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需要一杯茶。無論茶濃茶淡,只要把那一縷縷清香留在心里,一輩子也就足了。
你看人家,勞累一天,好友一聚,幾碟小菜,數杯小酒,談天說地,那多愜意啊!或者飯后相互遞上一支煙,仙霧繚繞,輕言細語,也是一種生活的享受。可我自幼無緣煙酒,似覺有些無聊。中年始習茶,于是,每天一碗茶便成了我生活的伴侶。所以,旅行途中,背囊里必不缺少的就是那個圓圓的、高高的、密封的大茶杯。
曾在川工作二十年,單位就在錦江邊。只要出門過了馬路,便是沿江的茶館。茶館里有社會,有文化,有政治。可幫助人們從微觀角度了解成都。茶館提供了研究下層民眾活動的一個重要空間,在那里,我們很容易考察他們生活的細節。若稍有閑暇,我就會到那里去走一走,看一看,也算湊個熱鬧。那里竹椅竹凳翠竹成蔭,一壺茶可喝上一天,如沒完沒了的聯合國,又似七嘴八舌的代表會。人們都說,錦江邊的茶館就是成都的信息中心。突然,一米多長的細壺嘴從頭頂掠過,沸水從高空飛流直下,分毫不差直入你的碗中。這一幕如川戲舞臺上的“變臉”,皆是蜀人的絕活。
西蜀盛行茶館,京地路邊多見大碗茶,這是地域不同出現的文化差異。大度、爽朗、豪氣,為燕趙人士的習俗與風格。解渴、消暑、潤腹,他們用的是大桶裝茶,大壺沖泡,大碗暢飲,熱氣騰騰,好生自然。這樣的清茶一碗,隨便飲用,無需做作飲茶方式,“野味”十足。大碗茶貼近于社會,貼近于生活,貼近于百姓,自然受到人們的歡迎。我曾多次實踐過,飲足大碗茶,平添了許多燕趙豪氣。
自從選擇了京杭大運河,今年便是幾次去了杭州。朋友幾次邀我進了市內的茶館,這里既沒有成都“飛流直下”的驚險,也沒有京都大碗茶的豪爽,而是西湖邊的細膩、委婉、清麗和多姿。
我只記得最近一次飲的是“品時依舊無俗香的‘九曲紅梅’”。
九曲紅梅是浙江的歷史名茶,早在清代就已聞名于世。九曲紅梅清韻悠綿,既有獨特的梅花香味,又有紅梅之品格,故有紅梅之稱呼。
“白玉杯中瑪瑙色,紅唇舌底梅花香”。清泉紅茶,以半日之閑,抵十年塵夢。九曲紅梅那浮動的暗香,陣陣沁入飲茶人的心脾,讓我這不善酒之人,也能讓一顆漂泊的心,如這沉靜的茶水,落定于城市的浮華之外,次日又能繼續我那遙遠的行程。
進杭州茶館飲茶,并非只為飲茶,這正如嶺南的“飲早茶”,也是一頓膳食的別稱。杭州的茶館里,除了那醉人的茶香,還有色香味俱備的飯菜、糕點、水果、干果……我不僅善飲(非酒),更善食。進入這種地方,卻讓我無所適從地選擇了。
飲與食之外,館內的裝飾、建筑、擺設皆渲染著西湖的風格與色調。四周都是文化、是藝術、是風情,雕刻、塑像、字畫,一一滲透著婉約的女性,于是,我想到了西湖邊的蘇小小與王朝云,還有我那位流落嘉湖申一帶至今毫無下落的老鄉李清照,在那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歲月,不知她在晚年是否喝過這樣一杯九曲紅梅?
