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寫作,特別是寫小說,都源于童年有一個老奶奶在幽暗的房間里講述人神不分的故事。我卻沒有那個福分。因為我的童年是孤獨的,在回憶中,基本都是在山林和田地中度過的,剛剛懂事一點,就進入勞動者的行列,這最早可以追溯到四歲時,越往后,勞動強度就越大。我的童年里沒有一個老人給講故事,爺爺二十九歲就去世了,留下三個孩子,那個時候連父親都還小;奶奶去世時,我三四歲,且因為她和母親的關系不好,我很少接觸奶奶,而且年小,也不會聽到什么故事。
我知事的時候,外婆已經(jīng)八九十歲了,可能是因為往來較少的緣故,還是因為漫長而充滿不幸的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使她不愿再回想那些苦痛,我從來沒有聽她講述過一個故事。她是沉默寡言的人,和那些喋喋不休的老太婆完全不同。
我母親是個相信鬼神的人,她常常會看見一個死去的人站在幽暗的樓梯下,好像鬼神是時常圍繞著活人的。如果說獲得故事的話,也只是一些零散的碎片,比如村里某個人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或者他的父輩祖輩又有些什么傳奇,但都沒有給我多少深刻的印象。故事的來源是非常少的,除了少得可憐的幾本課本外,基本上沒有任何書籍可供閱讀,直到上了高中,書籍的來源才開始寬闊。小學五年級畢業(yè)的暑假,從一個叔叔那里借了一本《三俠小五義》,這可算是我接觸的第一本文學書,只記得是講幾個孩子的,對書的內容已沒有什么記憶了。很可惜的是這位叔叔患上了疑似精神障礙的疾病,后來就沒有來往了。這就是農村孩子之于文化的悲哀了吧?況且讀了多年書,也沒弄清讀書有什么目的,好像都不是為了考上什么學校去找個工作,因為村里考出來的人很少,而且比我大很多,都不相識,完全沒有一點榜樣的作用。
在艱難的生活里,甚至沒有閑下來想想外面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我的哥哥曾經(jīng)對我說,遠處那座山頭就是天邊了,攀著藤子就可以爬上天去,這我也信以為真,因為連那座山頭,我都到達不了。我的一個同齡兄弟,都二十歲了,還沒有坐過載人的客車,也許他的世界里,緩慢的手扶式拖拉機就是最先進的機械了。由此可知,茫然的大腦里,對世事的一無所知。
在童年時期,村上是沒有電的,也不知道用電的世界是個什么狀態(tài),也就不存在對光明的向往了。每天晚上,不是和同伴們在村中玩耍打架,就是圍在火塘邊聽大人東拉西扯,點著松明或者油燈,昏暗的光芒只照亮周圍的一小片空間,外面黑魆魆的,就連到院子里拿點柴禾都害怕,仿佛某個鬼魂就藏在暗黑的周圍。聽說某些村寨的人家新生了孩子,整個晚上都必須點著油燈,否則,鬼就會來害死小孩。如果多幾個小孩,那父母就特別地受罪,后來的經(jīng)驗告訴我,那害死小孩的鬼魂,應該就是吸血蝙蝠,因為那種木結構的房子密封性很差,蝙蝠的出入該是方便的,因為后來見過每晚在新生的牲畜的圈舍旁燃燒爛鞋底和廢塑料,使其發(fā)臭,以掩蓋新生兒濃重的腥味。
因為沒有電,一到晚上,整個村莊仿佛都進入了睡眠時間,其實大家都沒有睡,還在黑暗底下東游西逛,最尋常的就是串門,東拉西扯地談閑天,說奇聞異事,說家長里短,說田間地頭的春播秋收。我十二歲的時候,村里終于有了電,生活的習慣就慢慢地改變了,串門的人就少了。燈光之下可以做很多事,哪有時間再去別人家談閑天呢?再后來有了電視,農村的夜生活就固定下來了,圍著電視消磨夜晚的時間,就成了一天最后的功課,也完全替代了聚在火塘邊的聊閑天、說鬼故事的習慣。這也許算得是現(xiàn)代文明的侵入與渲染了,以后恐怕再不會有人還津津樂道于奇談怪論地講述故事吧,漫長而多情的電視劇已經(jīng)取代了胡思亂想的大腦,都統(tǒng)一到單一結構的情節(jié)和特意制造的結尾里。
在沒有人給講故事的童年里,也曾有過一些幻想,但都非常地短,也是零散的片段式的,較完整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自己長大以后能夠有一輛自行車,有一件白襯衣,然后是穿著白襯衣騎在飛奔的自行車上,呼呼的風吹著衣襟,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多讓人陶醉啊。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自己的自行車,白襯衣倒是有,但都不常穿,因為容易臟。不過我已經(jīng)不想要白襯衣和自行車了,只是那種夢想一直深切地記得。當然也不會想到有一天要在城市里生活,在城市工作,不管這個城市是大是小,連一閃念都沒有,因為在可傳說的祖輩里,他們全是農民,我自然也是要做農民的,和我家來往的親戚里,也沒有在城里工作的,所以城市是不在我的思考范圍的,它就是天上的事。
在緩慢的成長過程里,也漸漸獲得了外界的一些信息,但多數(shù)都來自書本,特別是小說,從閱讀別人的故事里獲得一個立體的認知。當我們迷上閱讀的時候,武俠小說開始流行,那也是國人的一種夢想吧?行俠仗義,除惡鋤奸,男歡女愛,不食煙火。后來就是港臺的言情小說,完全是上流社會人家的生活場景,距我們都非常遙遠。武俠與言情都沒有觸動我,我實在不喜歡那種和我們的現(xiàn)實差距非常大的作品,而一些文學期刊里的小說,會寫到實實在在的人物和生活,這多少讓人知道實際的生活雖千差萬別,但基本規(guī)律是不變的,都有濃重的煙火氣味。
童年時期的玩伴,都留在農村里,實在不清楚他們小的時候,是否會想到長大后的生活。那種原生的故事沒有了,以后怕也不會再有。故事都來源于書本,多少有些生造的痕跡,或許越來越接近“文明”,卻一定要遠離那塊土地。我估計隨著時光的推移,游蕩在鄉(xiāng)村的鬼魂,怕也會就此絕跡,因為沒有上了年紀的老奶奶再來傳播和重塑那些離奇的細節(jié),白花花的燈光下,講述一個鬼魅十足的故事,編著騙小孩子都沒有用,所以寫作的人總是從那些即將消失的故事里獲得靈感,并珍愛之,是有一定道理的。以前有人嘲弄般地設計了一臺專門寫詩的機器,在電腦里設計程序,它可以完成你想要的詩歌寫作。小說有沒有可能呢?大概有吧,但小說有情節(jié),不易辦到。如果機器顛覆了老奶奶的嘴巴,會怎么樣呢?
小說的產生,算是對往事的追憶和對想象的確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