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984年生,云南保山人,現為復旦大學文學寫作專業研究生。2006年在《山花》發表第一篇小說。中短篇小說見《山花》《大家》《上海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黃河文學》《作品》等雜志。有作品入選年度選本。
秋天的田野
初秋的田野豐滿、純粹,掩蓋了大地的黑暗。
萬物都已經成熟。成熟是喜慶的,喜慶的表情寫在灼熱的陽光上、金黃飽滿的水稻粒上,也寫在農民多皺紋的臉上;成熟又是黑暗的,黑暗的谷倉、大地、死亡——但沒人看得見。
風一波一波地吹來,水稻便一浪一浪地翻涌。二十多年來,那是我所見過的最金黃的金黃。水稻金黃得沉默,他們隨著風的手指俯身,再俯身,他們在這剎那之間已經看見了自己的開始與結束——他們腳下的大地廣袤無邊;風過之后,他們又會奮力地昂起沉重的頭顱,望一眼湛藍的天空,此時,他們像極了走長路朝圣的人們。那些朝圣的人也是這般地沉默,他們的臉平靜而安詳,他們走幾千里的長路只為看一眼心中的圣地,其實他們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心。水稻在湛藍的天空里也看到了自己。天空是一面鏡子,里面有每一個人的位置。
秋天越來越深,水稻低垂著沉重的頭顱,等待著命中注定的那一刻的到來,那一刻是他們的終點,也是他們的另一個起點,他們像好奇的孩子,忍不住想要看看,但又怕看過之后失望,更怕看過之后沒有失望,因為無論失望與否,那一刻都只有一次。所以等待總是充滿了喜悅、不安與憂愁。
秋天越來越深了,時光透露出越來越濃的成熟的氣息。水稻的頭顱也垂得越來越低了,他們像在沉思,略顯憂愁地沉思。他們或許已經在成熟里嗅出了腐敗和死亡。
時光鋒利的鐮刀一閃,水稻一排排倒下,此時,他們仍保持了高貴的沉默。
廣闊的大地上陳滿了水稻們的尸體,他們很快被扎捆,拉走,儲存起來,在他們曾經站立過的地方,露出了大地黑暗的心。
村莊上空的烏鴉
去年初秋,我乘車沿著如今已人跡罕至的滇緬公路,翻山越嶺,走了二十多公里,之后,再岔入另一條更少人行的小路,走了十多公里,到了高山頂上一個秀美的山坳,山坳底部靠東,臥著一座村莊。由于有條清亮的小河從村后流過,這個村莊于是有了個美麗的名字:秀水。秀水綠樹環繞,小而青翠,仿佛一粒可以捧在掌心仔細端詳的豆子。最讓我欣喜的是,村莊極為安靜。我來時所經的那條小公路是村莊與外界唯一的聯系,公路南北走向,從村莊的腳跟前經過,似乎也為村莊所感染,也異常安靜,少有車輛往來,公路成了孩子的游樂場,豬游蕩的圣地。
我所寄居的小屋位于村莊對面的小山坡上,公路就從小山坡和村莊之間穿過。那天傍晚,我吃過飯,走出小屋散步。我站在小山坡上,望著秀水在夕陽昏黃的輝光照耀下,現出一種朦朦朧朧的明亮,透徹而又令人捉摸不透。炊煙從樹林間緩慢地升起,幾聲狗吠從村莊深處隱隱傳來,幾頭被夕陽染成桔黃色的豬悠然自得地沿公路尋食,幾個拔草的孩子背著裝滿草的竹簍從田間地頭回來,夕陽把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這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和諧,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清明透亮,仿佛可以窺見自己的心靈,那兒纖塵不染、流水潺潺。
