拿下了樓。上來時,一邊掃地上的碎紙片,一邊說:
“下次來你們就可以拿它吃餅干啦!”
蘇小帥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翻。他們像尋寶一樣認(rèn)真的樣子,惹得奶奶回憶起了小時候。想到這些,她的目光越發(fā)溫柔。黃昏的微光籠罩著兩個孩子。廊子里被掃帚驅(qū)跑的紙片從二樓飛了出去,它們在風(fēng)中往遠(yuǎn)處擺蕩。
奶奶掃完,沒有坐回椅子,而是慢慢走了過去。她伸手抱住孫子孫女:“還好有你們陪我!我小時候怕黑……”
這些話讓年年紀(jì)稍大的蘇紅睡不著了。尤其,這個房間實(shí)在太黑了。躺在里面就像被水淹沒了一樣。
沒窗的房間采光必須通過門前的廊子。如果,被風(fēng)吹關(guān)了門,廊子里的陽光,就得透過門縫淌進(jìn)來。白天還好,有點(diǎn)暗。晚上外面一黑,里面更黑。蘇小帥又拿出了那套男子漢架勢,從蘇紅身后繞到了前面,“跟我來。”
門就這么被他推開了。
那張整理如新的小床、擦拭干凈不時反射著微光的地面、以及墻上的那張古老的照片,就這么露了出來。這時,廊子里淡淡陽光從他們身后流了進(jìn)去。在蘇紅眼前,蘇小帥被陽光照得時明時暗。
“快來!”說話同時,蘇小帥四下看。
那日,他們在房間睡得很早。吃過飯,便上了樓。也許是整理房間累了,奶奶怕他們怕黑。后來,推門特意拿了蠟燭來看,姐弟已睡著了。起先,蘇小帥跟姐姐還說了一些悻悻的話(他們畢竟沒在這間房間發(fā)現(xiàn)什么寶物)。后來,蘇紅沒理,他就自己看屋頂。后來的事情,什么也不記得了。
他們是一年前搬去城里的。當(dāng)時,父親找好地方。全家的東西就這樣被一輛解放車晃晃蕩蕩運(yùn)到了城里的一條街道里。然后,車開走了,這些東西被遺棄在了一家門口。他們要做的事情很多。他們就是改變這些東西的悲慘命運(yùn),把它們恭恭敬敬擺進(jìn)新屋。蘇小帥聽姐說,他眼前這所房子就是他們的新家啦。可他覺得,遠(yuǎn)不如奶奶那里好。
蘇紅說:“我就覺得好!”
“快來幫我收拾東西!”屋里傳來喊聲。蘇紅拽上弟弟就走。蘇小帥不干活,只坐在屋里等。大家搬進(jìn)來的東西,他就拿在手上玩。蘇紅嫌他搗亂,跟他說:“你個去。”
(這是他們父親的口頭禪,她本來以為是讓人離開的意思,可當(dāng)媽媽他們吵架時,父親也滿口“你個去”;還有喝醉酒時,自己在客廳也說這個,說到天亮……他們不管意思,只管說。)
蘇小帥也覺得無聊。
他還小,不大懂,他的理解是姐姐讓他離開。
“去就去!”說著,他走開了。
可后來,很無聊,就又回來玩大家搬來的東西。一個高高的箱子就被他推翻了。里面裝著的一個落地鐘,“嘩啦”一聲嚇得他們父親跑進(jìn)來大喊:“你個去!”
還好,鐘表沒有砸到他。全家一場虛驚。
蘇小帥又聽了一次,心想:“又讓我去!讓我去哪?”
“送到他奶那兒呆兩天吧!”
母親的建議得到了父親允許。在搬家那夜,蘇小帥哭著,就被送回去奶奶家。
聽見車鈴聲,奶奶就迎出竹樓,蘇小帥仍抽泣著。
“怎啦!”
一見奶奶,不要緊,他哭得更厲害了:“姐讓我去去去。爸也讓我去去去。我就不去去去!”
奶奶笑陪他說:“對,就不!”