我對杭州茶人之家那些優美的茶聯,則是又生另一番神往:
一杯春露暫留客,兩腋清風幾欲仙。
得與天下同其樂,不可一日無此君。
泉從石出清且洌,茶自峰生味更圓。
在我國,以茶為題材的楹聯也很多,內容廣泛,意味深長。我從飲茶處抄來幾幅,讀來也是一種享受。
欲把西湖比西子,從來佳茗似佳人。
茗外風清賞月影,壺邊夜靜聽松濤。
二
一碗九曲紅梅,引起了我三十幾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時,我作為外事口的一名翻譯,常陪著一些外國的代表團隊到杭州參觀訪問,到了杭州,自然就少不了到西南郊的梅家塢參觀茶田,訪問茶農。我至今記得,道路是那樣彎曲狹窄,房屋那樣簡陋低矮,茶農是怎樣用一雙雙大手在鐵鍋里翻炒綠茶,滿屋散發著茶葉的清香……一別三十多年,強烈的吸引力讓我與杭州的朋友一起到了那一片片根本認不出來的茶區:梅家塢茶區、龍井村茶區、楊梅嶺茶區和茅家埠茶區等。還有位于雙峰村的中國茶葉博物館。這一大片區域,如同一個美化了的茶公園。山陰樹林間就是茶園,走過茶園,又是樹林山陰。現在,杭州被譽為茶都,那這里則是茶都的根據地。如今,人類到處選擇適于自己居住的地方,我突然發現,凡適合茶葉生長的地方,那也一定是人類最理想的家園。
我們物色了位于梅嶺南路的天河茶莊用餐。
一條小溪從青山里流出來,彈奏著山野的青春,表達著自然的韻律。茶莊坐落在流水邊,水花就要濺到我們的桌腿上,一伸手就是一捧山泉。茶杯里是“青韻幽香漸隱去”的青茶。青茶是烏龍茶的別稱,它既有綠茶的清香,又不失紅茶的甜醇,沖泡之后,我聞到了一種天然的花香。這樣的花香,怎不受到人們的青睞?
聽著山泉,飲著香茗,我想起了此次來杭州讀到的一首白居易寫的小詩《山前煎茶有懷》: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
無由持一碗,寄予愛茶人。
一首不起眼的小詩,在白氏的詩篇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但我反復讀了幾遍,也悟出了幾縷詩中的含意。
這首茶禪小詩,玲瓏剔透,含蓄雋永,寄予茶道中人,洗滌心性,陶冶性情。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打頭的一個“坐”字,飲茶人的心態與境界全出。為何不去彎腰舀泉水,而是正如我們一樣,可以一杯一杯地去酌泉,充分表現了詩人懶散閑適的心態。站著或蹲著舀水也不自然,只有坐著去舀,才顯悠閑之情。而從內容上看,上下兩句也是渾然一體。看清清泉水洗滌茶葉上的纖塵,同時也洗滌了自己心中的紅塵。
“無由持一碗,寄予愛茶人。”等茶水煮好后,自己先品嘗一下,神清氣爽,身心則得到陶冶,自然而然地想到愛茶的同道中人,是否也來飲一碗,滌凈塵世的苦悶與心中塊壘。推而廣之,愛屋及烏,宅心仁厚,度己度人。
別看詩小,畢竟出自大詩人之手,詩小卻能見大;此詩字句清淺,清淺中又見深邃。將愛茶人不滓的心靈,雍容自得的心態,活靈靈地躍然于紙上。
三
品讀著白氏的小詩,飲著山中新茶,看著腳下流水,心中卻想著茶的身世,這幾片綠色小葉,又是何年何月從山中來到人間,為人類增添了這幸福的一口呢?
中國是茶的故鄉這自不必說,而中國的大西南則又是茶樹的原產地。那里屬熱帶或亞熱帶,溫暖而濕潤,最適于茶樹生長。至今在云南、四川和貴州一帶,仍生長著野生的大茶樹,樹齡已近三千年,而人工培植的大茶樹也超過了八百多年樹齡。
聽有人這樣說,上古之時,人類之祖先神農嘗白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他為掌握草藥屬性,親自實踐,遍嘗百草,一天內競72次中毒,最后偶然遇到了茶葉,才得以解毒。
