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1975年生于昆明。新華社云南分社文體采訪部主任、新媒體影視工作室總監;1997年畢業于武漢體育學院管理系;國家足球二級運動員;17歲開始在《滇池》、《青春》、《萌芽》、《短篇小說》等刊物發表小說;2002年在都市時報開設短篇小說專欄;2007年至今在《滇池》、《大家》、《邊疆文學》、《朔方》展開新的“小說之旅”,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選載。2008年獲“滇池文學獎”。
1
你那邊的飛機幾點起飛?9點半?好。那就,昆明見。嗯,24小時后見。
按下細小的手機掛斷鍵,李果茫然望向窗外,那里,一個巨大工地像破爛的潰瘍,灰塵懶洋洋地擴散、聚攏,再狠狠撲向千篇一律的方形建筑物。誰能料到10年不通音訊的初戀情人要來昆明?沒錯,從遙遠的武漢直飛昆明,還將帶來她10歲的兒子——她說也是他的兒子。他不想見見他的親生兒子?
10年前,李果在武漢推銷一款減肥藥。某一天,他在武漢大學門口一家小書店結識了同齡的25歲店員王曉群。姑娘很羞澀,難以抵抗他的攻勢,5天后他住進姑娘的小屋不算,還帶去一口碩大的黑皮箱,里頭有三雙襪子兩雙皮鞋一只WALKMAN一套300元的西服外加2盒安全套。姑娘來自湖北荊門,每個月600塊收入差不多全花在他身上,還能省下50。他呢,四五個月沒花什么錢,每月1800塊工資外加500元出差補貼一分不少存入賬戶,這讓他開溜之后發現自己挺有錢的,足夠宴請昆明的哥們和客戶了。
靦腆的王曉群沒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除了白得像意大利上好小牛皮的后背以及做愛時從來不太響亮的哼哼聲。為什么分開?他必須回昆明了,這是借口,另外嘛,某個星期五下午,他在她店門口等她的時候結識了一位武大水電系女生。他請她吃飯,女孩同意了,她也是云南來的,否則哪那么容易呢?他們不但吃了飯,還在武大校園做了一些身體游戲。他回到王曉群的住處時她睡得正香,他悄悄收拾箱子,溜出門。深黑的街邊有只翻倒的垃圾桶,一只野貓正往外刨出衛生巾和香蕉皮。它警惕地抬頭緊盯李果,像責罵更像詛咒,他趕緊鉆入一輛富康出租車,直奔機場。
你肯定把我忘了,李果。王曉群在電話里說。但我一直記得你呢,你像個鬼一樣跑啦。你等我那天下午,記得嗎?我上醫院了,醫生說我懷孕了,現在都三年級了。我必須帶他一起來。
2
可以想見,我們的李果并不打算接受這個意外。他問了很多問題,態度兇狠、冰冷甚至野蠻。他要讓她明白過去的都過去了,他一點也沒做好為年輕時的荒唐歷險負責的準備也從來沒有這樣的打算。要是早知道王曉群10年前就給他預備了一個兒子,他無論如何會堅持把兩盒杰士邦用完的,但男人嘛,總是一副不知饜足的臭德行,這方面和一條狗差不離。10年前,那間11平米小屋屋頂是石棉瓦鋪的,把熱得要命的武漢夏天罐裝起來,他們赤身裸體,整天悶在滾燙的小空間扮演亞當和夏娃。
真是我的兒子?
當然。她說。我沒別的男人。
可我結婚了,女兒都兩歲啦。他說。
這不正好?一男一女,多美滿,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啊!
我老婆不會同意。
總要面對的。她說。你總得負責吧?
開什么玩笑。
玩笑?她的語音結實得像他那只黑箱子。要不要跟你兒子說句話?
一個孩子在電話那頭叫了聲“爸爸”。稚嫩的嗓門攪起一陣海嘯,穿過虛無的電波撕扯他的心臟。
可以讓你們做親子鑒定。沒問題。我們后天就飛過來。
為什么?他換了一種溫柔的類似KTV里反復吟唱的余音,聽起來既像妥協又像討好,還有那么一點點賤。為什么等了10年?為什么我都結了婚……嗯,還沒孩子,我剛才騙你的……你才冒出來?
她也換了一副口氣,聽起來很溫柔很體貼。我養活不了他啊,工作也沒了,拖個兒子,哪個男人肯要我?我走投無路了李果。總不能去夜總會賣身吧?
3
對,這是關于李果故事的開頭。我和你一樣還不太熟知的李果。在追蹤此人之前先說點別的。炎熱的3月,推土機的轟鳴讓人想起偉大的滇西抗戰,你就算遠離工地數百米還能感受這聲浪制造的間歇性抽搐,稍遠的地方晃動著老木的影子——很倔強,像一面墻或一支箭,插入那棟城中村的墻體。我早被汗水濕透了,3月的昆明陽光比任何時候都強硬,兇狠拍打我的腦袋和身體。喊話一點用也沒有:你再不出來我們就強拆了!老木,所有人都搬走了,你的鄰居你的朋友一個不留全撤了,你守著一座孤島有意思嗎?仔細想想吧,就你一個釘子戶了,你不撤,他們拿不到錢。你于心何忍?