父親上前跟奶奶說了幾句話,其中也夾雜著“你個去”,蘇小帥被弄暈了。后來,父親騎上車,匆匆走了。奶奶沒來得及問:
“新屋咋樣?”
她就問小帥新屋的事情。
蘇小帥說:“我不喜歡。奶奶,他們都‘你個去’讓我去哪?”
“來我這呀。”奶奶笑。
第二日的傍晚,父親騎車來把他接回了他們新家。蘇小帥到家時,一切都已收拾妥了。他進(jìn)門時,大家圍坐桌邊。本來,大家覺得蘇小帥一定不會閑著。他會哭鬧。蘇紅總結(jié)過,這弟弟就像被我媽從石榴河里撈出來。整日濕答答。父親就笑。那次,她問自己從哪里來的,母親說她是從石榴河邊一棵大樹的樹杈上撿來的!剛說完,她就想起了愛哭鬧的弟弟。
出人意料,他今天沒有哭鬧。反而,安靜許多。父親好奇,問他在奶奶家過得不高興啦?
他說:“奶奶帶他上街了,給買了一桶餅干……”
蘇紅說:“那有花生味的嗎?”
蘇小帥想了想:“沒吃到花生的!”
媽媽這時從桌邊站了起來,拍了一下蘇紅:“有這樣的奶奶,你們好福氣!”
到了城里,父親答應(yīng)給孩子們一人一間房。這天,全家忙亂,蘇紅那間房還沒整理出來。媽媽就讓蘇紅去弟弟房間睡。弟弟的房間還放著從老家運(yùn)過去的雙層床。她很不樂意地走向了他那件小屋,敲門時,里面?zhèn)鱽硪淮?/p>
“去、去、去。不不不,是你個去!”
“你個才去!”
姐弟倆又打了起來。后來,媽媽疲憊地走來,一面安慰蘇紅別哭,一面打開了門:“讓姐姐去哪?”
蘇小帥不再說話。
他們睡在一個房間。蘇小帥在下鋪,卻非讓開著燈。不然,他就讓姐姐去去去。
她還說:“小帥是男子漢!”
燈一直亮著。蘇紅抹了抹眼,爬上床。她上去時,不忘向下看了一眼,蘇小帥的頭被被子蓋得緊緊的。
“太好啦,我就有自己的房間啦!”她說著,拍了拍弟弟的被子。
“姐!”蘇小帥忽然叫了一聲。
下面一直沒有傳來回答。
燈一直亮著。
“小帥!”她閉眼叫了幾聲,也沒回答。只有點(diǎn)動靜隱隱傳來。蘇紅細(xì)聽,蘇小帥居然躲在被里哭。
她跳下床:“怎么啦?”
“沒有。就沒有。”
看樣子,再這么問下來去,又要打起來。蘇紅可不想,她幫父母收拾了一天家了,有點(diǎn)累。她知道弟弟的性格。再問,他就永遠(yuǎn)不會告訴她發(fā)生什么事了。
“好弟弟。”
燈一直亮著。蘇紅的聲音在淡淡的光線中飄。蘇小帥搖著頭,不肯說。哭得越來越大聲。蘇紅下意識抱住了他:“你在顫抖?”
“沒有。”蘇小帥推開蘇紅。
“就沒有!”
他們脾氣差不多。她有些奇怪,為什么從奶奶那回來,弟弟就這樣了。不行。蘇紅停下腳步,把身體轉(zhuǎn)回去,生氣地,揪開弟弟的被子:“說,我明就過來陪你。否則……”
蘇小帥在被子里像是被嚇著了似的,瞪起眼睛,喘著氣:“我害怕!”
然后,他說再不到那個沒窗的房間睡了。好,好,好,蘇紅靠著蘇小帥坐在一層的床板上。等恐懼稍稍平息了,他才慢慢把中斷的講述繼續(xù)。他說起前夜在奶奶家的事——我在聽到有聲音,像小孩的哭,我睡不著……
她說:“鳥叫。”
他問:“像小孩子哭是哪種鳥叫?”
