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見,那一男一女又出發了。照例是低著頭,見人陌生模樣,牽著那頭騾子,馱著兩個鐵筋箍著的木箱,里邊裝著水泥。路難走,騾子像浪里的船一樣左右搖晃著,繞著走好大一圈,通過鐵路下的黑黑的涵洞,才能到對面山根下。山腰有人等著呢,半蹲在那兒,那里早刨好一個大坑。那個女人裹著頭巾,戴著黑口罩,有種神秘感,真叫人想笑,聯想起車臣戰爭中的黑寡婦。這種打扮,也可猜成是天下女人都愛美吧!怕曬黑了。哦,竟然還背著個孩子,真是不要命了。
嘖嘖,工長鮑弘贊嘆,咱們干活上個路基,走快點都喘,他們能爬到山上!
他們一直在干這個活。
這騾子都是爬山慣了的。
已經死了幾頭了。
呀,那個孩子怎么受得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最后一句是徐文愛的聲音,女人對女人的事更有感受。
那一男一女開始上山了,鈴聲越來越小。沒有路,他們牽著騾子,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往上攀,人和人,人和騾,都緊靠相依著。
鮑弘閉上了眼睛,扭頭走開了,又回頭向他的部下喝道,別看了,該干啥干啥去!
他覺得,自從搞輸變電工程,騾幫來到后,這個藏在山坳里的小小鐵路線路工區就變得熱鬧起來,進駐很多民工,租用了工區的房子。半山腰上刨的坑,就是準備豎立鐵塔用的。幾年前工區就住上了兩層小樓,對面是一排廢舊了的平房,是鐵道兵修筑這條鐵路時留下的,大家早已不住,堆放著破舊的雜物。這時正派上用場。
工區女職工徐文愛抓住商機,開了個小賣部,進了好多食品煙酒及生活用品。這里天高皇帝遠,對外不宣稱,工商部門不知道,不辦執照不納稅,凈可賺點小錢。果然,許多民工勞累一天,晚上來買些袋裝食品,還喝點小酒。他們是云貴高原過來的,說這青藏高原比他們家鄉寒冷得多。
可是很快就出了事。
第二天上午,民工牽著騾子上山后,突然有騷亂聲傳來,遠望去,只見民工們像一群螞蟻被水澆了一樣慌亂,好像出事了,他們把一個人往山下抬。大家都提起心來,這是咋了?聽說有的民工不習慣青藏高原的氣候,頭暈難受。那抬下來的民工臉色鐵青,像是高原反應,正是那戴黑口罩的女人丈夫。大家連忙打電話聯系醫生,又把那抗缺氧的紅晶天,救心的丹參滴丸給他服下。醫生也趕到了,打了針,量了血壓,他慢慢地緩過來……詢問原因,是昨晚從小賣部買了一瓶白酒喝。
醫生對鮑弘講,他們到山上干活,千萬別喝酒。
鮑弘知道,鐵路工務段也給他們下了禁酒令,但大家饞,總是想方設法偷偷喝。真要出了事,可不好交代。
戴黑口罩女人哭著,并不摘口罩,看見眼里閃亮著淚水,她翻著男人的衣兜,有民工打趣,別翻了,他是一毛黨,錢都給你了。
有個說,再翻把你們相好的東西翻出來了。
人們哈哈大笑,看見女人的脖頸都紅了,她一無所獲,擂了丈夫一拳。她轉身對老涂發了火,是你借給他的錢嗎?
老涂有點窘,連說,沒沒……
女人指著旁邊的民工,厲聲說,不要拉他喝酒,不要借他錢。要不,老娘不饒你們。
民工呵呵笑,一個還打了個立正,是,娘子。
鮑弘覺得不好,趕緊去找徐文愛,讓她別再賣白酒。她說,這些民工說這里晚上冷,要喝幾杯才暖和,不賣就跟你吵。
你不要進白酒嗎!