57歲的老木豎起中指:每平米給1萬就搬。可西聯村拆遷最多補償4000。其他38戶早撤了,他們即將變成富翁,補償最低的一家也34萬吶。他們從窮苦的無產者變成牛逼的暴發戶,狠狠羞辱我這個年薪不到4萬的拆遷隊隊長;一戶補償最多的村民在拿到109萬之前就買了奧迪A6,準備直接開去新疆吐魯番度假。
老木很堅決,像守候女人那樣守著他難看的房子——平頂,三層樓,三面窗,頭重腳輕;全中國的城中村住房長相都差不多,粗糙的水泥墻面和實用的大頭方盒造型毫無個性,更沒有一點藝術性,僅僅滿足居住本身。從房子內部往外看你通常看不到太陽,逼窄的小巷還沒有一條狗寬,灰色墻體上有泥巴和沙灰簌簌下墜;小巷底部很臟,到處是人尿和狗屎,那些縫制衣服的、擦鞋的、開小賣部的、開黑摩的的、賣淫的、算命的各有位置又常常奇怪地擠入幾條小巷的交叉地帶,中間5米寬的小操場經常被拉泔水和拉皮條的騎著電動單車野蠻霸占。如果一個煙店里有個四川姑娘還看得下去,那也名花有主了,她眼神憂郁的小男友像美劇里的癟三,終日蜷縮在角落里玩掌中寶游戲,一邊抽煙一邊晃動兩條枯瘦的大腿。姑娘和小伙子是西聯村最早消失的人類,他們去了南市區,那里,昆明最后一批城中村由于媒體的介入還沒拆除,他們還能找到合適的房子安頓下來。
西市區的拆遷卻急如閃電。老木家周圍,丑陋的城中村樓房輪番倒掉,推土機挖掘機剝它們的皮抽它們的筋,把脆生生的白墻撕下,咬開,嚼碎,吐出來。7天后,西聯村成了現在的樣子:坍塌的墻、水泥渣子和垃圾堆打成一片,雪白和灰黑交織,暴露出建蓋房子之前的某種原生態;經常光顧的是賴皮狗和野貓,它們在廢墟間興奮地嘶叫、奔跑,把人類的廢墟變成天堂。
老木很倔,不是一般的倔,他變態似的蠻不講理。我的手下、拆遷隊副隊長去找他談判,他既不搖頭更不點頭,而是冷漠超然地沉默,最后緩緩吐出兩個字:1萬。他再不說別的。他的房間還沒動過,有床,有電視,桌子,廚房和衛生間,一個小小的完整世界。但是,好吧,你的目光穿出窗口,你會孤獨地發現,你仿佛被全世界拋棄了。可老木對這種拋棄很適應,似乎期待已久。我的副隊長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釋,手里揮舞著所有文件和政策。老木站起來,搶過他手里的東西包括副隊長的紅河煙,用冰錐一樣的嗓門說:滾!
我的副隊長當然沒滾。場面有點小小的失控。他們互相抓衣領、卡脖子。令人吃驚的一幕發生了:老木沖進屋,手提長槍奔出來。真正的槍。小口徑氣步槍。體校射擊訓練常用的F-13型號。你這才想起他的兒子曾經是省體委專業射擊運動員。可他死了:兩年前,他從這套房子的屋頂平臺跳下來把腦袋摔個稀爛。老木沒哭,4月的那一天,他抱著兒子的尸體劇烈咳嗽。那是你最后一次在樓下看見他,此后他喜歡呆在家里,呆在房間,就像我們很少出門、喜歡縮在沙發上胡思亂想的男主角李果。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副隊長的臉,像一張櫻桃小口準備和他說點什么,副隊長尿了褲子。他順著狹窄的樓梯連滾帶爬跑回我身邊,報警吧,他說,老木瘋了。我沒同意。必須找他談談。我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嘛。
4
李果剛結婚,沒孩子。一個標準單身男人的幸福生活一去不復返了,在他三居室的二手房里,曾經渡過多少個優美的星期天啊:早10點起床,出小區大門往左有一家大理面館,來份大碗鹵面,吃完后去十字路口買一份晚報或是《看天下》,回來躺進沙發讀幾頁,5分鐘后,通常就是5分鐘,他發出響亮的鼾聲,甜美的回籠覺為周末揭開序幕;中午隨便弄點吃的,下午看電視看DVD大片再給三兩個朋友打一通電話或上兩小時QQ,6點30分叫一份外賣,一邊看央視卡通頻道一邊吃完它,隨后——視線穿出小區樓房之間的一小片天空,在它下方,3個農民工揮舞鐵錘狠狠敲擊一幢城中村住房的一字型樓頂,他們的動作重復、單調、乏味,像無趣的中國電影。空曠的聲音鉆進耳朵,他確信報上說的是真的,昆明即將邁開大步完成后現代擴張了。所有的違章建筑都將拆除,誰讓它們天生就不合法?
在另一個星期天的上午,10點不到,馮娟準時敲開他的房門,她帶來兩條武昌魚和一束玫瑰花,進門就問他廚房在哪里。李果問她是不是搞錯了,他不認識她呀。后者臉上的笑容高傲而確鑿,說她是李果媽媽同事的朋友的女兒馮娟,上個月,不對,上上個月他們在滇池路一家餐館吃過飯。你中途離席了,她說,你當時接了個電話要去什么地方把什么朋友扛回家。有印象嗎?他想起來了,記憶那只黑洞開始反芻,吐出一些碎片,他把它們撿起來,拼湊完整。可他覺得上次見過的她不是她。她比另一個難看,起碼毫無特點。不過,身材勻稱,兩腿修長,兩根鎖骨之間掛一塊漂亮的翡翠。馮娟讓他難以招架:在廚房神秘鼓搗兩小時之后變出一桌子菜,時鐘恰好指向12點。他呆在客廳,不敢躲進臥室也不敢去廚房幫幫她。他們默默地又不失愉快地吃了中飯,稍后的時間,馮娟幫他打掃衛生、收拾屋子、整理他想扔又想留的雜志、圓珠筆和廢報紙。等她走了,他發現自己的住處,熟悉又遷就的住處面目全非了,可怕的整潔總讓男人無法抵擋,除非你一開始就別讓它發生,否則你就乖乖投降吧。