燈一直亮著。過了一會兒,他們不再說話,屋里就靜了下來。蘇紅想蘇小帥大概睡了。又想他聽到的聲音是怎么回事?不停想。最后想到自己一定查個明白。這才閉眼。
燈一直亮著。夢被燈光打亮了。這個夢里長著一片樹林,還有一處老竹樓,一條河,后來河水變成了石榴紅色,涌出河床,淹沒了樹林,林中的鳥就大群、大群飛起,像一陣陣煙、一片片塵土。漫天是孩子哭似的叫聲。而老竹樓已像船一樣移了方向,它在水面上隨波越漂越遠(yuǎn)……空中盤旋的群鳥,在黃昏,密匝匝地填滿了整個夢境的縫隙。
那幾日,蘇紅都在幫父母干活,打理院子、收拾家具,有時得閑,見弟弟若有所思,心一沉,仿佛還沒離開他那晚說起的情形。蘇紅覺得這個夢就是秘密。她很少做夢,揣著秘密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長大了。后來,在作文里她還寫到自己的這個感覺,她說就像進(jìn)了一個黑洞。與她相比,蘇小帥像早爬出了黑洞,她卻被遠(yuǎn)遠(yuǎn)落在了洞里。
蘇小帥也再沒問過她關(guān)于鳥的事情。
蘇紅也沒把蘇小帥的事情告訴給父母,他們只顧著收拾,整日來回跑商店。后來,有一日,蘇紅從門外走來,忽然看到蘇小帥舉著掃帚,正在屋頂隨父親跑來跑去。也許,要下雨了。屋頂飛滿蜻蜓。蘇小帥的笑聲在蜻蜓的嗡嗡聲里鉆來鉆去。傳到蘇紅耳朵里時,她不得不把頭低下。陽光刺得眼生疼。她想,你這男子漢又沒事啦?蘇紅的房間由她自己整理好,她本打算陪弟弟睡幾天。可幾次,她想起要去,都會看見蘇小帥滿屋地跑來跑去,挺開心的,似乎從未發(fā)生過什么。唯一證明的確發(fā)生過什么的,是晚上他那屋的燈。燈一直亮著。
這一日的半夜,果然下起了雨。他的燈在雨夜中突然熄了。可再大嘩嘩的雨聲也沒能淹沒尖銳的叫聲。
父母被蘇小帥的叫聲從睡夢里叫醒。蘇紅緊隨其后,當(dāng)他們聚集到蘇小帥的房間時,蘇小帥正躲在被子里顫抖。父親彎腰看,以為兒子做了惡夢。
母親說:“不怕,不怕。”
突然,他瞪大眼。
“你怎么啦?”蘇紅站在門口,聽媽媽問。
“沒事,沒事。”媽媽說著示意父親快回屋睡,這么晚了,明天要上班。
二日的早上,天不大亮,父親就上班去了。媽媽在樓上,把視線從父親那輛自行車上收回,轉(zhuǎn)移到了兒子的臉上。蘇小帥的臉上仍掛著幾滴淚水。她想,這孩子啊。然后,走過去,將它用手絹揩拭了。父親的車鈴聲遠(yuǎn)了。蘇紅醒來時,路過那屋,母親趴在弟弟身旁睡得正香。其實(shí),那晚蘇紅從弟弟那屋回到自己的小屋,很久沒睡下。
下篇
一個禮拜五下午,蘇紅跟媽媽說要去奶奶家過周末。在弟弟還沒回家時,她就騎上車趕路了。媽媽文問她,知道怎么去么?蘇紅想起了父親的話。她按父親說的那樣,沿河一直騎進(jìn)一片林子。她知道出了林,就會看見一座橋,過了橋,不遠(yuǎn),就能到奶奶家了。
她不知道林子能有這么大。她一邊騎車,一邊左顧右盼,帶著稀奇古怪的叫聲的鳥,撲簌簌地,從她眼前飛過來,又飛過去。
這時,她忽然想起弟弟說的事。后來,越騎越快,等她被眼前的一片亮光刺得閉了一下眼時,她已出了林。那座橋就在眼前。她在橋上,停了一會兒,看了一會遠(yuǎn)處的竹樓。“不到青煙冒出來的時間。”她想著,就把頭轉(zhuǎn)開了。
臨走,她看了看林子,尤其在橋上看過去,林子依在河的一側(cè),另一側(cè)是一片田野,顯得十分空曠。蘇紅騎車從橋上過去以后,怪異的鳥叫聲持續(xù)很久。她向著竹樓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
快到門口時,她像小時候一樣喊:“奶奶,奶奶!”