其實白酒比其它貨賺錢。徐文愛嘟囔:他要買,我有啥辦法。
鮑弘火了,用力把貨架一推,一瓶白酒乒地跌出來,碎了……
徐文愛好看的大黑眼睛幽幽地盯著他。
他吃驚了,這是那個溫柔的女人嗎,是那個知道他胃疼給他烤好饃片送來的女人嗎?可是,她依舊盯著他,這讓他心有點慌……只有甩袖而去。
后來,他不說啥了,原因是徐文愛見那牽騾子的女人背著孩子上山,下山后,孩子的臉變得青紫,好是可憐,就動了惻隱之心,就讓她把孩子放在她身邊。她又進了幾袋奶粉,給這個孩子喂。畢竟都是女人。
鮑弘也很清醒,這些豎塔的民工干完活就走了,房租就賺這一次,這地方鬼都不愿來的。小賣部也是,這些人走了,你也賣不動了。工區里這些人,誰買你的,有些也是老算計,為了省幾毛錢,跑到很遠處牧民開的小商店去。有個職工上次倒是在徐文愛那兒拿了一瓶青稞酒,說是記上賬,可是后來她去要賬,他卻說記不得了,氣得徐文愛撒起潑來。這事也不能完全說他是有意的,在這高海拔地區,腦子進水了一樣,記憶力尤其差,比如你想想昨天吃了啥飯,腦子想疼了也想不起來。
倒是那戴黑口罩的女民工不是一般的主,她把孩子的奶粉錢給徐文愛送來,徐文愛不要。兩個女人近距離說話,奇怪的是,她的口罩一直扣在臉上,也沒摘下,從露出的兩個像桂圓核一樣的大黑眼睛看,應該是長得很美的那種。
在山上連續干活很苦,人在高海拔的地方干活,像離了水的魚一樣張大嘴艱難喘氣。馱東西的騾子連續死了好幾匹,這些牲靈平時看不出啥毛病,可突然就有的抽搐口吐白沫倒下了。民工們也開始三三兩兩開小差跑了,主要是嫌苦、嫌錢少。老涂急得嘴上起泡上火。
但那戴黑口罩的女人和她的男人都沒跑,每天早晨牽著騾子,馱著山上需要的東西。一步一步,像進行一次悲壯的遠征一樣艱難跋涉著……她的孩子,經鮑弘同意,讓徐文愛暫幫看著。她經常是灌一瓶開水,揣在懷里,到山上,兩口子你一口我一口對著喝,真是一對苦命夫妻。
過了一天,女人又和男人吵起來了,她摟著那頭黑騾子的脖子,不讓男人把裝水泥的箱子往騾子身上放,并愛惜地解下纏在它腰上的小棉被給它擦汗。
大家聽明白原因了,黑騾子往山上已馱了幾趟水泥了,女人見它身上滲出汗來,就不讓馱了,說讓它歇歇。男人不干,說沒事的,要抓緊多馱幾趟,他們是計件工資,馱一趟給一趟的錢。男人大聲嚷叫,用他們家鄉土話,很像四川話,訓斥女人。最終女人讓了步,她摸摸黑騾子的頭,把牽繩緊緊捏在手里,眼里含著淚水。有人數著,這騾子已經上下七八趟,馱了不少水泥上去。
大家都嘆口氣,接著嘖嘖嘆息。
隨著發生的另一件事,使大家對這個戴黑口罩的女人印象更深,更深刻地見證了底層草根的生活。
那天,老涂在工區院里指揮焊接鐵塔上的角鐵,弧光燦亮,哧哧拉拉地閃閃爍爍,火星四處飛濺著,那光輻射很強,近距離看,會灼傷眼睛,過一天就會紅腫,疼得睜不開眼。戴黑口罩女人的老公就被電焊光傷了眼,睜不開。老涂以前在機械廠鉚焊車間干過工人,有經驗。他說,電焊傷眼滴什么藥水都不管用,只有一種東西滴上就好。
大家靜聽下文。
老涂望望那女人,說,女人的奶,滴上就好。
女人啐了老涂一口。老涂說,我說的絕對不開玩笑。
大家起哄,來啊,現場直播。
