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2月1日早晨6時20分,我乘坐邯鄲開往涉縣的火車,去磁山報到。從這一天開始,我由機車乘務員改職給煤工,調到磁山機務分段。
“哐當,哐當,嗚——”列車駛出了邯鄲車站,向大山里疾駛而去。這趟客車是鐵路職工的通勤車,列車沿途經過的小站都有家住市里、在那兒上班的職工。車停了,在小站上班的人們從車廂里匆匆走下來,列車又急急忙忙地開走了。
晨光里,山和山相連,峰與峰牽手,一層層梯田纏繞在山坡上。遠處的山腳下,像星星一樣亮著礦山的燈盞。
通勤車就要到達磁山車站的時候,鐵路左側不遠處的國道上一個晨跑人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視線里。他跑起來不快不慢,保持著均勻的速度,他不時抬起手來在臉上抹一把。
跑步的人已經不再是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了,少說也有三十大幾了吧?我正這樣猜測著的時候,列車已經把那人遠遠地拋在了后面,不知不覺車到站了。
邯鄲距磁山車站四十多公里,坐這趟火車需要1小時20分鐘。通勤車在磁山車站停留10分鐘,等車站和路外的乘客下了車,剩下機務分段的職工了,再將客車廂拉進段內。到了段里,人們匆匆下車,換好工裝,8時30分正式上班。為了便于職工乘坐通勤車,運轉職工與日勤職工實行同樣的作息制度。
辦完報到手續,單身管理員安排我和趙師傅住一間宿舍。
趙師傅是運轉車間的扳道員。他的工作就是協助外勤司機,在段內的整備線上為出庫機車排序。引導整備機車上煤、上水,轉向轉頭。
運轉車間實行“三班倒”工作制,下了白班,他就乘坐傍晚的通勤車回邯鄲;第二天早起通勤車到了,他就回來了。上午學習,下午睡覺,晚上再上班;下了夜班,上午睡覺,等睡醒了,又隨著下了白班的職工一同坐上通勤車回了邯鄲,也是第二天早起回來,再上白班。他住在單身宿舍里,媳婦在四百多里外的農村。按說沒必要每天回邯鄲的,我感到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只看見他下班時坐上通勤車去了邯鄲,卻不見他第二天坐通勤車回來。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沿著邯鄲連接磁山的國道每天早晨練長跑。
趙師傅原是一名火車司機,在邯鄲機務段上班,擔當的乘務區段就是經過分段門前的那條鐵路環形線。環形線上的中間站連著一個個煤礦、鐵礦、水泥廠,沿線有中外聞名的陶瓷古鎮和“備戰備荒”年代留下的軍事倉庫。在這條環形線上,他跑了十多年車。
三年前一次夜班乘務,他駕駛機車逆行經過一處彎道。司機的位置在彎道外側,蒸汽機車長長的煤水車遮擋著他的視線,根本就看不到兩根鐵軌間的路面。“安全第一”這根弦在他腦子里繃得緊緊的。這個夜班,他發現負責右側瞭望的伙計精神不好,探出窗外的腦袋像雞啄米似地不時碰在擋風玻璃上。為了防備萬一,過彎道的時候,他還特意提高了嗓門,大聲呼喚:“彎道注意!”并使勁鳴笛。彎道內側的副司機怔了一下,隨即重復了一遍:“彎道注意!”眨眼之間,他們牽引的那五十多節煤車就呼隆呼隆地開過去了。第二天還沒有睡醒,叫班員就把他們機車組的三個人全部請到了運轉主任面前。昨夜,他們經過那處彎道時,發生了一件非責任的路外傷亡還不知道,被后面經過的列車發現了!盡管當時是伙計打盹間斷了瞭望造成的,可他是司機,又是人命關天的事情!為此,他受到嚴重警告處分。一紙調令降職來到磁山分段做扳道員工作。
分段遠離磁山小鎮,人煙稀少。抬頭見山,低頭是灘。他背著個處分來到山里,灰心喪氣,整天不說一句話。
磁山分段8時30分上班,下午4時30分通勤車開走了,白天就算下班了。段圍墻內一群飛來飛去的山麻雀落在操場邊那幾棵稀疏的白楊樹上。夜晚,兩座高大的機車檢修廠房,張著黑壓壓的大門。
冬天還好,夏天下午4時半的時候,太陽還高懸在西方的天幕上,趴在樹上的“知了”不厭其煩地叫個不停。挨到8時日落,還有好長一段時間。無奈,他經常一個人走出去,看大山,與山野里的花草樹木近距離接觸。那天下班后,他從段西南角的小門出去,沿著山道漫無目的地徜徉。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來到一個小山村,村前有一汪碧清的湖水。夜幕降臨了,村口的老槐樹下,一群老頭老太太圍著一臺錄音機,錄音機里播放的是正是那段百聽不厭的“親家母對唱”。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揮了揮手里的煙袋說:“山溝溝里,也出大文人哩!要不是咱們的蘭春子,哪有《朝陽溝》這樣的好戲?”聽了老人的話,他好吃驚:難道六十年代唱響全國的現代豫劇《朝陽溝》的編劇出生在這個小山村里?