奶奶的身影不一會兒,就在二樓出現(xiàn)了。她就看著奶奶從二樓小心翼翼地走了下來。到一樓時,奶奶的步伐又明顯加快了。蘇紅放好車,朝奶奶跑。
“奶奶!”她喊。
一見孫女來,老人高興極了。自從他們搬進(jìn)城,整個竹樓都靜了下來。直到此時,竹樓才彌滿起了他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晚飯后,蘇紅無意間回頭,在廚房的柜中看到了那個餅干桶。她就問奶奶:
“桶里裝上餅干了么?”
奶奶說:“上次,我?guī)浬辖帧?/p>
“真有動物餅干啦?”
然后,向柜子走。
蘇紅拿出一塊自己最喜歡的狐貍形狀的餅干。
“奶奶記性真好!”她把餅干舉著。
奶奶聽了,先一笑,老樣子,又是半晌,才嘆氣:
“我也盼著能忘掉一些……”
“什么?”
“我記性沒那么好。”
蘇紅顧自吃餅干。奶奶繞開了一會兒,等她下樓。蘇紅也吃飽了。吃飽了,坐著人容易困。何況,下午騎車過來,路不盡,她就說:
“奶奶,好困啊。”
上了樓,朝那間黑漆漆的房間走,奶奶在她身后攆著。
“都準(zhǔn)備好啦!”奶奶說。
一進(jìn)門,才發(fā)現(xiàn)房里被奶奶點(diǎn)滿了蠟燭。蘇紅站在門口愣了一會兒,燭光烤得她有點(diǎn)熱。記憶中的黑暗被驅(qū)散了。屋內(nèi)的空蕩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她四處看。突然,奶奶拍了她一下肩膀,給她說:
“好好睡,我對面的禪房。”
什么時候,奶奶從一層搬到了二層的禪房來住。她不知道。
“我走啦!”
說完,奶奶就走了。
終于等到這個機(jī)會了。蘇紅這樣想,關(guān)門時,奶奶蹣跚的身影投在廊子上,顯得出奇得長。其實(shí),孩子們來,她就會住進(jìn)禪房。為照顧孩子們晚上起夜啥的。兩個房間一東一西,只隔一個廊子,來去方便。
不是半夜真?zhèn)鱽硪魂嚬致暎K紅幾乎確信蘇小帥在騙她了。驚醒后,她突然想,這就是弟弟說的聲音!
她躺在房間,靜靜張大耳朵,聽門外的聲音。聲音有點(diǎn)像孩子哭,起初很像很像,后來聲聲低下去,就像風(fēng)聲了。蘇紅聽了很久,都沒有再聽到什么。她覺得起初那種古怪的聲音絕對沒有消失,只是被沙沙的樹木搖曳聲遮掩了。
她等著那聲音再次變大。她還猛然間冒出一個古怪想法——聲音會原路返回。會沿樓梯走上來,到廊子盡頭停下來。也許,他在那是看看風(fēng)刮落的一片樺樹葉從哪個角度飛進(jìn)屋。看一會兒之后,聲音還會右拐,來到房間門口。然后,吱吱,門敞開了……
事實(shí)上,并沒有這樣。后來,她斷定剛才有人下樓。難道是奶奶?這時,蘇紅叫了一聲:“奶奶。”
叫得很響。她要讓樓下都聽見。對面?zhèn)鱽黹_門聲。緊接著靠近她屋子的,是奶奶蹣跚的腳步聲。
咚咚咚。
“在這,在這!”
奶奶推門時,蘇紅坐了起來。她聽奶奶說了好幾遍:“奶奶在這兒……”
“我以為奶奶下樓去啦!”