女人脖頸都紅了,像一朵紫蕊雪蓮。她徑直跑進房子,大家把他老公也推進去,說,入洞房吧。
他和她本來是住在門口的一頂帳篷里,旁邊是那些騾子和草料。
鮑弘覺得奇怪,就問老涂,老涂說租的房子不夠給他們夫妻一問。鮑弘說,這里很冷的,住帳篷要凍壞的。他叫徐文愛把一間裝工具的平房騰出來,給這兩口子住。那間房有些破損,窗子也沒掛簾。民工們把他們推進屋后,扎堆兒擠在窗下往里瞧著,喊著笑著,有的夸張嚷著,看見了,我看見了,好大啊,奶頭像紫桑葚……
只見窗子啪地打開,一盆水潑出來,有人淋個滿頭滿臉,大家笑得更兇了。
老涂抹著下巴說,看看有什么要緊,姑娘的奶是金子做的,結了婚就變成銀子做的,降格了。有了孩子就不值錢了,隨便拿出來喂奶,誰都可以看的。
第二天,她老公的眼睛果然明亮如晴天。大家都笑,真靈啊!
老涂又變了口吻,教訓那些民工,你們想看她的大奶子,那是人家老公的專利。你們想看就回家去看。
大家打哈哈,我們的女人可沒人家的漂亮。
鮑弘思忖,她為啥老是不摘口罩呢,像阿拉伯婦女戴的面紗一樣,總給人很神秘的感覺。
遠遠望著那半山腰挖開的鐵塔基礎大坑和奮力蠕動如螞蟻的小黑點,大家直感嘆。鮑弘說,說我們苦,他們更苦,一個月才掙那點錢,大部分都進了老涂這包工頭腰包了。
徐文愛試圖和那個戴黑口罩的女人交流。她的話不多,帶有四川方言。只知道她和老公牽著這頭騾子跟著包工頭,走了不少地方了。她有些羞澀地請求徐文愛,想在工區的澡房洗個澡。工區用的水都是從外邊的水槽車運來的,很貴重。徐文愛想了想,說下午我也洗,你跟我一起洗吧?這樣可以省點水,女人瞬間變得驚慌起來,脖頸又泛紅了,手捂口罩,連連搖頭,這叫徐文愛也覺得奇怪。
可能是這女人是偏僻地方來的,不那么開放吧?
可是沒想到有一天,那頭她心愛的騾子倒下了,這叫女人悲痛欲絕。
那天下午,突然起了風,好大的風啊,拳頭大的石頭都飛起來了。山上立刻變得混混沌沌,像爆破過后起煙一樣,還能隱約看出那些小黑點一樣的人很慌亂。接著,風勢更大,強勢橫掃,塵土把一切都遮蓋了。老涂急了,因為地基已打好,就要安裝鐵塔了,所有鐵塔部件都是拆卸好用騾子往上馱的,這回千萬不能出事,關鍵是別出人命。
他試圖用手機聯系,可是沒有信號。他明白,假如鐵塔豎起來刮大風倒不要緊,可以用安全帶捆在鐵塔上,現在什么都沒有啊!光禿禿一個鐵塔基座,真要把幾個民工卷到山谷里,那他買不起這個大單。好不容易等風勢小點了,終于聽見騾鈴聲,一聲聲很弱,但很清脆,大家心松下來,像是在沙漠里見了綠洲一樣驚喜。老涂連喊:回來了,回來了!只見騾子和那些民工步履維艱地下山了,都一身灰土,像是剛闖過魔鬼大峽谷,撿回條命一樣。而那頭騾子一到工區,就倒地吐了白沫,一動不動。女人一見,立即撲在它身上大哭起來。她戴著口罩,哭出的聲音嗚嗚拉拉地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一樣。大家覺得奇怪的是,她的黑口罩一直不摘,平時不管什么時候,她都捂得緊緊的。難道這個女人這樣愛美,怕曬黑了?徐文愛曾經告訴她,怕曬,抹防曬霜管用,戴口罩容易曬成花貓臉,沒戴的地方會曬黑。