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馬克昌先生

2011年6月22日19時16分，刑法學家馬克昌教授在武漢逝世，享年85歲。馬克昌曾于1977年擔任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的辯護人，并參加過199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修訂工作。

去年暑假，我在中國人民大學參加一個會議，席間聽劉明祥教授、黎宏教授等幾位“馬家軍”成員說到馬先生住院并商量去探望的事。從他們的口中，我得知馬先生這次得的不是一般的病，而是威脅到生命安全的白血病，只不過醫(yī)院和家人都瞞著他，所以他本人并不知道病情的嚴重性。

不久，在北京師范大學的一次會議上，大家又關(guān)切地議論到馬先生的病情，趙秉志教授告訴大家，他與馬先生經(jīng)常有手機短信聯(lián)系，馬先生還很樂觀。

當天晚上回到家，通過短信從趙秉志教授那里要到了馬老師的手機號，幾番猶豫之后，給馬老師發(fā)了個短信：“馬老師：聽說您貴體欠安，祝您早日康復！仁文”

沒想到很快就收到了馬老師的回復：“仁文教授：謝謝關(guān)心。正在康復中，勿念！馬克昌”

從此之后，我一直在關(guān)注著馬先生的病情。今年1至5月，我在美國幾所大學訪學，只要有空就會登陸武漢大學法學院的網(wǎng)站，先后發(fā)現(xiàn)有最高人民檢察院曹建明檢察長、最高人民法院王勝俊院長去醫(yī)院看望馬克昌先生的圖文報道，每次一看到標題就擔心看到下一步的內(nèi)容，心想如此高層的司法首長去探望，肯定是馬先生的病情惡化到相當嚴重的程度了。但每次看完報道，又打消了這樣的念頭，因為從報道的內(nèi)容看，馬先生與正常人無異，他在病房里照樣給《刑法修正案》（八）提出修改意見，每天看《檢察日報》和《人民法院報》等書報，還在有計劃地寫自己的學術(shù)著作。他與曹建明檢察長和王勝俊院長等的談話積極快樂，從眼下的司法改革談到中國的古典詩詞，看那照片，全無悲觀，充滿歡笑。

然而，這不幸的一天還是到來了。2011年6月22日19時16分，一代刑法宗師馬克昌在武漢逝世，享年85歲。

不到一天的時間里，馬先生去世所引起的悲痛和悼念之情迅速在全國蔓延開來。這不是偶然的，是與馬先生高尚的人品和學品分不開的。

我與馬先生的交往不算多，但他的去世立即促使我放下手中的工作，寫點東西來舒緩我內(nèi)心的悲痛，這表明他是一個在我心中占有重要位置的長者，是一個我發(fā)自內(nèi)心敬重的人。

我與馬先生最早認識于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記得有一次本所的歐陽濤老師組織一個會，邀請馬老師參加，我負責接待之類的。中午吃飯正好坐馬老師旁邊，我向慕名已久的馬老師作自我介紹，沒想到他竟說：你就是劉仁文啊，我經(jīng)常在《法制日報》上讀到你的文章。我激動之余，想起在讀過的一本書中看到他當“右派”的一些報道，遂向他核實，他告訴了我當年是怎么被打成“右派”以及被劃為“右派”后的經(jīng)歷。

那是1957年5月下旬，馬先生響應號召，為即將在北京召開的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撰寫了題為《建議全國人大盡快制定刑法》的提案，希望盡快制定一部刑法，以便審判人員依法判案。誰知不到半月，政治風云突變，他因此提案被劃為“右派”。此后，他先是被發(fā)配到蘄春縣八里湖農(nóng)場勞動改造，之后回到學校的伙食科當出納，最后調(diào)到圖書館當了17年的圖書管理員。這次交談，讓我在感慨那個時代的荒唐的同時，也對馬先生不擺架子、真誠待人的品質(zhì)留下了初步印象。

后來在幾次刑法學會上見到過他，并打招呼，有時出去爬山和參觀景點，正好走到一起，還會做短暫交談。他留給我的印象是，人文地理、古典詩詞的修養(yǎng)很深。

大約在2004年前后，我的一個湖南老鄉(xiāng)在外地打工時，犯了“死罪”，我為他擔任辯護律師，接下來從一審、發(fā)回重審、二審到死刑核準，經(jīng)歷了一場漫長的司法“馬拉松”，中間幾次出現(xiàn)生機，但陰差陽錯，到最后還是在發(fā)回重審中由死緩改為死刑立即執(zhí)行。該案的一審法官也認為此案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過重，所以特意向我解釋其中的復雜原因，并讓我留意他的判決書，意思是前面對案情的描述和后面的判決結(jié)果有一定的矛盾。他還告訴我，此案要刀下留人，除非省高院某某主管副院長過問，而他是馬克昌老師的博士生，建議我求助于馬老。也許是救人心切，我在一天的深夜冒昧給馬先生家去了個電話，匯報了一下此案的來龍去脈，說如果需要，我可以把有關(guān)證據(jù)材料和法律文書寄給他，請他過目。馬老師聽完后很痛快地說：我還不相信你？！時間緊迫，你不要寄了，我趕快與他聯(lián)系，你過會兒給我來電話。

