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我沒專門研究過水利史,但是否可以認為,古代地方政府治水的積極性要比現在高?有無可資借鑒的地方?
程曉陶:在古代中國,地方政府是自己管自己的水利,除了大江大河干流的堤防,還有大運河的漕運等之外,沒有說水利都是中央政府的事情。發生水災和旱災,受損的就是本地的老百姓。一些有作為的官員要造福一方,包括當地的紳士為了保護家園,發展生產,也要出面來組織防洪抗旱,史書上會將這些記載成功德無量的事情。這些地方官員和紳士依賴不上中央政府,主要還是要靠自己。
朱敏:中國現行的水利治理制度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程曉陶:我們國家也是實施分級管理,有七大流域機構,每個省都有水利廳,各省里的河流治理歷來就是由各省來做,勞動力是以農民投工投勞為主的,如果修建水庫和大型灌區等水利工程,地方政府也出一些錢,包括日常的維護經費。但從2002年開始,農民的投工投勞逐步取消了,地方政府又說沒有錢,所以現在靠國家來投入了。
朱敏:以前農民出義務工,可能積極性反而更高,因為水利涉及到他們的切身利益。
程曉陶:是這樣。過去講“水利是農業的命脈”,要擺脫水旱頻仍的困擾,就必須大干水利的理念是深入人心的。我當年做知青下鄉的時候就參加過春修冬修,給堤防加土、給渠道清淤,還參加過天門縣挖中支河會戰,60米寬河面,40米寬河底的一條大河,全靠農民一擔擔挑出來的。那時干水利很艱苦,自帶工具、口糧,也沒有工錢,可農民并沒有什么怨言,因為保護的是自己的家園,灌溉的是自己的糧田。大家感念新社會的好處,是說靠了共產黨,靠了政府,分散的農民才能組織起來,才有了這些能抗御水旱災害的水利工程。現在有些事情比較怪了。前兩年,黃河因“華西秋雨”發洪水,灘區的一處生產堤垮了,部隊去搶險,需要到農民的地里取土加固堤防,農民不同意,需要交錢。農民就認為搶險救災不是他們的責任,而是政府的責任了。
如今經濟社會發展形勢變了,傳統的一些模式難以持續下去,需要有個與時俱進的制度設計,形成良性的互動關系,即使慢一點、時間長一點都不怕,會一步步往好的方向走。如果互動機制是惡性的,投入越大,得到的結果有可能越壞。
朱敏: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了,而是制度層面的問題?
程曉陶:現在地方的錢收到中央,地方再以項目的方式把錢從中央拿回去,這里面本身就多了很多環節,國家的錢的管理又不可能那么靈活,效率也不高,可能一年的錢到了年末才發下去,又必須在一兩個月內花出去,而這一年大部分時間又沒錢。所以,地方政府也為難。
朱敏:您所說的類似情況,實際上在其他領域也同樣存在,這與我們的大財政體制也不無關聯。對此您有沒有一些改革良策?
程曉陶:要把這事做好,還真需要頂層設計。這不是哪個領導和哪個部門的問題,是制度本身有這個缺陷。這是歷史原因形成的,在經濟社會快速發展的形勢下暴露出了不適應性。新的問題需要新的理念和制度來解決,不能指望再延續傳統的模式。
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地方政府想盡辦法使自己管轄的河流能納入中央計劃,擠破腦袋,連縣長都要“跑部錢進”,這樣把社會風氣都搞壞了。
朱敏:經濟放權確實很重要,人都是趨利避害的,關鍵看有沒有好的方案來解決這個問題。
程曉陶:我原來提過一個設想,不會傷害任何人的利益。中央財政把從地方收起來的錢,設立一個水利基金,并制定一項災害風險評估制度,這個錢還是中央的錢,由中央說了算,但錢的使用權利在地方,且地方政府無需為此交更多的錢。今后每年中央政府對地方的洪水風險進行等級評估,如果地方為了多要錢而多報災,則風險等級就會提高,此后,每年需要向中央政府多交錢,多交錢的好處是多得錢,類似保險機制,這樣就變成了一次多要,還是每年多交。如果將災害風險評估降下來的話,今后交的錢就可以逐年減少了,留在口袋里的錢就多了。這樣,地方政府才有積極性把防洪工程修好,修好以后才可以少交錢,形成雙向制約了。而現在是不要白不要,一次性撥款,受災越重,拿的錢越多,起不到鼓勵地方把防洪工程修好的作用。當然,這只是個思路,實際沒有我說的這么簡單,需要相關專家一起來評估論證,使其更加科學、嚴謹和具有可操作性。
日本的河流分級管理制度就是非常嚴格的。在最初的時候,基礎設施建設全部都是國有事業,以后交通、鐵路、電力、供水私有化了,可防洪、排澇到現在仍然是國有的,只能由政府來承擔責任。但是它的河流明確分為國家管理的一級河流,都道府縣管理的二級河流,以及市鎮村管理的中小河流,誰負責的河流誰負責投入。而中國與日本又不同,地域遼闊,政府機構層級較多,這就需要各級政府都要承擔責任,充分發揮其積極性,將水利工作做好。
朱敏:別的領域產業化都做得比較好,水利產業化進程如何?
