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其名,花姐的確像花一樣,很漂亮。
其實,她已經不年輕了。雖然身材高挑,不胖不瘦,但眼角細細的密密的皺紋透露出她的年齡不會低于四十歲。然而她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黑葡萄似的眼珠時常散發出少女才有的純真光芒。
她很愛笑,笑起來聲音很大,很有感染力,那笑聲是可以用“燦爛”來形容的。
認識她是在六年前。那時,我的小店剛開張,沒有幾個回頭客,生意很冷清。我就和服務員沿著街面挨家派發傳單。她當時就是街面上很具規模的一家服裝公司的經理。
一天中午,她帶著十幾個人來到我的小飯店,進門就大聲說:“我是看你們的宣傳單來的,咱們是鄰居,菜要好好炒著,吃順口了我以后天天來!”
妻子感覺到這也許就是個大主顧,急忙熱情地招呼著他們。
我在廚房細心地烹調著菜肴,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馬虎。
不一會兒,妻子高興地來到廚房對我說:“老公,那個漂亮的大姐夸你菜炒得好吃,尤其是肉段燒茄子簡直是一絕。她說她吃過的大小飯店數不過來,就沒有一家這道菜做得能超過你,還要再來一盤呢。”
我咧嘴傻笑,心里像抹了蜜似的,甜得一塌糊涂。
買單時,那漂亮大姐對著妻子說:“小妹,大家都叫我花姐,以后你這小店就是我們公司食堂啦,咱姐妹好好相處。今天不要吝嗇,贈送個果粒橙唄,要大瓶的。”
“好,歡迎姐以后常來,我們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請姐姐擔待。”妻子一面把飲料遞給她一面滿臉堆笑地說著。
花姐接過果粒橙說了聲謝謝,就把飲料遞給身后的一個高個男子,溫柔地說道:“你喜歡喝飲料,這個給你。”
我有意無意地掃了那個男人一眼,見他四十多歲年紀,長得很是英俊,稱呼一聲“老帥哥”毫不為過。
花姐言而有信,真的常常光顧我的小店,午餐大多和一大幫同事來,而晚餐卻只和老帥哥兩個人來,一喝就喝到半夜,兩個人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一個周日的下午,花姐領著一個黑胖的男人和一個十幾歲的男孩走進店里。依舊是那副大嗓門對著我嚷嚷:“小弟,你今天要露兩手,我說你家菜炒得比大酒店好吃,我老公和兒子都不信,你今天叫他們開開眼,讓他們知道小店也有人才。”
“好,好,我一定盡力。”我愉快地答應著。
黑胖男人不愛說話,只是低頭吃菜喝酒。花姐問他菜肴怎么樣,他點點頭,只說了一個“好”字,再無下文。
打那以后,黑胖男人也常和花姐一起來,兩個人幾乎不怎么說話,經常是花姐發號施令,胖哥唯唯諾諾地答應。
一天夜里九點多鐘,天空飄著細雨,店里沒有客人,我正準備打烊,遠處突然駛來一輛出租車,胖哥下了車,有些著急地對我說:“兄弟,麻煩你點事兒,我老婆在單位加班,飯還沒吃上呢,你給弄個肉段燒茄子,再加一盒米飯給她送去,單位有急事找我,我沒有時間送。謝謝你啊,我先把錢付了。”
“沒事,沒事,我閑著也是閑著,哥你放心,我一定送到!”我滿口答應著。
他憨厚地對我笑了笑,付完飯錢轉身上車走了。
我拎著飯菜來到花姐公司門口,卻看到公司鐵制的卷簾門緊緊地鎖著,哪里有人?
剛想回去,突然想起老婆囑咐過我,公司夜里值班的人訂餐要先到后面的窗戶敲幾下,里面的人才會到前面開門。于是繞到公司后窗,里面果然亮著燈,有音樂聲從窗口傳出來。
窗戶很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我踮起腳尖伸手敲了敲窗戶,沒有反應,心里有些著急,送完餐還得回店里收攤呢!
回頭瞥見墻角有一堆磚頭,搬來幾塊摞在一起,站在上面伸長了脖子向里面瞧去,只見花姐披散著頭發坐在沙發上,身體上下起伏著,腦袋左搖右晃的,嘴里還發出啊……啊的聲音。我暗想:一大把年紀了,還像小女孩似的迷戀音樂,聽什么歌能嗨到這個樣子,敲窗都聽不到……再一細看,忍不住心跳加快,血往上涌。原來老帥哥躺在那里,她騎在老帥哥身上!兩個人上身衣服完好,褲子、內褲丟得亂七八糟,正在投入地干“那事兒”,怪不得聽不到我的敲窗聲。
一剎那,我腦子一片空白,腳下一滑,磚頭倒塌,我結結實實地摔了一屁墩兒……
我揉著火辣辣的屁股,半天才回過味來。想起媽媽說過,遇到這樣的事不吉利,要狠狠地呸幾口,還要撕破褲腳才行。
“呸,呸呸……”我直到吐干了口水才開始用力撕扯牛仔褲的褲腳,撕了半天也沒有撕開,只好悻悻地罵道:“不該結實的地方瞎結實,五十塊錢買的牛仔褲,質量居然這樣好!”
我看到散落在一旁的飯菜,不知道該不該繼續送。
轉念一想,這對狗男女,我偏要攪和攪和他們的好事。再說了,人家胖哥是付了錢的,我一定要把餐送出去!