“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凡愛茶之人,從品味千年絕句中又能多出幾分思緒。我入蜀工作二十年,到過雅安蒙頂山,耳聞目浴,自然獲得一些見識與傳說。
蒙頂山,是蜀郡種茶的發源地,也是我國名茶發祥地。蒙頂山,古名蒙山。從唐朝的“蒙頂茶”作為貢茶時已名聞遐邇。白居易幾次在京為官,當然也會受到蒙頂茶的感染陶冶了。
這座蒙頂山是我國有文字記載的人工種植茶葉最早的地方,若追溯歷史,距今已有兩千多年。公元前53年,西漢藥農吳理真,在蒙頂山發現野生茶的藥用功能,于是在五峰之間的一塊凹地上,移植種下了七株茶樹。幾千年來,七株茶不枯不長,其葉細而長,味甘而清,色黃而碧,酌杯中香云蒙覆其上,凝結不散。
吳理真當年種植的這七株茶樹,被后人稱作“仙茶”,這位種茶第一人,被稱為茶祖。
早年去過蒙頂山,又先后去了梅家塢,間或還去了湖南、江西和山東等地的一些茶場。在我眼里,茶為喜陰植物,“茶宜高山之陰,而喜日陽之早”,這就說明了好茶則產于向陽山坡有樹木蔭蔽的生態環境。它們喜溫、喜濕、耐陰的生活習性。自古以來,好茶就與名山大川有著不解之緣。高山云霧出好茶,早就為人們所接受。
在云南的大山里,仍然有著從遠古時期制茶的傳統,即將茶葉晾干,即可沖來飲用。
三年前去了西雙版納的基諾族部落,我們幾人進到深山老林去購買原汁原味的普洱茶。在一茶農家,一老太將制好的普洱置入一個大籮筐內,一元錢一大把。即你給她一元錢人民幣,她當即就抓一大把茶給你。我買下五大抓。有位叫張梅的女作家給老太一張五元的紙幣,示意買五抓。老太不懂其意,表示讓她一元一元地給,她則一抓一抓地賣。這就是今天深居大山里的基諾族真實的茶葉交易情況。我帶回的那五大把茶葉,喝了大半年。邊飲茶邊想著老太抓茶的動作與表情,深深的茶韻也就在其中了。
神農也好,蒙頂山下的吳理真也好,自他們喝下當作藥用的第一口茶之后,茶經過藥用、食用和飲用,隨著經濟及文化的發展,逐漸從西南地區向中原地域傳播。在這個漫長的歷史過程中,茶字在未正式確定之前,曾出現過檟、荈、蔎、茗、荼五種表達法,最后形成了今天的“茶”字。
西漢司馬相如在所撰字書《凡斗篇》中已有茶葉人藥的記載,同時漢代的川人王褒在其文書《僮約》中記載著茶在流通中已成為商品。“武陽買茶”便是實例。
但誰是歷史上對茶最為關注、并進行了深刻體驗和有經典著作留于后世的呢?那就是唐代的陸羽。他在年僅28歲時編著的《茶經》不僅是中國歷史上乃至世界史上的第一部茶書,更對茶的推廣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自從陸羽生人間,人間相約事新茶”。陸羽,字鴻漸,是個棄嬰,湖北天門人,為智積禪師所收養。由于名師指教,天資又聰明,在幾個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但首先是一位文學家,而且還是史學家和地理學家。然而,在詩文和史地等方面的著作成就少為人知,對此,歐陽修曾指出:“他書皆不傳,蓋為茶經所掩。”
我到了湖州,聽說陸羽是在那里的苕溪之濱寫成的《茶經》;在余杭,傳說是在那里所誕生。不過盡屬浙江,看來浙江應是陸羽著述《茶經》的地方了。但是,閱讀和學習的地方可就多了。比如,有這樣一首詩:
“卷卻銀河水,青山應更清。
等閑學陸羽,來此讀《茶經》。”
此詩的作者一定是位愛茶者,不僅對飲茶有著身心的追求,而且必定崇拜陸羽,好容易等到一個閑暇之日,尋一個理想的去處,一邊飲茶,一邊讀經。試問這位飲茶的讀經人,他為何會想到陸羽呢?