這時候,一輛吉普車自北朝南開了過來,經過村子時,大概由于仍有幾頭豬毫無顧忌大搖大擺走在路上,司機按了幾下喇叭。在這寧靜的小村莊,那幾聲喇叭的鳴聲顯得異常尖利,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整座村莊響起了一陣撲騰騰的聲音,那是無數只烏鴉,黑翅膀黑胸脯黑頭顱黑眼睛的烏鴉,呼啦啦啦展開它們的黑翅膀從村子的每一棵樹上,子彈一般射向黃昏的天空。它們圍繞村莊盤旋,嘎嘎嘎叫著,抗議著,譴責著,憤怒著。我一下子驚呆了,我怎么也想不到村子的樹林間竟棲息著如此之多的烏鴉,而在這之前我沒見到它們族類的一個身影,沒有聽到它們族類的一個聲音。這是餐尸的族類啊,它們公然披著黑暗的衣袍,代表死亡的尸衣,飛翔于湛藍的天空。它們像死亡和黑夜一樣君臨小村莊,誰也無法逃脫它們的逼視。而在這之前我竟然漠視了它們的存在,我根本沒有想到過它們。
吉普車鳴了幾聲喇叭便揚長而去了,而那些烏鴉兀自繼續著它們黑暗的飛翔。它們是湛藍的天空黑暗的窟窿,它們是虛無的天空黑暗的補丁,它們是我們黑暗的夢,是我們黑暗的生命,是我們黑暗的預言,它們是我們不可逃避而又一無所知的未來。它們的飛翔是致命的。
喇叭的鳴聲已經消失很久了,許多受驚的烏鴉也逐漸回到了它們的巢窠,重又隱身于茂密的樹叢,誰也看不見。仍舊飛翔于村莊上空的那幾只烏鴉,我看見,初秋衰弱的夕陽染紅了它們黑暗的翅膀。
滇緬公路
我所見過的滇緬公路比我想象的要荒涼。那已經不大像一條公路的樣子了,陰森森的,昏晦如原始森林,已經很少有車輛再從這里路過。我乘坐的車子跌跌撞撞地行駛在滇緬公路上,我想,我的那些衣食富足生活安穩的朋友們,有誰會想得到,此時此刻,我正行進在這樣一條荒涼的道路上呢?
我經過的那一段滇緬公路大都鋪了石頭,偶爾也有些地方是土路,那時候剛剛窸窸窣窣落了一陣子雨,沒鋪石頭的地段,便不時蓄起一汪汪混濁的泥水,車輪碾過,濁水四濺。路兩側常是一面峭壁,一面懸崖。峭壁多長滿了枝干烏黑濕漉的樹,或蛇一般爬滿了藤類植物,或冒出游擊隊似的一簇簇茅草,也有的地方露出黑黝黝光禿禿的石頭,鵝黃的晨曦穿過密密匝匝的樹林照在峭壁上面,樹蔭和陽光交織在一起,明暗交替重合,詭異而神秘。往懸崖下看,樹木依懸崖之勢,地毯一樣往下幾十米鋪展開來,晨曦照在參差不齊的樹梢上,顯得迷幻惝恍。開車不小心的話,要么撞上懸崖,要么跌落山谷,兩者都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既然道路這么險惡,而這條公路又曾經是極為重要的交通要道,自然不會毫無防護。滇緬公路兩側都齊刷刷站滿了桉樹,或多或少擋住懸崖和峭壁。那是我所見過的最粗壯最高大的桉樹,最細的也得一人圍抱,最粗的,恐怕兩三個人也未必能合抱得住;那高度就更不用說了,十幾米甚至二十多米的樹干上仍光溜溜的不生一根枝椏,讓人望而生畏,不敢起一絲攀爬的念頭,光滑的樹干再往上,是郁郁蔥蔥的枝葉,遮天蔽日,擋風阻雨。它們彼此枝葉相交,便如一座座巨人在云端里拉緊了手。這些巨人沿蜿蜒的滇緬公路排開,沉默、堅毅、目光嚴肅。幾十年以前,它們也保護過這條路上急如星火的為一個民族的命運奔波的車隊,它們一定是與滇緬公路同時誕生的,不然,它們不會如此粗壯,也不會如此剛強。現在,它們比起往昔是寂寞了。已經很少有車輛從滇緬公路上經過,它們和滇緬公路一起,差不多都已經被這個世界和這世界上的人們遺忘了。世界變得太快,人們記性太差。幸好滇緬公路還未全然廢棄,偶爾還會有人來拜訪;幸好公路旁邊,也還有些人家。
我不明白為什么在這樣的深山老林之中,前不挨村后不著店的,會忽然冒出一間間屋子,屋子的主人怎樣生活?如何跟外界聯系?他們的孩子如何上學?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但我敢肯定,他們生活中的煩惱未必會比我的多,甚至,他們要比我幸福,因為,我看見晨曦照亮他們微笑的黑臉膛了。滇緬公路旁邊,也有些村鎮,但極少,這樣孤零零的小屋,我倒見了不少。
那些居住在城市中或安逸或忙碌或無聊的人們,又有誰會想得到,有這么些辛勞的人們居住在深山之中,有這么一條曾經叱咤風云的公路,隱藏在中國西南的崇山峻嶺之中。但沒有人知道又怎樣呢?它們存在,像大地一樣沉默。
秋收