新的周末,她又來了,這回是一只新鮮土雞和一罐蜂蜜;依然吃了飯收拾了房間就走,他不太好意思留她多呆,她也沒有明說。第三周,你看,一切都自然而然的,她收走大多數陳舊餐具,帶來一批嶄新的西班牙式碗碟,給他的家來了一次更徹底的大掃除,時間很快抵達含情脈脈的傍晚,他問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飯,不在家吃,出去吃。她說出去吃多浪費啊,還是她做吧。晚飯之后,她再沒邁出他的房門。我指的是廣意的,狹義的出門還是發生了:她下了樓,從她小小的奧拓車里搬來兩包私人物品。就這么駐扎下來了。
兩個月后的一天,他們走進盤龍區民政局虛張聲勢的辦公樓,領了結婚證,宣了誓。從此一家人了。他幾乎從第二天就開始懷念永遠死亡的單身生活。可是,你知道的,永遠來不及了。婚姻是一次終生監禁,此后的一切再也由不得你。
5
既然副隊長尿了褲子,我只能親自出馬。我選擇黃昏動身,因為這是一天之中最溫柔的段落。我踩著咔嚓咔嚓尖叫的石塊、廢紙和粉末來到樓下,一片臟水圍住墻腳并出現一條窄窄的護城河——經挖掘機持續運作,孤樓下方出現凹坑并被來歷不明的水填滿,它把垃圾、廢物和泥灰沙石運往樓房背后,在那里,一個深達34米寬12米的塌陷變成一個小小的湖,承載所有的液體和固體,水面并不平坦,把咖啡色細流推向坑壁又彈回來,在輕微得像皮膚褶皺的漩渦中,出現幾只屎殼郎、蟑螂和螞蟻,幾片菜葉和一朵枯敗的玫瑰花。
我順著狹窄的樓道爬上去,像鉆出深不可測的洞穴。轉過兩層11級臺階,金紅色夕照撲面而來,緊隨其后的是半自動小口徑氣槍黑洞洞的槍口。我來找你談談。我說。老木的聲音聽上去比石頭還硬。滾。他說。我們談談吧,老木,我是拆遷隊隊長,我姓王,王重。滾。他重復這個字。聽起來有些失真。我努力看他的臉:還算干凈,沒有胡須,鼻子稍大,眼睛稍小,三七開發型,白發很多。他看起來比57歲年輕些。他已經在他的孤島上捱過7天又13小時。我們必須談談,你有什么意見,盡管提。我穩住自己,腦門幾乎頂著他的槍口進入過道。房間像張開的嘴巴正對我,里面的家具比我想象的舊。
1萬一平。我說過了。
7000行不行?這是我們能給的最高價了。差不多是昆明商品房均價。我開門見山。要是接受,這個價格我不對任何人說,你也不能對任何人說。我咳嗽了一下。否則,那些搬走的家伙會殺回馬槍的,而我,就成了兩面三刀的卑鄙小人。我想在他整齊的衣物和凳子桌子酒瓶之間找個地方坐下。他把槍收回去,擱在床腳。這是一張很窄的小床,中間部分凹下去,兩側的藍顏色很淺,像一艘船。
他使勁搖頭,幾絲白發在他耳朵半寸上方囂張抖動。1萬,少了1萬就不要講了。7500。我說。不能高了,真的不能再高了。你要知道,我代表政府。他不屑地一笑,你們把這里推平,搞花園式洋房,每平米至少1萬5吧?我要1萬,天經地義。你不能這么看,我說,你必須按照正常地價估算拆遷費而不是按照建成以后的市場價。我們有一系列公式,證明我們的4000塊補償是很公道的,你必須相信這一點。你難道不知道土地是國家的我們完全有理由拿回來甚至可以不經過你同意就開動機器碾過來?你不相信?老木輕蔑地搖頭,我知道物權法沒什么用,可你們總不能把我碾死再拆我的房。有種,你們試試看。我盯著老木的眼睛,他也盯著我的。我們花了3分鐘時間對視,他的瞳仁呈淡褐色,虹膜向深處擴散。在他重新抓過槍之前,我繼續說,我們有的是辦法,可以把你先弄下去,再拆你的房,可以先答應給你1萬然后翻臉不認賬。你想想吧,是不是這個理?我給你7500就是7500,一分錢不少。我把合同草樣都帶來了,你要看看嗎?我可以把錢和合同都帶來,你左手簽字,右手拿錢,怎么樣?
他放下槍,要看合同。我從公文包里摸出來給了他。紙張發出很脆的嘩啦聲。他皺著眉,把合同放下。不行,你給我1萬的合同,我就簽字。7500不行。你能搞一個7500的,也就能搞個1萬的。
這已經是底線了——
滾!
老木舉起槍。
我收拾東西準備下樓,一面琢磨還有沒有回旋余地。晚霞在天邊奔跑和怒放,四面八方充滿它們興致勃勃的影子,一部分像鳥,一部分像馬,另一部分什么也不像。
非得兩敗俱傷?我很認真地說。老家伙平靜、沉著,像天生的獵手。有種你試試看吧。他說。只管把你的推土機開過來,從我身上碾過去。
好吧,我明天就開過來。搞不定你老子不姓王。我原路返回,對雞腸子一樣的樓道仍不適應。在樓道出口,一只野貓驚慌奔逃,一束狗尾巴花迎風飄擺。我聽見他在樓上喊我,好吧,我退一步,但有個條件。我抬頭,窗口浮著老木半張黝黑的臉,槍管擱在窗沿上指向未來。他讓我想起二戰電影里的神槍手。
什么條件?
贏了我手里的槍。
你說什么?
我原路返回。老木手里拎著兩條槍,一條黑一些一條白一些。都是我兒子當年的家伙,他說。看見外面平臺了?看見那塊靶了?他經常練習射擊。10環,看見了吧?我踩著他的聲音往前走,在屋頂平臺角落里有個鐵架子,生了銹,像小縣城體育場的籃球比賽記分牌,上面蒙著白紙,1—10環是手畫的,涂抹得比老煙鬼的牙還黑。10.10環那個飽滿的圓點周圍布滿坑洞,它們相互踩踏疊加,變成丑陋的蜂窩組織。老木拎著槍說,有本事來一場比賽。比賽?射擊比賽?打靶?老木點頭,把左手那支淺白的槍像扔條魚那樣朝我扔來,我伸手接住。
對,打靶。贏了我,拆房子的事情再說。
規則很簡單,他找出兩張白紙,用圓珠筆畫上個10圓環,再蒙到靶上;退后20步,差不多站在房間門口,他舉槍瞄準。10環,看見沒有?10環中間還有個小圈,看見了?10.10環。玩過射擊嗎?