奶奶有些吃驚地,看了看樓梯。
“有時夜里,我喝水就到樓下去……”
“可你剛不是從樓下來的。”
“你耳朵真夠靈的。”
“我聽到有人下樓啦。”蘇紅說。
“你聽錯啦。”
蘇紅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夜,奶奶說完,熄了蠟燭,關(guān)上門,黑暗立刻把剛才的微光取代。她在黑暗中,又聽了好一會兒,除了風(fēng)聲,始終沒有別的聲音傳來。不知是不是太累了,她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
一院靜寂。大地被月亮催眠,不遠(yuǎn)處的河流也被月光鋪得美溢溢的。剛才那聲音也像睡了過去。
蘇紅再睜開眼時,已有淡淡的陽光透過門縫鉆進(jìn)房間。她呆在床上發(fā)呆,覺得陽光奇怪,以床為界,分成幾縷,一縷淌在了地上;一縷穿過床底。再來,在那張古怪的結(jié)婚照上還有一縷劃出了道淡痕……以前,奶奶給他們說過,天亮就是太陽爬上了遠(yuǎn)處那座山。山腳有一條河,沿河走到太陽下到山腰,就到城里啦。而現(xiàn)在,他們就搬去了那里。無聊時,蘇紅想了這些。
這一天,奶奶都給蘇紅安排好了。在奶奶心中,她絕對會讓孫子孫女快活得過一天。可玩了一天,到深夜,蘇紅又被驚醒了。
她再次聽到有人下樓的聲音。你什么也聽不見,怎么知道有人下樓?蘇紅覺得自己聽得很清楚,現(xiàn)在“他”已到了樓下,正穿過木桌,走到放柜子的廚房里去了。夜很深了,“他”已站在了廚房里。樓下的黑暗寂靜中到底發(fā)生著什么?樓下傳來的聲音是啜泣聲,低低地,在樓下的黑暗中漂浮。
就是在這一晚,蘇紅不知被什么力量推動著。據(jù)她后來回憶說,她在屋里聽了很久。她不敢走出去。一股力量推著她走出了沒窗的房間。她記得推開門的霎那,看向禪房。房門緊閉。她就踮腳,輕輕地過去,推開了門,吱——
禪房很小,微弱的燈光輕搖著。奶奶略帶慌張地坐在床上。就這樣,祖孫的目光富含深意地相遇了。蘇紅眼中的恐懼,嚇著了奶奶。奶奶似乎還抖動了幾下身體。奶奶還沒開口說話。蘇紅就說:
“樓下有人!”
奶奶連聲說:“你有聽錯了吧?是風(fēng)聲。”
“不是!”蘇紅說。
奶奶坐在角落,蘇紅看著她,奶奶突然就沉默了,還閉上眼,頭一斜,倒在了枕頭上。然后,雙手捂住了臉。蘇紅回憶,淚從奶奶指間流出,汩汩地滾過蒼老的臉,浸在了床單上。
奶奶哭得沒多久,便犯了氣喘。對面?zhèn)鱽淼穆曇艉吞K紅聽到的樓下哭聲有些相似,只是聽上去,輕得多。奶奶哭一會兒,后來才停住,她看著孫女:
“你過來。”
蘇紅走過去,就被奶奶扎手的手掌緊握住雙手。在這一刻,她耳邊傳來了呼呼的風(fēng)聲。
“餓了么?我的胖姑娘。”說著,牽起她,就往外走,“下去吃點(diǎn)餅干吧,我告訴你個秘密。”
蘇紅以前從未聽過“胖姑娘”這個稱呼。出了屋,她甩開奶奶的手,飛快地,跑下樓。什么也沒有看到。奶奶沒有直接下樓。當(dāng)蘇紅想上樓找奶奶時,卻看見奶奶正從她那間沒窗的屋子里走出來。而后,奶奶蹣跚下了樓梯,手上拿著那張老照片。
這次,蘇紅沒有上去扶奶奶,而是慢慢走到了樓梯旁,她站在了那里。她隨奶奶進(jìn)到廚房。側(cè)臉看到,院門關(guān)著,耳邊蕩漾的是院內(nèi)樹木沙沙的響動。除了風(fēng)聲,蘇紅什么也聽不見。但她看到的確沒有人來過的跡象。
奶奶說:“餓了么?”