我已經多年沒有見到過秋收的場面了。足足三年,我沒見過那些揮汗如雨的人們,沒見過那些閃亮成一片光暈的鋒利鐮刀,沒見過那些一排排倒下的沉默的稻子,沒見過稻子運走后,那露出黑暗胸膛的大地。足足三年,這一切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離開了我的村莊,于是,我的村莊在我的記憶中一年年荒蕪下去,一年年欠收,一年年青黃不接。足足三年,我在城市熙攘的人群中想起我那遙遠的村莊,像想起我不該背棄的一個朋友……
農歷八月,驕陽勝火。廣袤的田野上,水稻遍地金黃。我想起了黃巢的一句詩:滿城盡戴黃金甲。兩者無論在色澤上,還是氣勢上都是相同的。或許,秋收時的田野還更勝一籌。秋風一過,刷啦啦啦俯身的水稻,恰如排山倒海涌過來的黃金的酒浪。這時候的田野,一切都被推到了極致,金色滿眼,稻香四溢,色與香都達到了峰頂,仿佛是窖藏了幾百年的老酒,但又不全像,那色,那香,皆是渾然天成,新鮮自然的。這時候的陽光,也是明亮到了極致強烈到了極致,陽光照射著整片田野,便如熱烘烘的火烘烤著一大塊黃油面包。然而收割的時候還未到,時間還差那么幾分。穗子雖都已黃盡了,還有些葉子依然蔥綠,尚需候一候。這時候,廣闊的田野也安靜到了極致,除了秋風吹過的時候,水稻們都像荷槍實彈的士兵一樣站立著,許久,不動。田野上充滿了肅穆的情緒,神圣而純凈。歡騰的情緒都小心翼翼埋藏在了大地的深處,生怕一不小心便會泄漏出來。只偶爾有幾只吃飽了谷粒的鳥,撲騰騰拍響翅膀從稻田里鉆出來,竄上湛藍的天空。
待整片田野歡騰起來的時候,秋收的時候就到了。秋收似乎會傳染的,先是一家兩家開始收割,這一家兩家便似燎原的星火,將收割的情緒迅速傳染開來,野火蔓延,擋也擋不住。俄頃,大地的每個角落都鬧熱起來了。板車一輛輛停在路邊,等著人們將稻子一挑一挑運到路邊裝車,運稻子的人們,等著另一個人將稻子結結實實一大捆一大捆地捆好,捆稻子的人等著另一個人揮動刃口雪亮的鐮刀將稻子齊刷刷放倒。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做。秋收的時候,忙極也累極,有時候忙不過來了,連老人孩子都會加入秋收的隊伍。老人幫著在家里做飯,孩子幫著送飯送水,孩子眼睛尖,還能幫著拾遺落在田里的一穗半穗的稻穗。累,那自是不可免的。如若碰巧天氣不好,割下的稻子必須立即運回家,必須緊拿急搶,那就更是累得沒話說了。腰酸背痛不必說,長滿老繭的手上再磨出幾個大泡不必說,谷子的毛刺和著汗水弄得全身上下奇癢難耐也不必說,最苦的是,抬挑子把肩頭的肉磨破了幾層,鮮肉就如秋后綻口的大紅石榴籽愣生生翻了出來,就這樣,仍不能休息一時半刻,莊稼就是莊稼人的命根子,能讓雨淋了不成?咬一咬牙,皺一皺眉,仍將百多斤的擔子壓到那殷紅的肩膀上,挪,也要挪回家里去。
有時候,露水太大,割下的稻子便不能立即運回家去,先得一排一排放田里晾曬幾天。有些田里的水仍沒有干,割稻子時,便留下一截子稻根,好將割下的水稻放在上面晾曬,晾曬個三五天,再運回家去。許多人家都這樣做,放在田里的稻子并不會丟失。
然而秋收仍沒有完,將稻子運回家里去只不過是秋收的一小部分。接下去,還要將稻粒打下來。家境比較寬裕的人家,可以找打谷機;手頭子緊的人家,便只好自己動手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這并不是一件有必要羞恥的事。所謂自己動手,就是找個木墩子之類的,撐開雙手使勁箍一捆稻子,抓牢稻根,使勁往墩子上摜稻穗。摜稻子實是一件極辛苦的事,且時間既久,極枯燥乏味。有時不巧,中秋節到了,仍有一大屋稻子等著摜,那就管不了什么團圓不團圓了,總不能讓稻子在節日里發霉啊。稻子摜完了,秋收也還沒有完,還需找地方曬打下的谷子。自家有水泥地的自然方便些,沒有的,只好挨家挨戶去借,等人家曬完了,自己才能曬。等谷子曬好了,揚干凈了,裝進倉庫里了,莊稼人才可以略微喘口氣。但休息仍是不行的。接下來,又要耕田種小麥了。年復一年,莊稼人的辛勞是沒有盡頭的。