過了不多久，我再給他電話，他喘著氣高興地說，已經(jīng)與對方聯(lián)系上了，現(xiàn)在我把他的手機也告訴你，你趕快與他聯(lián)系。他還跟我說，在嚴格限制死刑這個問題上，我們的觀點是一致的，像你說的這個案子，我完全同意判死緩。他說對方已答應聽取我的辯護意見，建議我連夜趕過去面見該主管副院長，力陳我們的觀點。我至今清晰地記得馬先生當時說話喘著氣，給我的感覺好像是剛從樓下上來，當時還以為他家里沒有長途電話，或者是到辦公室去找該主管副院長的電話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今不得而知。

接下來，我為了禮節(jié)，給這個主管副院長去了個電話，說明是馬老師介紹的，想去面見他。對方倒是很客氣，但就是堅持說我沒有必要過去，把辯護詞寄給他就可以了。最后我也不好強求，只好把辯護詞寄給對方。

此案最后還是人頭落地，沒有保住命。有一次見到馬先生，我簡要向他作了匯報。他聽后首先有點責備地對我說，你當時不該給他打電話的，應當直接去，到了后難道他還不見你？當面說的效果肯定要好。然后又有點無奈地說，現(xiàn)在我們司法機關(guān)的有些同志，離真正慎用死刑的觀念還很遠啊。

形勢比人強。2007年，最高人民法院收回了死刑核準權(quán)。今年初，刑法修正案（八）又首次廢除了13個非暴力犯罪的死刑。短短幾年，中國在慎用死刑方面取得了出人意料的進展，對此，我想馬先生和我一樣，是樂見其成的。

2009年，在華東政法大學的一個論壇上，我與馬老師等刑法學界的師友在一個分論壇分別作了發(fā)言。我當時發(fā)言的題目是“社會轉(zhuǎn)型與刑法發(fā)展”，里面提出中國刑法要“從國家刑法走向公民刑法”，我發(fā)完言后，坐在旁邊的馬老師客氣地給我提了幾點建議，其中就包括將“從國家刑法走向公民刑法”改為“從國權(quán)刑法走向民權(quán)刑法”。我后來采用了馬先生的這一建議，在今年初的《法制日報》上專門以《從國權(quán)刑法走向民權(quán)刑法》為題，就這個問題作了展開。令我悲喜的是，從網(wǎng)上獲悉，馬先生在生命危重之際，留給同仁們的共勉就是要為我國刑法從國權(quán)刑法走向民權(quán)刑法而努力。在這個問題上，看來我與馬先生也是心心相印的，甚至大膽點說，也是相互受到影響的。

馬先生去世后，我從他的一個弟子口中得到兩個重要消息，一是他當年在武漢大學的一個沙龍中，公開主張許霆案無罪，認為法院的判決是國權(quán)刑法觀在作怪，他還對刑法學界大多數(shù)人論證許霆案構(gòu)成犯罪表示失望。這不由得讓我想起當年自己主張許霆案無罪的觀點，那時，北京法學界的多數(shù)同仁也都主張許霆構(gòu)成犯罪。直至今日，始有“吾道不孤”的感覺。

另一個重要消息是馬先生曾應學生邀請，在武漢大學作過一個關(guān)于“兩案”審判，即林彪、江青兩個反革命集團的審判的講座。在該講座中，馬先生并沒有停留于介紹他們幾個辯護律師的輝煌表現(xiàn)，而是對歷史的局限性作了反思，例如，他透露，張思之等人在會見其當事人李作鵬時，李說他自己已經(jīng)準備好了辯護詞，準備自己辯護，但張思之他們還不知道他在法庭上會說些什么，擔心他在法庭上會說一些不恰當?shù)脑挘谑牵麄兙蛯⑦@一情況告訴專案組領(lǐng)導。領(lǐng)導說，你們?nèi)グ阉霓q護詞的內(nèi)容套出來，讓我們在法庭上好應付。于是，這兩個律師在會見的時候，真的去套李作鵬的辯護詞，他們說，聽說你要在法庭上自我辯護，而且還準備了辯護詞，你能不能把你的辯護詞給我們看看，好讓我們準備如何為你辯護啊？李作鵬在律師的好話勸說（哄騙）下，真的將他的辯護詞給律師看了。雖然辯護詞的內(nèi)容比較多，沒法當場背下來，但知道了大概情況。據(jù)說，馬先生講到這里的時候曾經(jīng)感慨道：哪有律師去自己當事人中當臥底的，這是違背律師職業(yè)道德的，也是不符合法治的，但這就是當時整個國家的法治意識和法治水平。張思之先生現(xiàn)在有“中國律師界的良心”之美譽，馬先生與他也是至交，我想馬先生公開披露這一事實，決不是要損毀思之先生的形象，而是讓后人看到我們國家的進步和人的時代局限，即便是名人也不能避免。

再次上武漢大學法學院悼念馬克昌先生的網(wǎng)站，看到這么多的唁電和悼念文章……馬先生那熟悉的笑容，讓我悲傷，但不哭泣；令我追思，卻又幸福。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研究員、刑法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