我沒吭聲。舉槍退到他的位置瞄準。我差點告訴他,我,王重退伍前曾經以副連級身份拿過全連射擊訓練滿分。槍對我來說太熟悉了,盡管快3年沒摸過,但現在扣住扳機的手感和那點機油味堪比攥著女人的身體和幽香。
6
現在,是該考慮要不要把王曉群來昆的消息告訴馮娟了。要,或不要?他選擇后者。一切都還不明了呢,還藏在水下。他要確定事件的真偽,她會為他送來什么樣的兒子——是個腦殘還是白癡?
現在,下午3點34分,他的視線飛出窗口,向前飛奔。在經過一片廢墟一叢電線和一團油煙之后,它們困惑地發現大片西聯村樓房消失了,只剩下孤零零一座3層小樓,這時候是逆光,它趕緊后撤,通知它的主人并向他的大腦傳達出一個專用名詞:釘子戶。這三個字未經思索就脫口而出了。
7
首輪他率先點射,10發子彈全中,在10環中心位置、差不多就在10.10環位置擠出一簇菊花,我仔細打量,中彈部分甚至連毛邊都很少;在右下角,畫出蝸牛圖形的最右側,那只小巧的腳伸得過長了。如果較真的話,10.09環。已經是很牛的成績。老木扛著槍,在我身后5米位置斜眼打量我,問我抽不抽煙,要不要喝口水定定神。我謝絕了他的好意。從前玩過槍?他說。我告訴他,早在8、9歲我就追隨兩個迷戀打獵的舅舅扛著氣槍守在村外大閘塘邊打鷺鷥——鷺鷥比老鷹還狡猾,你還沒從閘塘埂上摸進岸邊蘆葦,這些又白又大的家伙拍拍翅膀噼噼啪啪飛走了,像個明星一樣瀟灑。沒關系,順手打它幾只點水雀、秧雞、烏鶇和麻雀,點水雀總是成雙成對,傻得要命,你如果崩掉其中一只,另一只絕對束手就擒,會堅持呆在同伴身邊直到你把它郵票大的胸脯射穿。
我背靠老木低矮的圍墻——這面墻被他修得很結實,青磚暴露,一點灰都沒有。遠處、近處的廢墟環繞著我們,霓虹燈和廣告牌、太陽能和玻璃屋頂在東側堆積,那條意外形成的護城河水波光粼粼,到處充斥著夕陽的碎片。老木不置可否,似乎嘲笑我將所謂打獵解釋得如此低級和幼稚。他手指標靶說:我兒子打得更好,槍槍10.10,10發子彈能射出一個滑溜溜的圓洞。他本來有希望進國家隊的,可以和朱啟南這些神槍手一起參加奧運會的。老木撫摸身后的圍墻,像撫摸一頭牛的脊背。
他從這里跳下去了?
到你了。子彈!他的冷漠拒人千里。我接過10枚小小的圓形氣槍彈,熟練上膛,退后一步,瞄準。
10發子彈撒著歡沖向他重新制作的標靶,扎進薄薄的白紙以及那后面木屑壓制的身體,發出隱忍的噗噗聲。我提槍而立,老木把白紙取來交給我——途中他低著頭,一言不發,屋頂的風把他滿頭白發吹得颯颯散開。靶心位置,我射出一條小小的蝌蚪,10.10環命中率驚人的高,可是,當你們非要把兩份戰績放在一起比較,你會發現20粒子彈仿佛摩肩接踵趕赴共同的約會,創造了幾乎對等的分值。老木陰沉著臉一言不發。我提議這輪戰平,我們還可以射點別的,靶子哪都不缺嘛。老木從屋里給我端了杯水,就擱在短腿方凳上,外面,遠一點的地方,一系列的汽車轟鳴仿佛卡住了,在高音部分制造出滑稽的刺音,汽車爆胎的巨響讓你誤以為一粒定時炸彈啟動了,更遠的地方,人們打架的吵嚷聲足以覆蓋前者。
我掏出煙給老木,他為我點上火。我們吐出的煙霧折疊,彎曲,被一絲風從粉紅色的天空下抹掉。
你看看你周圍,老木啊,你快看看,就你一個人,我說。有什么意思?老木吐出煙沫子。必須1萬。你姓高?——哦,王,王隊長,我兒子生在這里死在這里,我要少了對不起他。是吧?咋可能說搬就搬?
你這棟房子好歹300平,你要300萬,老木,你太狠心了。你兒子怎么死的?為什么跳樓?能說說嗎?
說這些沒意思。老木用槍托輕輕戳地,表情冷淡。找找吧,有什么東西好射,我非贏你不可。你練過射擊?
我當過兵,打靶是我強項。
難怪。
看見那些貓了嗎?
他順著我手指方向看去,就在樓下廢墟里,一小撮野貓野狗正興致勃勃地來回奔走,卻無一例外地沉默不語,像在舉行一次秘密集會。我提議朝它們開槍射擊,距離和方式可以自選,12小時內看誰拿下比賽。夠刺激嗎?老木鼓掌同意,此時夕陽不可挽回地從西山墜落,一層薄霧在周圍滑動。我們約定明天9點開戰,老木接過我手里的槍。再見,王隊長,睡個好覺!
