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父愛的文章看過很多,卻一直沒有過創作的沖動,不是因為我缺少父愛,而是在我的記憶中有許多難以磨滅的傷痛。父親離開我們13年了,父親那嚴厲的形象卻越發清晰起來。
我父親的祖籍山東曲阜,解放前隨祖父南下做私塾先生到了南京的高淳。由于祖母在我父親童年時代便離世,父親的生日都不知道。當年,父親參加了新四軍,在加入共產黨后,便將入黨的日子作為自己的生日。解放后,他被組織上送到南京公安學校學習,畢業后分到鎮江地區工作,這一來他就將其一生奉獻在鎮江這片熱土上。父親留給我的印象是墩實、黝黑,且不茍言笑,渾身蘊含著使不完的力量,走路總是急匆匆的。
記得那個“紅色年代”,父親因為到溧水縣做過地區社教隊隊長,在那個天黑風嘯的冬夜,我家的門被溧水縣的造反派砸開,父親衣服也未能穿上,就被綁上一輛卡車帶到溧水縣接受批斗。經過漫漫的等待,父親一個月后是被醫院的車子送回來的。那天他滿頭亂發,衣服凌亂,到處是破洞。我們呼喚著他,他似乎聽不到我們的叫喊,只是雙目放射著疾憤的光芒。在這次歷時一個月的批斗中,父親一只耳朵失聰了。隨后,我們兄妹三人的城鎮戶口被吊銷,斷了我們的糧食;一家人也被趕出了公房,住進了一個地主家的柴房中。來年夏初,栽秧雨將天下破,我們住的柴房是外面大下,房內小下,很快我們的床被水漂了起來。一周內,傷病的父親與我們兄妹三人先后病重入院。父親是堅毅的,自己治病的同時還侍候著我們。一家人僅靠母親的一點糧食和在磚堆中種出的南瓜艱難度日……
“三結合”后,父親由于根正,首批回到工作崗位,任生產指揮組組長,主抓大農業生產。那時的人民公社范圍很大,他每日里靠一雙腳在田埂上到處奔波,看到不滿意的,自己就褲腿一捋,下田示范與農民一起勞動起來。他工作認真而嚴厲,他從來不去任何下級家中吃飯,很多大隊干部都怕他,但也敬重他。我們最高興的是,農民有時感謝我父親幫助他們解決生產中的問題,就在田邊抓一籠螃蟹給我父親。這是他樂于接受的。那時生態好,田邊到處是螃蟹,回來后煮一鍋蟹,一家人圍坐在一起,享受著天倫之樂。
在那個艱難歲月中,我們兄妹都長大了,父親響應黨的號召將哥哥下放到農村去,而我初中剛畢業,父親卻讓我進入工廠工作。記得當時公社干部都勸我父親將我下放,要將我哥留在城里,被我父親拒絕了。進入工廠后,父親對我非常嚴厲。那時,我們工廠的幾個小伙伴共同買了一段米黃色的布料,做了件夾克。我父親發現后,他一把抓住我的頭發,將我的衣服強行扯下,并用剪刀將衣服剪得粉碎,并讓我跪地。我一跪就是兩個多小時,母親拉也不敢起來。那個時代文化生活是非常匱乏的,記得當時一個縣級文工團到鎮上來演出,一個琵琶手與我妹妹玩得很好,經常到我們家來。演出結束后,這位比我大四歲的琵琶手書信一封給我父親,說她很喜歡我,要我父親同意她與我談戀愛。這下闖了大禍了,他氣得手直抖,拿起一根繩子就將我綁在門前的樹上,并用樹枝狠命地抽打我。我一爭辯他打得越兇,我母親也不敢上來勸。為此,我受傷在家整整一周。那時,我對父親充滿著怕和怨恨,三個孩子中,他很少斥責我哥和妹的,一有矛盾倒霉的必然是我。
父親對我的全部愛都體現在嚴厲中,但他也有愛子的另一面。記得當時抓革命促生產活動中,工廠提出大干“紅五月”,我是車工,并創下了日產記錄,連續摘得數周的紅旗,因此也被評為生產標兵。記得有次夜班,我在車床上干得汗流浹背,五月天我只穿了個背心,滿身被鐵屑燙得傷痕累累。那夜,我父親悄然來到我車間的窗外。事后,工廠負責人告訴我,他沒有進來看我,只是默默注視著我,久久地不愿離去。他回去對母親說,“小黑頭”工作很辛苦。但他從不當面表揚我,也不對我說到工廠的事,似乎全然沒有發生過。
就在那年冬季,部隊到地方征兵,一位首長到我家中與父親商量征兵工作,他無意間發現了當時我做文學夢的習作,當即問我愿意當兵嗎?當時,我內心里卻想掙脫父親對我的“淫威”,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就這樣我便入伍了,后來我們知道父母親其實并不愿意我當兵的,只是他們是干部沒有好阻攔我。我在部隊多年,家鄉和親人一直是我夢牽魂繞的,父親從未給我寫過一封信。但是,他卻在當時文學期刊十分緊張的情況下,每月讓我妹郵寄《人民文學》給我。百萬大裁軍時,我得以轉業。工作安排時,他堅持不肯給我疏通關系,后來我到了商業部門工作,由于自己的寫作天賦和勤奮,很快進入了后備干部行列。雖然,我在事業中發展得非常順利,但父親對我依然是那么地嚴厲。不管我考入省委黨校,還是進入黨政核心部門,只要行為一點不符合他的要求,都要讓我跪地反思,受其“淫威”,我都只有服從。
記得那年早春的一個傍晚,突然接到我一個同學的尋呼,我舉起的酒杯放下后,就急促打的向老家趕去。回到家,父親已經走了。走得是那么的突然,沒有先兆。他感到身體不適,到離開人世只有短短的十分鐘。望著他依舊威嚴的面孔,我無法抑制心中的悲涼,他走時三個子女都不在身邊,他悄然地離開了我們。他的一生是那么正直那么剛烈,也是悲情的一生。13年過去了,他威嚴的形象依然讓我戰栗,每每有什么越軌之處,我就會想起父親,使得我恪守著人生的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