秋收過后,田野一下子空了。放眼望去,極少幾塊田上仍立著些水稻,那些水稻或許種得太晚了,莖葉還綠著呢,它們孤零零地立在空曠的田野上,說不出的蕭索、寂寞。幾頭牛,幾匹馬,悠閑地立在割過的稻田上,低著頭嚼食稻根上冒出的新嫩的稻苗,許久,不動,堅硬的雕像一般。好半天,才見它們心滿意足似的摔一摔尾巴。夕陽打在它們寬厚的脊背上,暗紅暗紅,像一聲悠長的嘆息。秋天,是深了。
秋天的雨
很多時候,時間不是一分一秒過去的,而是在剎那之間,一下子跳過去的,就像一個人不是每一天都在老去,而是在一瞥之間,發現鏡中的自己已經不再年輕。我們總是沒來得及經歷,已然面對那個殘酷的結局。
秋天的雨,更顯示了這種殘酷。秋天的雨連綿不絕,有時一下就是一個多月。天空永遠都是陰暗暗的,像煩亂的理不清的心緒,隱隱有種眩暈想吐的感覺。隔著窗玻璃,望著檐口的雨滴一滴一滴滴落下去,沒有止息。雨水匯集到院子當中,這兒汪一塘,那兒汪一塘,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塊塊廢棄了的抹桌布。大地已經飽和。大地已經被雨水浸透了,再也咽不下這些湯湯水水了。院子里的雨水越聚越多,漸漸漫到了院中小草們的腰部,頸部,以至于沒頂。黃綠參半的小草們在水中搖擺,昂揚著小腦袋無助而憂傷。
我記得有一年秋天,雨連續下了一個半月。中間只在下了一個月的時候停了短短半天。其實那也算不得停,雨仍舊窸窸窣窣地落下來,只是天空中露出了太陽。明亮的太陽光照耀著濕漉漉的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在閃閃發光,似乎滿地的珍珠瑪瑙。半空中的雨滴也被照得分外明亮。仰起頭,抑或站在樓上俯身看陽光中的雨滴,它們就如一些明亮的光粒在行進。迅速地到來,迅速地消逝。我站在屋檐下,把手伸出去,一小塊陽光停到了我的手上。仿佛一只金黃的蝴蝶,溫暖、安靜。雨滴落在我的手上,冰涼而純粹。一股冷與暖交織的電流迅疾傳遍了我的全身。
我下意識地一轉身,瞥見腳下石階的罅隙間,一株細小的水仙開出了粉紅的花朵。
屋頂
“秋天深了,大雁飛了……”
小學的時候,我常常背著父母到屋頂上背書。現在想來,那確實很危險,但那時候并不覺得。
屋子是典型的南方類型,人字架的屋頂與地面大概構成三十度的斜坡。南方多雨,屋頂上的瓦片滋生了厚厚的青苔,人站上去很容易滑跌。但我那時候并不怕,只覺得坐在屋頂上,一面望著遼遠的天空大地,一面背書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我家有兩間房,一間坐南朝北,一間坐東朝西。我喜歡那間坐東朝西的。坐在那屋頂上,左前方離我不遠處是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陽光穿過竹林,被分割成條條縷縷,斑斑點點,有一種光明與黑暗交織成的恍惚。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總不大喜歡竹林。我倒是很喜歡那片竹林外的七八棵桃樹,春天的時候,它們開出紅色的花朵,粉紅的,大紅的。我尤其喜歡那大紅的,它們帶著春天擋都擋不住的熱烈熏得我的臉都暖烘烘的。但這還不是這個屋頂讓我真正喜歡上的地方。
我最喜歡坐在屋頂上看田野和夕陽。初秋,田野上的莊稼尚未收割,桔紅的夕陽緩慢地沉到青郁郁的山后,金色的田野由東向西一線一線地變暗,豐收時節濃郁的氣息布下了死亡的暗影;末秋,田野上的莊稼已經收進了糧倉,田野空空蕩蕩,露出了黝黑的泥土,夕陽冷冷地照著田野上游蕩的幾匹馬幾頭牛,說不盡的蕭索、寂寞。而無論何時,天空都是那般高遠,藍到了徹骨。這一切都已經存在了幾千幾萬年,并且還將繼續存在下去。望著這一切,我不由得恍惚,感到了自己的不真切。于是帶著點明澈的悲傷,大聲地背誦:
“秋天深了,大雁飛了……”
如今我已經離開了我的屋頂。而記憶中的天空、大地、夕陽,在我的記憶之外仍將繼續存在下去。這么一想,我再次覺得此時此刻的不真切了。記憶和現實重疊在一起,分不清孰真孰假。怎么一轉眼,屋頂上的那個孩子就不見了?會不會一轉眼,此刻的自己也不見了?這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不知許多年之后,當我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會不會有另一個孩子坐在屋頂上,面對著不變的天空、大地、夕陽,不無感傷地背誦:
秋天深了,大雁飛了……
秋天田野上
這或許僅僅只是一個夢,就像我和我的生活,也只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夢,隨時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但我又以旁觀者的角度注視著這一切。在許多夢中,我都分裂成了兩個自己——茫然地站在秋天遼闊的田野中。田野正處于收割前夕,莊稼正沖向生命的最頂點。這不顧一切的沖刺,具有不可言傳的美麗與悲壯。成熟之后是衰落,生命總伴隨著死亡的暗影。飄蕩著成熟氣息的田野,金黃、寧靜、肅穆,樸素到了極致,也華麗到了極致。但誰會看到那致命的黑暗?我只比莊稼高出半個腦袋,踮起腳尖,也只望得見黃燦燦的稻子在我的四圍鋪展開。稻子低垂著沉重的頭顱,穗子在明媚的陽光照射下,閃耀著眩目的光澤。稻子們在高遠的藍天下站立著,像極了一個古老帝國即將開赴戰場的武士。沉默的空氣中,蘊藏著它們排山倒海的吶喊。只需一聲號令,整個世界都會為它們天翻地覆。而它們也將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我喜歡極了這種英雄的悲劇。但我站在生與死的戰爭爆發前最寧靜的田野上,仍感到了不知所措。
我兩手空空,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向何而往。似乎我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就已經待在這片田野上了。我眼看著田野一天一天成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也許我是一個懦弱的人?也許我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也許我喜歡渾渾噩噩?我下意識地想要給自己一個方向,就如給地圖一個坐標。我想在田野的另一個角落,總有一個我等待的人和等待我的人,我一廂情愿地認為它們是同一個人。我應該找到她。“邂逅”永遠是一個讓人心動的詞。我于是開始奔跑,為了一個極明確又極不明確的目標奔跑。我知道我要尋找一個人,又不知道那個人在什么方向。我的奔跑只是隨興所至。到了十字路口,我用左手跟右手打賭,哪只手贏了,就走哪只手靠近的路,如果兩只手均等,那就直走。而我把純屬巧合的這一切稱之為命中注定。我跑了很久,但我還沒遇見那個我命中注定的人,但我相信我一定會遇見的。在這之前,我也遇見過幾個,她們或長或短地讓我認為她們便是我的命中注定,不久,我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結論。我越來越不能相信自己了,我對未來更沒把握了,但我卻越發堅信有一個命中注定的人存在于這片田野的某個角落,而且她在等我。我又跑了很久,又遇見了好幾個人,我同樣在某個時刻認為她們是我的命中注定,也同樣在另一個時刻推翻了自己的結論。我對一切都不敢確信了,包括那所謂的命中注定。或許根本沒什么命中注定?一切都只是幾率,只是偶然。遇見的,便是注定的。而所謂的注定,只是我們的自說自話。天下那么大,上帝那么忙,他哪有空為每個人安排下“命中注定”?但我仍不愿承認,即使我在心底已經堅信這一點了。我必須等待,我必須奔跑。在田野的某個角,在田野的某個角落……我固執地為這個念頭瘋狂著。