8
在我爬上老木的孤島討價還價的同時,李果正在經受一天中最難捱的時段——向馮娟坦白:舊情人挾帶私生子,估摸著明天就到昆明了。隱瞞的風險更大,還不如主動出擊爭取心理優勢。對付馮娟他并不缺少心理優勢,一點點羞辱加一點點虛以委蛇再加一點點謊言一點點脅迫,日子就這么往下過,和調制雞尾酒差不離。
李果沒在吃飯的時候說,直到窗外的夜色一點點向內滲透,直到馮娟擰亮廚房的燈,把吃剩的臟碗一只接一只撂進水池。李果從后面攬住她的腰,握住一片多余的脂肪,再握住化纖面料的一部分,再往下是她圓潤厚實的臀部,他不止一次幻想自己的精子闖進中間的最深處,和一粒飽滿的卵子來一次驚天動地的火星撞地球,然后它們扭動、擁抱、縮成團,在軟塌塌的被稱作子宮的粉色肉膜內壁順利著陸,慢慢成長,擴張,變成一個你能想象的胚胎,一個兒子,或者女兒,誰也偷不走。
他把這件事慢慢騰騰說出來,解釋了必要的細節,忽略了另一些(比如那個武大女孩)。馮娟回身坐下,是真的?她說。聽起來很像真的嘛。她哈哈直樂。是真的。他堅持說,我沒想到會這樣。沒想到?馮娟終于搞明白并且相信了。他也回到餐桌前坐下,開始一場家庭大討論。出于女人的直覺,馮娟用排除法試圖證偽:
她叫什么?
王曉群。
她怎么知道你手機號碼的?這么多年你們一直有聯系?
沒有。天知道她怎么知道的。從我武漢同事那里?10年來我換過電話,你知道的。
她懷孕了你居然不知道?
我們很快就分手了。有兩種可能,要么她明明知道沒告訴我。要么她后來發現自己懷孕了,可我已經回昆明。
這就是你的推測?馮娟在飯桌上攤開兩手,盯著他。這事很蹊蹺。
蹊蹺?
不合情理。為什么10年來她一直沒露面,偏偏在你結婚不到一年就冒出來?你給我說說這個女人,這個叫王曉群的女人。
李果說得很簡短,僅僅呈現10年前那場同居的輪廓。很多細節他真的忘了。女人和女人沒什么兩樣,都是溫暖濕潤的肉質器皿;不同之處僅僅存在于你真實占據她的那一刻,之后連一絲余味都不會留下。
你是說,你們住在一起四個多月,沒五個月你就跑了?
沒錯。他拍了拍桌子。
那該是敲詐,對就是敲詐。馮娟站起來在飯廳里來回走。燈光在她身體周圍渙散、變形。她在武漢混不下去了,沒人要了,才千方百計找到你的電話。你能肯定這是你兒子?萬一是別人的呢?她賴在你頭上?你相信一個女人能把一個孽種一藏10年嗎?
窗外,小區亮起燈光。李果聽到幾聲狗叫,它零碎地插入小區大鐵門被推開、插銷掛擦地面發出的吱吱啦啦的尖叫聲中。
馮娟不再說話。沉默變得像丑陋的裸體一樣難堪。他搞不懂為什么會突然沉默,就像他搞不懂那些精子的游動路線一樣。當務之急是逃走還是挺住?他不知道,同時也還不太明白馮娟的態度。他們退回客廳,看了看電視,馮娟開始洗澡。12小時之后,沒做愛也沒親吻的她帶著簡單的行李走了,給他留下張更簡單的字條:我去麗江休年假。你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也幫不了你。你自己定吧。把結果告訴我。再見。
9
我們得多講講李果,多講講。我的故事先別急。在他一籌莫展之際,我和老木的次輪比賽還沒開始吶。
李果準備逃跑,像他老婆馮娟那樣逃跑——收拾一只大箱子,幾件衣服一瓶香水一點零用錢外加一部分泰銖。如果馮娟取道艷遇之都麗江,他說什么也不能再去,老婆有多高的外遇指數暫且不論,反正艷遇早被各路媒體演繹和夸大,暗合你們興致勃勃的期待并鼓動一部人斷然逃離。可它是虛構還是現實?麗江從不給出答案。既然她去尋找答案,他沒理由像個幼稚的小丑。不如反著來,去滇東南,現在請你打開云南地圖,在這只張翅欲飛的小蝴蝶之上,和麗江遙遙相對的是氣候和風物截然相反的西雙版納,距離昆明550公里,炎熱、潮濕、神秘和古老,沒有比它更合適了。他笨拙地拖著那只10年前的黑皮箱,打車來到南窯長途車站,買了一張早9點10分的車票。一路上的植物不斷變換造型,從人類最早期的桉樹、滇樸和松樹向野棕櫚、芭蕉和望天樹過渡,期間經歷了大段大段貧瘠裸露的無人區和沒完沒了的別墅建蓋區,飛揚的塵土、凹坑、水塘、巖石和地基構成最新的云南地貌。