她聽了羞澀地笑笑,并沒摘下那寶貝一樣的普通的黑口罩。見女人哭,旁邊的幾個民工也哭喪著臉,后來知道,多虧了那頭騾子救了大家的命。黑風發飆橫掃時,女人讓大家抓住騾子,然后拍著騾子,讓它臥下,大家也抓著它臥下……等風勢稍小,大家牽著它一步一步往山下挪。說來也怪,它像一堵墻一樣,護著大家穩穩地走下來,把大家安全地帶到工區就躺下了,口吐白沫,抽搐著,后來一動不動了……
老涂看看騾子,勸那女人,你們沒事就好,今天給你們加點錢。
女人望著老涂,憤怒的情緒暴發了,啥子錢錢錢,難道沒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她捶打著自己男人,又轉身對著那幾個民工吼,是它救了你們,知道嗎!
幾個民工哭喪著臉,低著頭不說話。
老涂一甩袖子走了。
在埋葬那頭黑騾子時,女人小心地摘下那串銅騾鈴,眼淚又大串地涌出來。她一擦,沒小心碰落了口罩,所有人,除了她老公外,大家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的臉頰上全是被火舌舔過的痕跡,結的疤痕一塊塊鮮紅扭曲,挺丑陋可怕。
女人急忙戴上口罩,又羞又惱??粗趾鸵郧耙粯樱浑p大眼又黑又美,像桂圓核一樣。但大家有點緩不過勁來了。
倒是包工頭老涂大致知道些女人的謎底。這女人和老公原是一家小服裝廠的老板,一次意外失火燒掉所有財產。她和老公加入了騾幫,開始了這種踏遍青山的漂泊生活,連孩子都是在路上生的。
第二天,女人沒上工,牽著另一頭騾子和老涂請假,說要去鎮上匯錢。只聽老涂勸她,自己管自己吧,何苦呢!你請假就少工錢!女人很拗執,非要去,就騎上騾子順著公路走了。
鮑弘和線路工們正整理工具,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現在,大家對這個神秘女人產生了濃厚興趣,就把老涂招呼過來問。老涂搖搖腦袋,說,軟驢拉硬屎。她以前當老板時,資助一個貧困小姑娘上學,現在自己都這樣了,還管著人家。還說自己再攢些錢到北京去整容,咳……
過了幾天,老涂雇的另一支民工隊伍到了,水泥基座打好了,要豎鐵塔了。騾子馱到山腰的是鐵塔的組裝部件長角鐵。望去,在高原火熱的太陽下,燦燦發亮,像撒下一片耀眼的銀針……
可是,那戴黑口罩的女人和她的丈夫消失了。
大家很驚訝,問老涂,他見怪不怪地說,不干有人干。
那他們去干啥呢?
我不知道,我沒少他們一分工錢。又嘀咕一句,丑女人,愛面子,可能去整形美容去了。
鮑弘說,她很美,真美!
老涂哈哈大笑。
那個銅騾鈴,在徐文愛手里,女人留給她了。摩挲著它,燦亮鑒人,搖一下,叮鈴叮鈴,脆脆地響,傳得好遠好遠……
以后好多天相對平靜了。
工區里卻悄悄地有了變化。
小賣部關了。徐文愛經常玩著那個銅騾鈴,有時她打開MP3播放器,大家聽到了這樣的歌聲傳過來
世界是如此的小
我們注定無處可逃
當我嘗盡人情冷暖
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