田野也在奔跑,一天一天奔向成熟。成熟和死亡混雜在一起的氣息包裹著我。我聽見我的腳步聲穿過了田野廣闊的寧靜,指向一個我明知道不存在的未來。偶爾,我也會抬頭看天。湛藍的天空,浮現出田野和我的倒影。我已經竭盡全力地奔跑了,而我在天空上看到的只是巨大無比的金黃色背景上一個點緩慢的移動,那情景讓我想起了一只蝸牛爬行在撒哈拉沙漠的中央。
終于,田野迎來了那個既期望已久也無法逃避的日子。水稻們自我的身后、身邊、身前一排一排倒下。它們依然那般沉默。
田野空空如也。我所遇到過的人也已經杳無蹤影。湛藍的天空上,浮現出我一個人的影子。原來消失是唯一的命中注定。一朵云飄過,永遠遮蓋了我的影子。
夢中的河
我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頂,一條河擋住了我的去路。說那是一條河其實很勉強。雖然它出現在那樣一座雄偉的山上,可是它實在只算得上一條清淺的小水溝而已,就像我小時候玩耍的那種小水溝。
忽然,我聽見河對岸有誰喊我。待我仔細聽又沒聲音了,而且不見任何人影。我低下頭,想要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這時候,那個聲音又響起了。誰在喊我?我再次抬起頭,這次我看到了,河對岸,不知怎么地忽然冒出了許多人,而且我認識他們,他們都是我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有家人也有朋友。當然,我并不以此為怪,而且下意識地覺得,他們一直就待在那兒,因為我們是一家人,是極要好的朋友。我們本來就一直在一起的。但我還是不想有條河不像河的河擋在我們之間,于是我說,你們過來啊。可是他們聽了我的話,面面相覷,好久才說,算了吧,算了吧,這怎么可能?河這么寬,你不是說笑話吧。我一愣,說,你們才說笑話呢,說這是一條河已經夠抬舉它了,怎么還說它寬?他們聽我這么一說,似乎生氣了,都嚷嚷道,那你過來啊。我一聽,二話沒說,過去就過去,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抬腿便跨過去了。讓我吃驚的是,我身邊仍然沒有一個人影。這是怎么回事?下意識地回頭一看,他們竟都到我身后去了,跟我最親密的那些人都到我身后,也就是河的對岸去了。這一看我惱了,怎么我才過來,他們就跑了呢?而我尚未開口,他們又喊開了:你為什么不過來啊,你過來啊,過來。一聽這話,我更惱火了,也沖他們喊:我過來了你們為什么又過去啊?還好意思說我!聽了我這話,他們似乎更惱了,大聲嚷嚷道:哪有這樣的事,分明你沒有過來嘛,這樣寬一條河,我們怎么過得去?你能過來為什么不過來?他們人多,眾口鑠金,說的我都信以為真了,心想,或許我剛才真的沒有跨出那一步,那不過是我的幻覺罷了。跨這么一條水溝,多跨幾次也沒什么,過去就過去。一抬腿,便又過去了。可我尚未站穩,又聽見他們在河對岸喊:你為什么還不過來啊?!……我快絕望了。我又試了很多次,可是不行。終于,他們也煩了,他們憤怒地看著我,說,算了吧,算了吧。
現在,我不得不說,這條河很寬,但這不是我的感覺,我只是轉述別人的想法。我這么想著,再看那條河時,只見波濤洶涌,兩岸懸崖峭壁,雖說河很寬,但由于懸崖太高了,以至于除了中午,日光根本照不進去,站立在令人眩暈的河岸邊,只能望見不見底的黑暗。那黑暗有種不可遏止的吞噬的力量,使得人不由自主地向它靠近,投身于它的懷抱,死無全尸。而我看著這一切可怕的場景,但并不顫栗,相反,為此感到心滿意足。
河對岸,已經沒有一個人影了。
責任編輯 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