李果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車廂尾部一個漂亮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開始幻想抵達炎熱的景洪(版納首府)之后主動向她討要電話號碼,最直接的辦法是佯裝手機沒電了,然后借她手機往自己手機上撥一個。姑娘長頭發大眼睛,一條白底碎花裙,窈窕的模樣就像《色#8226;戒》里的湯唯。接下來的故事比你我想象的稍稍艱苦,他在氣溫高達39度的景洪街頭跟隨姑娘走了三條街,之后,她攔下一輛薄荷綠的捷達出租車,李果趕緊攔下另一輛,車子滑入并不擁擠的車流,兩旁的棕櫚和芭蕉樹交替出現,當地傣族男女穿著泰國產的籠基來回穿梭;在一個圓形街心廣場,噴泉下方臥著一只巨大的石象,姑娘的車貼著象鼻指示的十點鐘方位靠邊停下,一家名為諾蘭的充滿異國情調的小賓館矗立在鐵欄桿圈住的院子里,姑娘拖著紅色小拖箱走進去,李果保持5米距離尾隨,在她之后辦理了入住手續。前臺傣族服務員告訴了他姑娘的房間號。一切都太順利了。
景洪的夜晚濡濕、悶熱、并不很黑,濕漉漉的氣息在夜間游蕩,稀釋著那些黑,再賦予它復雜而隱秘的淡紫,年輕人成群結隊趕赴瀾滄江邊,吃燒烤、談戀愛,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這期間馮娟的手機一直無法接通,他想象她就呆在燈火闌珊的古城街頭期待奇遇。他的身體空曠起來,滲入一絲悔恨,也夾雜一些憤怒和委屈。就這么被妻子拋棄,多少有些丟臉,那個王曉群還沒來吶。他不明白女人都憑什么行動,僅僅是直覺?姑娘一直呆在房間,這一點確鑿無疑。可他沒膽量敲她的門,應該把相遇變得更自然一些,應該像尋找水源的一頭大象碰上另一頭。
在低矮的天空下面,在悶熱的矩形院子里,他呆站了10多分鐘,景洪的蚊蟲繞著他的腦袋和胳膊嗡嗡嚶嚶,把右耳咬腫了。從他站立的位置看去,姑娘的二樓房間拉著藍色窗簾。他很快流汗了,從兩肋和腋下向小腹和后背洶涌蔓延。沒有一絲風,它們是靜止的,像電影里的變格鏡頭,全都穩定在一幀之內,無條件凝固著。總不能不采取行動啊,你能想象李果的窘態,既不想回房間,又沒膽量硬闖。手機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工具,他撥了前臺電話,讓轉到姑娘房間。響過三聲刺耳的蜂鳴,姑娘像你一樣發問:誰?哦,你好,我和你坐一輛車從昆明到景洪,他說。你不認識我。我就住3樓,就在你上面。太熱了,能請你喝點東西嗎?外面就有一個宵夜攤。能去坐坐嗎?他的口氣近似于哀求了。
姑娘笑了笑,他看見窗簾拉開,出現她的影子。她在看他。好吧,我下來。他得救了。讓拋棄自己的人見鬼去吧。
10
我們忘了一個前提:白天野貓野狗通常龜縮不出。我和老木在樓頂平臺呆到10點40,他不耐煩地從冰箱里挖出一堆雞內臟、火腿腸、剝皮魚和豬下水,全凍得硬邦邦的。沒有解凍設備,我們舉著這些冰凍食物在屋頂圍墻上敲打,聲音比拆遷的噪音還響亮。10分鐘后我們下樓,把東西均勻拋灑在廢墟里,晾曬在刺眼的陽光下,清風徐來,一陣陣腥香深情呼喚隱藏于瓦礫和廢紙、泥巴和碎石、洞穴和另一個洞穴中的主人。我們返回平臺,20分鐘后,第一只膘肥體壯、長相酷似狗的大黑貓邁著狐疑的步伐從一片野蒿后面出現了。它顯然是帶頭大哥,緊接著,白的,花的,黃的,臟得看不清楚顏色的貓們紛紛從各自的領地悠然而來,尾巴像旗桿一樣高聳,像一群偵察兵踩著廢墟悄然移動。
狗們的到來只是時間問題。但不多,開始是3只,中途跑掉一只又來了6只,5分鐘后開頭那兩只又走了,大概對老木這點雜碎不感興趣——和書本電視上的描寫很不一樣,狗們和貓們相安無事,沒有爆發戰爭,它們慢條斯理,互相傳遞食物和信息,把大塊的東西留給狗,小塊的東西留給貓。自然法則總是超越人類的想象,在一個臨時組建的王國里,它們很快確立了秩序并嚴格遵守。陽光很亮,該動手了,雖然向一群無家可歸的動物發起突襲既殘忍又很不地道。
老木的槍聲很脆,像一枚蘇打餅干掰碎了,他站在一樓射擊,距離那群動物不遠。一只黃皮的長相酷似獅子的小貓驚厥嚎叫,往高處蹦了蹦迅速落地,想掙扎逃走忽然發現不太對頭,子彈拽住了它,洞穿了它,讓它拖著四條腿,趴在地上猛烈顫抖卻不見流血。另外兩只貓調頭奔逃,大黑貓和另外幾只沒動,它們像雕塑一樣凝固。狗們在不超過3米的周圍轉了轉身,重新傲慢地低頭開吃。該我出手了,站在二樓窗口就開了槍,擒賊先擒王,我打的是黑貓,它們的老大。我聽見柔軟的噗聲了,像什么東西扔進水里。它居然紋絲不動,支楞著,側著腦袋,其他的貓開始向四周的藏身地戰戰兢兢撤退;黑老大終于從傲慢中回過神,它想最后一個走,好歹保持尊嚴;可持續的抽搐、莫名的顫抖接踵而來,把它折磨得心驚肉跳,它咳嗽,低吼,抬頭張望并將神秘的目光投向我。它終于明白現實有多殘酷了,厄運說來就來。1∶1,我和老木第一局戰平。接下來需要耐心,貓們還會回來,狗們數量管夠。我們仔細清點一遍,9貓5狗,誰都有機會勝出。