當他得知,那個小山村確實就是“《朝陽溝》之父”楊蘭春的故鄉,那一刻,他就像《朝陽溝》里的銀環一樣,感到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格外親切了。
他愛好書法,休班的晚上,他找出了那桿小楷羊毫——在山中寂靜的夜晚,重新又接續起他多年來在邯鄲養成的習慣,每天堅持抄寫一個小時的古本小說《石頭記》。他靜下心來,什么都不想,如同一個打坐的僧人,漸漸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地。他平心靜氣,挺胸收腹,手中的羊毫輕輕滑過紙面,刷刷有聲,蠅頭小楷寫滿了一張又一張宣紙。
晚上看電視,一個由很多人參加、沿環城路長跑的隊伍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得興高采烈,滿面紅光。就是打那以后,他開始了在邯鄲和磁山之間的往來穿梭。上中學時,他熱愛體育活動,在學區的田徑運動會上曾經多次獲得長跑冠軍。
每天早晨,通勤車6時20分準時駛出邯鄲車站。他5時就爬起來,沿著與鐵路線基本平行的國道跑步。第一次晨跑是數九寒冬里一個飄雪的日子。鐵軌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車站上空高懸著的探照燈將站場映射得如同白晝。他越過站前廣場,來到穿城而過的國道上。他記得很清楚,那一次,他沿著國道還沒有跑出市區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只好跑跑停停。一個多小時過去了,8公里的路程還沒有跑完。8公里外有個鐵路中間站。他再不敢馬虎,硬著頭皮跑起來。如果他不能趕在通勤車之前到達那個小站,這一天他就要曠工了,即使乘坐那趟惟一到達磁山鎮的公共汽車,到了段上也是下午4時了。多年來,鐵路半軍事化的工作性質練就了他高度的組織紀律性。他不知道從哪里來了一股勁,催著自己拚命跑了起來。跑啊跑,跑得他頭重腳輕,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實在沒有一點力氣了,眼看著堅持不下去要倒在路上了。他猛然想起在學校上體育課老師講過的“三步一呼,三步一吸”,他按照這個方法控制著呼吸,沒有停下奔跑的腳步,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曠工,我不能曠工!跑了一段時間,呼吸調勻了,感覺也好多了,身上又有了力氣。他保持著這樣一個均勻的速度跑了起來。等他趕到8公里的小站,風風火火穿過進站口,通勤車正準備關門開車了,他一個箭步跨進車廂,長長地吁了口氣
早晨,他從邯鄲跑8公里,在8公里的小站月臺上乘坐通勤車。這樣堅持了很長一段時間,又開始了16公里的奔跑,在距邯鄲16公里的小站乘坐通勤車。隨著晨跑距離的延長,后來乘車地點依次改在了23公里的小站、31公里的小站、37公里的小站……直至不再乘車,他一直跑到磁山。
經過幾年艱苦鍛煉,他可以一口氣跑完40多公里的國道全程了——5時30分從邯鄲出發,8時準時到達磁山分段,不耽誤上班。
那年冬天,市里首次舉辦“馬拉松”長跑賽,趙師傅報名參賽,獲得男子中年組第一名!機務段領導專門為他開了表彰大會,撤銷了原來對他的處分,恢復了他火車司機的職務,又調回邯鄲。
后來,蒸汽機車換成內燃機車,趙師傅很快就熟練掌握了操作技術。之后,他又操縱著電力機車奔跑在京廣線上。如果不是退休了,他現在就開上動車組了。
每每想起趙師傅的時候,我就肅然起敬:正是有了他們這些普通的火車司機——有了他們堅韌不拔、默默奉獻的精神,才有了我們飛速發展的高速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