說著,照片被放上了桌。她過去從柜里拿出那個桶。又過來,遞給蘇紅。蘇紅沒有接,而是搖著頭,看奶奶。
“我告訴你吧!”奶奶說話時,聲音頓了頓。這時,她臉上已看不到哭過的痕跡。
“我指給你看……”
然后,又拿起那張照片,不再說話。
一等就沒了下文。
奶奶每次都這樣。這次時間有些長,逼得蘇紅插話:
“奶奶,你媽媽長得好看?”
她想起父親說過的話。
“不記得啦。她去世時,我比小帥還小。”
“我爸說見過她!”
“那是我后母……”
蘇紅聽完,愣住了。奶奶好像看出什么才說:
“不是你想得那么回事。她就像我親母親一個樣。”
“那?”
“她們都在這張照片里。”
奶奶一邊指著,一邊說:“這是母親結(jié)婚時拍的。我后母是親戚中的一個。你看,這是我小姨,我母親去世,父親就娶了她。這個瘦的是我姑姑。我們都挺胖的呵,除了小姨。”
蘇紅盯著奶奶手指的方向。照片里面的人的確都胖嘟嘟的。
瘦弱的女人看起來心情似乎不大好。奶奶還說了一段長長的話,請原諒她畢竟老了。回憶里的故事有些地方到底是說不大清楚的。
是我害死了母親!生我時,大出血死了。后來,父親得上班,只好找人來照顧我。當(dāng)時他得養(yǎng)家,于是,不得不把妹妹找了來。我猜她一直愛父親。因?yàn)椋夷芨械剿麄冋f話時的語氣十分不同。有時,她還會在他耳邊說話。有時是彎下腰,讓父親幫她系圍裙……我屋的鏡中,一直留著她的那種笑容。我感覺很冷。母親的死使她高興了。如果,沒有我,豈不是更好?我至今回想她那種的笑容仍后背發(fā)涼,就像當(dāng)年的情景又回到了現(xiàn)在。我怕得要命……父親好像屬于了她。是的,她恨我。我當(dāng)時不理解,也是長大才明白的。我多余了。那時,我常把自己關(guān)在你現(xiàn)在住的那間屋里。你知道,自己躲在黑暗中有多可怕啊!我曾想從西窗,跳下去。我最記得窗外,到了季節(jié),那片石榴林的紅了,就像血似的。那段日子,還有一件事。好吧,我的孩子,你會覺得好笑。姑姑嘲笑我胖。我和你們一樣愛吃。有機(jī)會就吃。她就常拿這件事跟父親抱怨。吃飯時,在我腰上圍一個尺說不能再胖啦,腰該多寬、多寬,要不你就像只豬。少吃點(diǎn),哦。他們當(dāng)然不僅僅是沖我胖才這么說的。我的孩子。你還不太懂,慢慢你就懂了。他們越笑我,我就人越想多吃,氣死他們。后來,我偷吃的事情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這女認(rèn)真精!自從那晚在廚房捉住我,她給廚房加了鎖……不是找到了榆木桶,我早餓死了。對,就這桶(說著,她看了看桌上擺的餅干桶)。當(dāng)時,桶就放在這么大的碗柜上,里面放餅干。我半夜餓了,就偷偷下樓來吃。溜下來,怕被再次捉到,自然不敢開燈。雖然,也怕黑,可沒有你這么勇敢(說著她還捋了捋頭發(fā))。我也是那時練出了這套功夫——走路幾乎聽不到聲音。現(xiàn)在是老了,老了。摸進(jìn)廚房。爬上碗柜,就伸胳膊摸那木桶,摸到了拉過來,抱在懷里,懸開蓋子,探進(jìn)手去就行了……你不愛聽了?我的孫女。(蘇紅搖頭)我每次都很害怕。那次,我趁深夜下了樓。摸進(jìn)廚房。爬上碗柜,就伸胳膊摸那木桶,摸到了拉過來,抱在懷里,懸開蓋子,探進(jìn)手去……下去,下去,手指好像碰到了什么。我的喉嚨一下就炸開啦!我“啊啊”的喊。你肯定沒聽過這么尖銳的聲音,它摻哭聲。我的手指被老鼠夾咬住了。