比賽從一開始就很刺激,輪流射擊公平合理,我們把彼此的戰果寫在紙上,我用阿拉伯數字,老木畫正字。在貓們徹底逃走之前我們分別撂倒3只。它們都還沒死,相繼發出驚人哀號,像你聽過的所有野貓叫春的嗓門,像一群孩子索要糖吃的慘呼。貓們緩過神之后的驚懼逃竄速度驚人,像一群獵豹,不,這么說簡直辱沒了貓們的美名,它們就像它們自己在廢墟上馳騁,身體繃出一條條奇異的弧,四腳跨過一個又一個障礙,一座又一座堡壘。我們的子彈更快,擊中他們,羞辱他們。最后兩只逃得不知所蹤,剩下的狗們警覺了,它們抬起頭四處張望,樣子蠢笨,為避免它們逃走,老木走上樓邀請我上屋頂平臺喝茶。
其實兩條狗已經在逃了,它們轉身跳過幾叢野蒿準備遠走高飛。老木大聲吆喝,把剩下的一點雞內臟拋下去,兩名叛逃者高興壞了,哼哼唧唧往回跑,沖向新的食物埋頭大吃。被撂倒的貓們楚楚可憐,癟癟的肚皮在陽光和細細的沙土中間劇烈起伏;有的貓一定哭了,嗓音里夾雜被淚水嗆住的陣陣窒息般的嗚咽。它們躺著或趴著,被越來越熱的太陽暴曬,等待救助或死亡。如果有人剛好路過并且拍了照放到網上,我和老木肯定會被人肉搜索,新虐貓事件,你們將如此定義。新聞背后的苦衷卻永遠被口水淹沒。你沒法想象的是,貓們的哀號讓我腎上腺素飆升,我流汗、大笑并且陰莖曼妙地微微勃起。如果來瓶冰鎮啤酒該多棒啊。我們站在屋頂平臺上擦汗,抽煙,大叫幾聲,盯住獵殺現場并細數剛才狗們的窘狀貓們的慘相。但很快,我們厭煩了,開始眺望昆明西區上空:凌亂一陳不變,在屋頂和藍天之間,在廢墟和新的廢墟之上,多出一團團來路不明的濃煙和灰塵,新的工地,新的排放系統,新的機器和新的規劃把城市搞得面目全非。我們同時發現一群鴿子,從遙遠的地方飛來,遲遲不愿降落,它們傻乎乎地兜圈,毫無意義地折返,仿佛這才是生命價值所在。
你槍法真的不錯啊。老木再次贊許我的戰績。我也夸他是我遇見的最牛的對手。我們彈無虛發,誰勝誰敗變得撲朔迷離。從前你們除了打靶還打什么?我說,野貓?老木滿臉不屑,說他和兒子從不打野貓,他喜歡站在這里,現在我們所站位置打麻雀,也打城中村周圍的按樹葉,它們大約在30米開外,他的兒子百步穿楊,對這項練習樂此不疲。
到底咋搞的嘛,年紀輕輕,怎么就——
老木接過我給他的煙,自己掏出火機點燃。他嘆口氣,終于打算說一說了。他的兒子叫木小小。他直呼其名。木小小從這里跳下去,就摔在下面那塊石板上,你看見了?我往下看,護城河外堆著大量新土,什么也看不見。就在那里,那個方位,他頭朝下跳的,腦漿都摔出來。沒救了。木小小才23歲,他教練說他再練上兩年可以進國家隊了,能趕上2012年倫敦奧運會。
老木給我杯子里續水。風從對面敞開的窗口灌入,抽打我的耳朵。如果你從更遠的地方——比如李果家的客廳小窗看過來,將發現他這棟小樓孤單極了,如果你前后左右再看看,沒準會產生一陣大風就能把它連根拔起的錯覺,就像摧毀一棵大白菜。那群狗還在廢墟里歡快地吃東西,沒有絲毫警覺,其中一只琥珀色和一只沙栗色的瘦狗一直夾緊尾巴,巨大的前爪蹬住混凝土石塊,身體猶如做愛般來回起伏。幾只貓不再叫喚了,由于發現哀號毫無用處并且暫時還死不了,它們選擇放棄,安靜等待。
太可惜了。我說。那么年輕,怎么就想不開?
老木不再說話。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面臨強拆,片甲不留,離開生活一輩子的西聯村,孤零零一個人,還不如樓下的貓和狗吶。沒來由的哀傷引發沒來由的憤怒,他狠狠瞪我一眼。
5條狗,他說,你準備怎么干?
你看,2條左邊,2條右邊,1條居中,我左你右,看誰運氣好。打倒自己的再撂倒中間的。要是跑了就自認倒霉。
行!
11
他們要了4瓶啤酒,一碟豬腦,一盤毛豆,一碟烤翅,一盤粉腸。宵夜攤有些凌亂,前后左右的傣族青年嗓門很大。他急著向姑娘介紹自己,這些內容通常半真半假;她說她來版納找朋友——聽起來像真的。她來找某個人而急于擺脫某個人,順便談談生意,她在昆明西南商廈下面的女人街有一家12平米的鋪面,專營女性用品,睫毛膏啦,爽膚水啦,指甲油啦,那些讓男人暈頭轉向并懷疑女人是否屬于這個星球的證據之一。他們說到一些共同認識的人,昆明總被抱怨太小了嘛。嗯,進展不錯。他們不停流汗,喝了不少啤酒,擦掉一堆餐巾紙。街頭有人站著撒尿,燒烤攤的煙霧穿過大闊葉竹的縫隙在滯澀多汁的夜空里散步。當他們嚴肅地談起昆明的交通問題,手機響了。
王曉群通過一部昆明的座機告訴他,我和兒子到了,就在你住的白馬小區吶。你在哪兒?
