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起,《看歷史》與《中學(xué)生歷史教學(xué)參考》主辦了“首屆全國中學(xué)生歷史寫作大賽”,意在引導(dǎo)學(xué)生們跳出歷史課本,用自己眼睛去發(fā)現(xiàn)歷史,用自己筆去記錄歷史。幾個月以來,全國各地學(xué)校和學(xué)生參與踴躍,讓我們喜出望外,其中不乏優(yōu)秀文章,飽含著年輕人對歷史的理解和思索,為此本刊特擷取精華,以饗讀者。
離開家鄉(xiāng)已有些年頭了,當我們提著行李遠遠看見蒼茫月色中的家鄉(xiāng)時,心里無限激動。顧不上旅途的疲憊,飛奔進朝思暮想的山村。外公外婆忙接過行李,關(guān)切地問長問短。
吃過晚飯后,一家人便打開了話匣子。當我們問起家鄉(xiāng)的變化時,外公說:“大主人死了。”“什么?大主人死了?”爸爸一臉驚異,媽媽一時也愣在了那里。以前從父母的口中我對“大主人”已有耳聞。
“大主人”姓朱名樹,與外公年齡相仿。外公說,“大主人”是隨他母親來到這個山村的,便在這里的朱姓家族里認了宗。在那個人人腦袋發(fā)狂的年代,“大主人”不知從哪學(xué)來一句:“我們是社會的大主人。”反反復(fù)復(fù)地念叨,村里人便送他一個外號——“大主人”。真正的名字倒沒什么人叫了。不久后,“大主人”的母親便害病去了,留下他孤單一人。
“大主人”有些癡呆,在年輕力壯的時候特別想娶老婆,人前人后地嘮叨。便有人故意尋他開心,騙他說某地有個女人,她本是你媽給你訂的娃娃親,該是你的老婆,你現(xiàn)在應(yīng)和她重修舊好,把她要回來。他聽了幾次之后,竟當了真,高高興興地洗了澡,換了身沒破的衣服跑了去,結(jié)果被那家的男人提著大棍趕了出來,嚇得他跑掉了褲子也不敢停下來提一提。
像這樣的一個單身漢,每天除了搗鼓他的幾片田地之外,余下的時候,也只有攏著手到處晃悠了。村子里的組長便將自己的一畝水田租給“大主人”種,生產(chǎn)收割他全不管,到時看產(chǎn)量給一部分糧食給“大主人”作為報酬。“大主人”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土地,無經(jīng)濟來源,自種的糧食當然不夠吃,于是他高高興興地應(yīng)下了這件事。風(fēng)里來,雨里去,收過谷子后,組長給了他三籮谷子,看起來有兩百斤左右。可后來據(jù)“大主人”自己說,那三籮谷子只加工了不到一百斤米。原來,那個年年被評為先進個人和先進工作者、家里獎狀貼滿了四壁的組長將二揚稻(癟稻)與谷子摻在一起給了他。
從人們的議論中“大主人”再傻也明白自己是被人耍了,他就再向組長去要谷子,吃了閉門羹。谷子沒要成,反而得罪了人家,到了冬天下雨時,牛棚一側(cè)的墻被淋濕了倒了下來,“大主人”雖很幸運未被砸死,可他那可憐的又臟又暗的窩兒便全方位地開放了,凍得他縮著光頭躲在被窩里發(fā)抖。他聽了別人的主意又找組長給他解決這個困難。組長正捧著茶杯烤火呢,看了看“大主人”哭喪著的臉說:“我沒空。”“大主人”又去找村長,卻沒有了下文。
那一年,“大主人”種了一畝田,卻將自己的莊稼耽誤了,結(jié)果糧食仍然不夠吃。冬季雨雪天他便賴在床上不起來,一天喝一餐玉米糊。后來有一個小孩說他看見“大主人”將暖手火缽里的焦炭放在嘴里咯嚓咯嚓地嚼得滿嘴烏黑地咽了下去,對此,村里的人議論幾句也就無從談及了,倒是有幾個長頭發(fā)的婦女挺“關(guān)心”這件事,見了“大主人”,時而會問一問:“聽說你吃焦炭,有這回事?”
“大主人”在貧困孤獨中掙扎著,這以后他又給許多人翻過地,種過莊稼,但人家許給他的承諾一拖再拖,最終不了了之。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也一天天老去,原本壯實的胸脯上一根根肋骨清晰地凸了出來。他那破屋子上的瓦片已遮擋不住風(fēng)雨,再加上木頭做的屋梁和椽子一根根的腐爛,“大主人”意識到了危險,索性把他所有的家當(一張破床、一只破木箱)搬到了牛棚里。在他年壯的時候還可以去做一些體力活賺一口飯吃,還可以種一些農(nóng)副作物換一點油鹽錢,到他老了,還是要去種他的地,以求一些微薄的糧食維持生活——雖然他連走路都已顫顫巍巍。
一天深夜,住在“大主人”隔壁的阿三嫂忽然聽到“大主人”用哭腔叫著:“阿三,阿三……”阿三嫂忙跑到牛棚里,只見“大主人”一手舉油燈一手捂著鼻子,低頭坐在地上,煤油燈下微弱的燈光映著“大主人”臉上的斑斑血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腥味。阿三把他扶到床上仰躺著,“大主人”用顫抖的聲音喃喃道:“阿三吶……我要死了……你望望呢,我鼻子淌了這么多血……”他原本黑瘦的臉上此刻蒼白如紙,那雙沾滿血的雙手不住地顫抖,阿三忙去請村里唯一的專職醫(yī)生,阿三在他窗下候了十幾分鐘,醫(yī)生只說沒有藥——“大主人”身無分文,他當然不肯給他用藥的。
“大主人”在床上躺了兩天,第三天他拄著拐杖,提著豬肉十分喜悅地告訴村里人:他找了村長,村長告訴他讓他買些豬肉補補身子,錢由村委付。他提著肉給村委看,卻全是土泡泡,原來那是屠夫?qū)①u不掉的豬肚皮上的肉砍給了他。“大主人”看著肉,喃喃道:“這是過年才吃的肉呢,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吃過……”一邊說一邊緩緩地走向牛棚里去了。那或許是他最后一次吃肉了。
“大主人”是在歲月的折磨中慢慢死去的。他死的時候沒人知道,傍晚被路過牛棚的人發(fā)現(xiàn)時已無聲無息地倒在他破舊的床上,兩只眼睜得大大的,眼珠凸了出來,雙手緊緊地揪著又黑又破的蚊帳。
“哎,‘大主人’生不逢時啊,現(xiàn)在大不一樣了,村里哪還有人種田呢,有錢的都蓋起自己的小洋樓了……”外公后邊的話都淹沒在對“大主人”的深深哀悼中。
清晨,我們路過村后的小山崗,在“大主人”生前種過的土地里,孤零零地立起了一座墳包,沒有墓碑,沒有花圈,風(fēng)吹著枯草嘩嘩作響,我的雙眼慢慢濕潤。“大主人”過去了,但那個時代的歷史將永遠不逝。今日依舊陽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