程曉陶:水利有產業化,比如日本的供水就產業化了,排污也產業化了,因為系統的建設可以按照市場機制通過收費來解決。
現在一下雨就說某某城市看海,那說明城市的排澇系統不行。過去,一個城市就一套排水系統,現在需要雨污分流,成兩套系統了。家里的污水進了排污管了,這要交排污費。雨水管道不能向老天爺收費去,只能由政府投資來建。
朱敏:今年的干旱除了您說的氣候影響降雨量少了,是否也與生態環境的破壞等人為因素有關?
程曉陶:當然有關系。這些年,中國一直在大力發展經濟,先是沿海地區,再是西部大開發,后是中部崛起。中西部地區都在招商引資,沿海地區許多重污染高耗水的企業搬遷到了中西部。這就導致工業和農業爭水,城鎮和鄉村爭水,排放的污水又造成河流污染,于是加劇了原本緊張的水資源短缺,加重了對生態環境的破壞。今后一二十年里,在中西部地區,這個矛盾比過去要大得多。所以現在水安全保障更難,水利治理壓力更大,這都意味著要有更多的投入,更高的管理水平,需要大力轉變經濟發展方式。
朱敏:干旱缺水直接影響到農業發展、糧食安全和城鄉飲水,同時還加劇國內通脹,對經濟和社會發展沖擊很大,那么如何從根本上解決旱災呢?
程曉陶:國際上統計,干旱呈擴大趨勢,向年降雨量超過1000毫米的范圍蔓延。對農業發展、糧食安全和城鄉飲水的影響都是挺大的。要解決這個問題,不能簡單延續傳統的思路——開源,原來沒有用到的水并不是沒有益處,它實際在維系整個生態系統。現在要做好水循環利用這篇大文章,提高水資源利用率,用同樣的水創造更大的價值,所以,經濟發展模式要調整。
朱敏:一到汛期,全國許多城市內澇不斷,甚至水災造成城市功能癱瘓,經濟損失巨大。您認為在城市化進程中,如何破解這一矛盾?
程曉陶:城市的內澇只能是政府的責任,因為排的是雨水。今年許多城市都在看海,一說就是西方的地下排水系統都能走汽車,咱們國家就沒有。中國城市的發展速度非常快,人口城市化率從20%上升到40%只花了22年,而英國花了120年,法國花了100年,它們是一個逐步的過程,我們是一個突飛猛進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城市的管理者要面臨大量的問題,過去30年,4億農民從農村轉到城市了,各種民生問題錯綜復雜,需要優先解決。而防汛只是汛期時做,不一定每年都有大雨,所以不易受到足夠的重視。等城市發展起來,一下雨就淹,問題就突出了。這個時候補課是很難的。排水系統的改造要比修路難得多,但我們的許多城市還在擴張的過程中。對于新的開發區,政府一定要先建好骨干排水管網,以后各個小區、企業和單位的排水系統只要與骨干管網連起來,雨水就有出路。對于已建的老城區,沒有形成雨污分流系統的需要及早補課,而老城區中大幅度提高排水系統標準的難度很大,也可以考慮發展面上的雨水蓄留和滲透工程,變集中為分散,各單位各自為戰,打人民戰爭。這樣還能更好發揮雨洪資源的經濟效益與環境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