于是,我來到公司前門,心里有股無名火,沒好氣地用腳踢打鐵門。那鐵門發出“咣咣”的響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好半天,老帥哥才在里面沒好氣地問:“誰啊?門敲壞了要賠的!”
我說明原因,他才不情愿地打開門,一副強作鎮靜的樣子。我遞給他餐盒的瞬間發現他額頭有細密的汗珠,不知道是剛才太賣力了還是受到了驚嚇。
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花姐和胖哥一臉嚴肅來到店里。兩個人都不吃菜,只是不停地喝酒。我不經意間聽到他們在小聲地爭吵,還提到了離婚的字眼。
突然,“啪”的一聲,胖哥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蹾,黑著臉孔說:“花兒,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做過什么我都知道,我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好好地和我過日子,看在孩子份上,咱這個家不能散……還有,難道你忘了么,結婚那天我們是怎么互相承諾的?我說過會照顧你一輩子,就一定要做到!離婚,我堅決不同意!”
花姐騰的一下站起身,憤怒地說:“都什么年代了,還那么老土,沒感覺了就分開,你還想拴著我一輩子啊,沒門!”
……
再一次見到他倆時,胖哥消瘦了許多,皮膚比以前還黑。再看花姐,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臉色蒼白,目光呆滯,曾經烏黑的頭發變得花白,身材胖得走了形,后腦勺有一大塊地方光禿禿的沒有一根頭發。最讓我吃驚的是她居然坐在輪椅上!
“怎么了,不認識我們了么?快幫忙抬一下啊,花兒餓了,給做一盤肉段燒茄子。”胖哥催促著。
“噢,好,好。”我如夢初醒,急忙抬起輪椅,和胖哥一起把花姐抬進了屋里。
我一面做菜一面想:這兩口子怎么落到這步田地?曾經美麗灑脫、風風火火的花姐怎么變成了這副模樣?算一算才幾年沒見面而已,這變化也太大了吧?
菜炒好后,胖哥沒有吃,而是夾起一塊吹了又吹才放到花姐嘴里,花姐嚼得很慢,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胖哥拿出手帕,耐心地擦拭著,然后再喂她吃第二塊……
半個小時過去了,花姐胃口真好,吃了一盤菜外加兩碗米飯,看樣子還沒吃飽。胖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她現在吃飯不知道饑飽,我老是怕她吃不飽,所以就胖成現在這樣。”
我終于按捺不住,小心地問道:“花姐怎么會變成這樣?”
“唉,”胖哥嘆了口氣說:“還不是那個人渣給害的!那年,花兒像著了魔似的,死活要和我離婚,誰勸也不聽。我倆天天為這事吵,家里能摔的東西幾乎都摔了,連兒子都住在他奶奶家不肯回來。后來,我也想開了,強扭的瓜不甜,就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花兒拿著離婚證就去找那個人渣要他離婚和自己結婚,因為他們提前都說好了的。可那人渣根本沒有離婚的意思,找各種理由推托,于是兩個人也開始吵架了。一天夜里,兩個人都喝多了,站在馬路中間又開始吵,一輛失去控制的汽車撞到他們……在后來交通隊提供的錄像里,我清楚地看到,在那千鈞一發之際,我們家的傻花兒用力推開那個人渣,車子把她撞飛了,而那個人渣只受了點皮外傷。經過搶救,花兒命雖然保住了,但腦組織嚴重受傷,成了植物人。事后,那個人渣都沒到醫院看花兒一眼就偷偷地跑了,連家都搬到外地去了……我知道消息后,不顧家人和朋友的勸阻,到醫院護理花兒。醫生說花兒只能保持植物人狀態,活不了太久。我就是不信!這不,我學會了物理療法,輔助藥物治療,終于在去年把她喚醒了,醫生說這是個奇跡。我下一個目標是讓她兩年內生活能自理。不信你看,她現在就有反應了。”
說著,胖哥對著花姐叫道:“花兒,花兒真漂亮!”
花姐居然抬起頭,呆滯的眼神有了亮光,傻傻地沖著胖哥笑了一下。
胖哥有些得意地說:“看,這是這兩天才有的反應,她正在迅速地恢復,我堅信我們家花兒會好起來的!”
“你……你付出了很多吧?”我明知故問。
“嗨,沒什么,車子賣了,大房子換成小房子了,治病的錢暫時夠了,我以后還能掙,怕什么。我覺得老爺們就應該說話算話,結婚那天我發誓要照顧她一輩子,就要努力做到。人吃五谷雜糧的,誰沒有七情六欲?哪個人敢保證一輩子不犯錯誤?我家花兒就是個直腸子的人兒,喜歡上誰就一心一意,年輕時也是玩命地對我好。我現在早原諒她了。你看,她現在多乖,就對我一個人笑。哎喲,光顧著嘮嗑了,花兒吃完飯就要上廁所了,這兒不方便,我得趕緊回去。”
胖哥說完,就要給飯錢,我死活不收,他十分不好意思,說了好幾遍謝謝才推著花姐走了。
“唉,真是人世滄桑啊!”我感慨著,心里暗想:倘若花姐知道是今天這樣的結局,當初會不會為了那短暫的風花雪月和一時的激情澎湃而狠心拋下癡心的丈夫和懂事的兒子呢?
胖哥的背影漸行漸遠。此時,我的腦海里反復出現一個詞語:純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