陸羽兩字與茶葉是分不開的。他從青年時起步,兩腳踏遍江南茶區,考察茶事,在總結前人經驗的基礎上,寫出了世上第一部《茶經》。這是一部專門論述茶文化的專著,對茶的起源、歷史、生產、加工、烹煮、品飲以及諸多人文與自然史實作了深入細致的研究與論證,第一次使品茶成為一門藝術。因此,他被后人尊為茶圣,使中國的圣人隊伍里又多出了一位從寺廟里走出來的代表人物。
在這世俗的塵世上,持一盞清茶,悠然神韻,仿佛置身于山林之間,享受一份悠然是何等爽快。周作人曾說過這樣一段話:“茶道的意思,用平常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世享受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
五
中國人飲茶有兩千多年歷史,陸羽生前與身后各有一千多年。但傳播的廣度深度規模檔次意蘊文化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之前,茶藝主要流傳于民間,自《茶經》問世后,茶道便影響到了最高層。宋徽宗趙估(1082——1135)這位亡國之君,竟然創作出了《大觀茶論》一書。由于最高統治者的介入,使得宋代茶和茶文化的發展有了更深的社會政治背景。宋代重文輕武,宋太祖“杯酒釋兵權”后,便養成了一代文人士大夫的娛樂心態,他們將茶、娛樂與藝術等融為一體,開創了文士茶的先河。宋代一流的文士如蔡襄、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梅堯臣、蘇軾、蘇轍、曾鞏、黃庭堅和陸游等皆置身其中,他們寫下了大量的品茶詩文,倡導了茶宴、茶禮、茶會等多種形式。
到了明代,高度實行中央集權制的朱元璋也十分重視茶葉問題。在1391年9月16日,明太祖朱元璋下詔廢除貢團茶,攻貢葉茶(散茶),后人對此評價甚高,明人認為這種飲法簡便異常,天趣悉備,可謂盡茶之真味。
明代的中央集權制登峰造極,許多文人胸懷大志卻無法施展,不得不寄情山水或移情琴棋書畫,而茶正好融入其中。因此,明代許多茶人都是飽學之士,因此,僅茶葉專著明代就出了50多部。
到了清代,茶文化開始走向世俗,深入到千家萬戶,與人民的日常生活緊密結合。茶館業大興,茶飲被大力推廣。對外,茶葉以貿易形式迅速走向世界。
六
無論對內對外,茶成了聯絡感情、溝通關系和發展貿易的一種方式和手段。不僅自己生活中常備一杯茶,而且還把一杯茶送到了別人的嘴邊。茶已成了感情和友誼的催化劑。
當年,我從山東分配四川工作。每次回老家,不須帶別的,只帶5元3毛錢一斤的三等茉莉花茶十袋,每袋二兩,家鄉老少爺們就皆大歡喜。我的鄉親愛喝花茶。幾十年過去了,如今我到各地,朋友們都知道我不善煙酒,所以便以茶相贈。因此,無論外出如否,總是有茶喝,讓我在生活中離不開那一碗茶了。
其實,茶葉在我國一千多年前就已開始流通周轉了。據我所知,唐太宗李世民或許就是第一個吧。早在公元641年茶葉作為文成公主的陪嫁品被帶到了西藏。從此,茶葉開始在西藏高原傳播。由于茶葉本身的作用和魅力,待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單獨陪美國歌唱家約翰·丹佛在西藏旅行時,就發現了在那塊世界最高地域、佛教圣地的藏族“寧可三日無糧,不可一日無茶”的“藏茶現象”。正因為如此,在云南和四川分別出現了翻越崇山峻嶺、峭壁險灘通向西藏的“茶馬古道”。我曾在這樣的“古道”上體驗過,那驚心動魄的刺激與險情,讓我終生難忘。
1745年1月15號,瑞典的“哥德堡一號”從廣州啟程回國,船上裝著大約700噸中國商品,包括茶、絲綢和瓷器等。其中茶葉2677箱,重366噸。經八個月大海上的航行,在離哥德堡港900米處,突然觸礁沉沒。船沉了,老板可以再造,但茶沒了,涼了多少顆歐洲愛茶人的心,這場災難讓人難過和心疼。
中國的茶葉送給整個世界一份幸福。
英國的人均茶葉消費量是全球最多的。他們的下午茶也是全球聞名的。英國人尤其喜歡紅茶,但喝的時候,一般還要加入牛奶和糖。
在美國,茶消費量占第二位,僅次于咖啡。美國的茶葉消費量一直呈上升趨勢。綠茶的消費量更是逐年增加。他們對冰茶情有獨鐘,一年四季都在喝冰茶。
就連非洲的摩洛哥也喜歡中國的綠茶。那里地處熱帶,氣候炎熱,飲用時在茶水里加入少量紅糖和冰塊,或者加入薄荷葉或薄荷汁。
茶早已不再為中國人所獨飲,而是細潤著全世界人們的喉嚨。
一碗茶,滋潤了一個世界。
這一碗茶是中國對人類和世界文明所作的重要貢獻之一。以前只知道宣揚四大發明,無人提及茶的作用與貢獻,這是不公平的。中國是茶樹的原產地,是最早發現和利用茶葉的國家。茶葉與茶文化始于茶的飲用。幾千年來,隨著飲茶風習不斷深入中國人民的生活,茶文化在我國悠久的民族文化長河中不斷豐富和發展,成為東方傳統文化的瑰寶。今天,茶作為一種世界性的飲料,我們喝在嘴里,感到了一種也能醉人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