后來,黑暗被照亮,飯廳里聚滿了人。他們匆匆跑下樓,燈光大亮。父親和姑姑都看著我。我哇哇大叫,我手上甩著一個老鼠夾。父親是個溫和的人。從我手指上拿下老鼠夾時,我第一次聽他喊。姑姑毫不驚訝。她早等著我被夾住。看著她的樣子,我忽然來了一股力,順手就從廚房桌上抓起一把刀,撲過去。我被父親捉住了。那一晚,我哭死過去了。醒來已是后半夜。就聽得隔壁談話。父親問姑姑桶里怎么會有老鼠夾?姑姑沒說話。父親還問姑姑老鼠夾是你放進(jìn)去的?姑姑也沒說話。聽一會兒,我就困了,父親后來也不說話,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第二天,我沒能起得來床。我得了一場大病。簾子不拉開,屋里就暗暗的。姑姑沒來看過我一次。父親上班前,和晚上回家,都來看我。其實(shí),我沒睡覺,只是不想看他。躺了有一個禮拜,我去小診所,大夫說沒什么事啦!主要是驚嚇過度。還給我手指,擦了擦藥水。染紅的手指照亮了我的夜晚。我總是一個人在夜里舉著手指在西窗漏進(jìn)來的月光里看啊看。我希望手指紅得就像石榴林才好……指甲后來變黑了,慢慢從肉里滑出來。我摸著手指,有時覺得斷掉才好。黑色的指甲,在一天上午,我醒來時,落在了枕邊,它像昨晚有誰將它拔出來,放在那里似的。我多想讓人圍著啊。從診所回家,快到時,我恍惚見一個女人的影子拐彎進(jìn)了我家后院。她沿悠長的青苔路步上了臺階。那背影讓我想起母親。胖人走路都有點(diǎn)笨。我印象里母親的背影就有些搖搖晃晃。我追上去時,她剛來到前門,我撲到她身上,差點(diǎn)把他摔倒。后來,她就坐到臺階上,抱著我,說我聽不懂的話。鉆進(jìn)她穿的老式衣服的皺褶里很舒坦。我叫了又叫。媽、媽、媽、媽。你猜得對,那不是我媽。是我姨!(她指了指照片,就是這個)是父親發(fā)電報把她從遙遠(yuǎn)的地方請來的。可怕的姑姑從此在我生活中消失了。我則搬到東面。西面空出來,姨說,她要住在那里。她也信佛,常和我說那有靈氣,還說,一切皆心造什么的……現(xiàn)在,我也常給你們說這些,對吧?咱們都挺煩的。她讓這里又充滿了快樂的氣息。父親也和她結(jié)了婚。她把這間屋改成禪房,平常都在這里念佛。她沒有再生孩,她說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也愛她。她說,女孩長大會瘦下來。反正,我再沒偷吃過桶里的餅干。榆木桶也從碗柜里,與姑姑一起消失了。我以為是姨把它扔掉了。沒有想到她把榆木桶藏在自己床下。也不知,她對這個邪惡的盒子干了什么。對了,她眼睛不好,怕光。后來,父親突然請來一些工匠。那一日,他們在樓下喝酒到很晚。第二天,我去找阿姨,西窗已沒有了。他們過得很好。她在黑暗的屋里燒香供佛,伴我度過了十幾個春秋。如今,只記得她的眼后來什么也看不見了。她在那屋還經(jīng)常喊我,我進(jìn)去了,她就抱著我給唱一種佛歌。那時,我還不知道那叫心經(jīng),也不知道她后來人去了哪里……我怎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在她消失的那個清晨,沒有西窗的房間也像往日一樣燃了香,煙氣后來也爬上屋梁滲出了屋頂。聽說,她出門拜佛,再也沒有回來。父親卻說,她去了遙遠(yuǎn)的地方。我始終沒有等到阿姨再回來。我老了老了。你們都聽到了那個聲音?你說把它扔掉?我的孫女。別忘了,你死去的爺爺。以前,扔?xùn)|西都要跟他匯報。他八歲在佛寺當(dāng)跳墻和尚。我和你說過沒有?后來,連方丈都說不舍得,非留下他。可家里不愿意,十四歲時,他下了山。也許,在寺院生活慣了。在山下生活里,他人便顯得吝嗇。打從寺院還俗,他就對任何小事小物多了幾分關(guān)心。那個桶被他擺在禪房里。幾次,我想扔,剛拿起,他就從后面走來,說,這東西不可隨便丟,我要去去巫氣。至他去世,也沒給那個桶去完巫氣。他就在黑屋里慢慢地合上了眼。他臨死,指著那個桶動了半晌嘴巴。那以后,我就找不到這個桶了。我當(dāng)時糊涂了,應(yīng)該給他在棺材里找個活干,繼續(xù)去巫氣的。那以后,那個聲音就一樣纏著我。無論念多少佛。
之后聽到怪聲,蘇紅就覺得沒什么了。她希望它再響起來。她還想起了那個桶。想著就睡著了。天亮了。她喊奶奶。檀香味從對面屋里飄了出來,漫過廊子,傳到她的屋里。她捏著鼻子下樓。院門敞開了。奶奶的背影在林邊晃了幾下就不見了。她緊走幾步,跟了上去。一條明亮的河呼地浮出了她的視野。清晨的河面長有一層茸茸的熱氣。以至于,奶奶朝河走去宛如走進(jìn)了一片夢境。河水在她眼前嘩嘩地拐向遠(yuǎn)方。
蘇紅走了一會兒,站到奶奶身旁,奶奶回頭看了看她。而后蘇紅也拿眼向奶奶望著的地方看。她沒看見什么,卻聽見奶奶說:“去吧。去吧。”
她聽愣了。它去了遙遠(yuǎn)的地方。直到看見榆木桶在河面上浮晃才明白。榆木桶在水里扭了個弧。奶奶攥住蘇紅的手,笑著說,我在里面裝滿了香灰,念了一夜的經(jīng),聽你爺爺說,這樣可以去巫氣。你看!蘇紅就看見,榆木桶越漂越遠(yuǎn)。而奶奶忽然說:“你看,它很快就被吃掉啦!”口吻古怪,不像每日陪伴他們的奶奶,像極了多少年前那個夜晚揮舞菜刀的胖女孩所說。
蘇紅就這么覺得。后來,榆木桶在她的視野里接著漂,撞在一塊塄石上時,還翻了個筋斗,周圍這才冒出一串氣泡。榆木桶沉了。奶奶和蘇紅看不見木桶時,還都往河心探了探身體。當(dāng)他們再次將頭扭向竹樓,屋頂正停著一團(tuán)云。傳說中的煙正一條條從二樓的東面滲出來。云一飄走,故事其實(shí)就結(jié)束了。結(jié)束時,蘇紅臉上也鋪滿了一層憂郁。當(dāng)然,她知道,不用多久,父親就該從城里的新家出發(fā)來接她了。那輛自行車沿著河移動。后來,還沖進(jìn)林子,林中的群鳥飛得滿天……蘇紅很快就看到他了。他們的新家在石榴河的下游。弟弟經(jīng)常打赤腳站在這條溫暖的河水中游戲。當(dāng)然,這周末也不例外。蘇小帥張望姐姐回來的方向。至于,他是否正等著姐姐把真相帶回來,好讓他再次鼓起勇氣到奶奶家過禮拜天,就只有天知道了。但誰都知道,他愛奶奶。他們看著奶奶越來越老了。父親說,很多人老了以后都會被自己的回憶恐嚇。他們還小,他們遲早會理解這件事的。
責(zé)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唐棣,新晉導(dǎo)演、作家。小說作品發(fā)表于《花城》《大家》《今天》等刊。2008年起開始電影編導(dǎo)工作。電影代表作有“故鄉(xiāng)三部曲”及紀(jì)錄片《成為這片廢墟的記憶》等,被媒體譽(yù)為詩性影像重要實(shí)踐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