12
四周熱氣騰騰,他只能說就在昆明,在一個你不知道但是并不很遠的地方。你們母子真的來了嗎,真的來昆明了?廢話,我太累了李果。我知道,今晚不方便去你家,能給我安排一家賓館嗎?你們這里怎么到處在拆房子?我身后是一大片廢墟呢,就剩孤零零一幢小樓了。沒問題,先找個賓館。李果說,就在那條街上,丹霞路,你往東300米,有一家海鷗賓館,你們先住下,我會結賬。放心吧。
安頓好王曉群,得仔細研究如何搞定眼前的姑娘。時間毫不客氣地溜向深夜11點,該回了,她說。他沒勇氣提議再干點什么,比如去瀾滄江邊吹吹風。他結了賬,他們往回走。賓館挺近,也就100多米吧,馬路很寬,車子很少,像呆在遙遠的外國。至于馮娟,他的妻子,他徹底不再想她。王曉群的闖入多少有些麻煩,不過,誰會死皮賴臉呆在一個已婚男人家里呢?大不了給一筆錢。她無非想要這個。兒子不能要,既然10年來都不曾相認那么10年后也沒必要淚眼婆娑地攬入懷中。讓他們在昆明呆幾天再說,呆幾天就煩了,昆明的干燥、炎熱、臟亂差不是誰都受得了的,她不為孩子著想也得為自己嬌嫩的肌膚著想。這只燙手山芋處理起來沒準會比他想象要輕松,誰知道?別往壞處想。他就是太喜歡往壞處想了。先集中精力對付眼前吧。
他們肩并肩回到諾蘭賓館幽暗的走廊,一前一后上了樓,在二樓拐角,他停下來問她要不要送她進房間——暗示像刀尖一樣露骨。姑娘尷尬地笑笑,不用了,這不就到了?她右拐進了樓道,掏鑰匙開她的203。被拒絕的李果站著沒走。反正已經丟了一次臉,乘著酒興不妨再丟一次。不害怕?姑娘回頭看看他,當然不怕,我經常出差。我還沒問你叫什么。他說。姑娘使勁搖頭。算了吧,酒都喝了燒烤也吃了。對吧?帶著明顯的防備和倦怠,她推門而入,把李果晾在溽熱的空氣中;夜晚的秩序一片混沌,來時的燒烤攤還亮著一團黃燈,仿佛相隔萬里。他悻悻上了樓,不打算給馮娟打電話,不給任何人打電話。王曉群也別再打來。
他沖了澡,諾蘭賓館的袋裝洗發液像劣質農藥;他腰里裹著浴巾斜躺在床上,按亮電視。屏幕迸發出最初的熒光,房門被禮貌地連敲三下。李果大聲問是誰,對方說,我。他一陣狂喜。姑娘的聲音再低也能分辨,像一盞探照燈射入房間。他跳起來半趿著拖鞋開了門,姑娘就站在外面,被他的模樣嚇住了——赤裸的有不少贅肉的胸脯和腰,薄薄的白色浴巾以及懸掛在這些之上的迫切目光。我電視怎么也打不開,她說,前臺沒人,沒有服務員。能幫幫忙嗎?沒問題。他說。她笑了笑:謝謝,你穿好衣服來吧,蚊子太多,叮死人呢。
李果重新穿好襯衫、長褲,噼噼啪啪趿著拖鞋下樓。這是一次試探?一個大膽的暗示?電視果然打不開,壞了。他說,撓撓頭皮,我也沒辦法。他向姑娘湊近,果斷地,不計后果地伸出手,打算拉一拉她的,如果她不反對的話……姑娘那只手把他巧妙推開了,臉上盡可能笑著,請回吧,不好意思。在他看來,這微笑反而是激勵自己更進一步的挑釁。我不想上樓。他說。一個人睡太悶。我膽小。姑娘走到門口,那你睡我這里,我去睡你房間?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現在他懂了——姑娘的表情毅然決然。他還想說點什么,可還能說點什么呢?他尋找合適的詞,讓自己避免更悲慘處境的說辭。可并不重要了。好吧,那就,晚安了。姑娘一言不發,為他拽開門,像打發瘟神那樣急不可待把他打發走,就差踢他屁股了。
他躺在床上打開空調和電視,到處是鬧哄哄的相親節目。天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他歪著肩膀,你能聽到他愉快的哼哼。睡得真沉,甚至夢見和馮娟的婚禮:大紅喜字貼在奧迪A8車頭,香水百合傲然聳立……一陣猛烈的吵鬧把婚禮現場的音樂切斷,等他反應過來這并非夢境時屋里多了一個男人,一個陌生人。那陣巨響是他踢開房門留下的。在這么邊遠的小城市,一家小賓館的門鎖你說能有多牢靠?
男人安靜站著,兩手揣在褲兜里。你從昆明來?他說。對啊,李果說。你是誰?你怎么跑進來的?陌生男人瞬間變成另一個暴怒的家伙,沖上來揪住李果衣領,原來是你?他操著昆明話嚷嚷。小丁來版納見的人是你?在他試圖制止對方時已經被揍了下巴和胃。真疼啊。不是火辣辣的,也不很尖銳,而是一種遲鈍的差不多能把你身體撕開的痛。他想還手,但太遲了,他趴地上無力動彈和反抗,被巨大的疼痛壓得無法喘氣,甚至無法思考。身體接二連三遭到擊打,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對方的臉隱約出現在30度斜角上方燈光一側,是逆光,還戴著眼鏡。小丁?哪個小丁?你他媽的一定搞錯了。李果有氣無力地呼號。錯不了,男人說,我看見她敲了你的門,你什么都沒穿,你還下了樓。你們在屋里待了13分54秒。沒錯吧?小丁大老遠從昆明跑來,就為了見你?還喝酒?還敘舊?還他媽柔情蜜意?后面這幾下,他說一句,踢一腳,力度和角度沒有絲毫變化和緩和。李果想還擊,可他站不起來。到底怎么被撂倒的?還好,對方手里沒武器,否則他還能思考這一切嗎?
等他終于站起來準備還擊,賓館保安和服務員趕來了。他們竟然沒能抓住闖入者,他們抓住的是受了傷的李果,有人四處搜尋那人,可早沒影了,估計是順3樓的老式下水管道溜下去的。幾分鐘后,樓下的姑娘走進房間,她什么也沒說,捂著嘴巴叫了一聲,轉身跑了。
13
這是真正的消失——等事件全部平息,李果去派出所做完筆錄,他才從服務員口中得知樓下的姑娘,那個小丁,已經拖著她的紅色小箱子走了。她連賓館鑰匙的押金都沒要,就像一只急于飛出漩渦的小鳥,急匆匆地飛離了陌生男人李果的生活。
14
我孤注一擲。漂亮的兩記連發——實際上換彈速度超快,超出你想象的同時也讓那條黃毛大家伙來不及逃走。我瞄準肚皮,兩槍全中。它們厭倦而不耐煩地哼哼著迅速逃竄,動作比那些貓們慢很多卻堅決得多。幾片黃毛飛入空中,像幾只斷了線的小風箏。老木差不多和我同時開的槍,我通過眼角余光洞悉了這家伙的戰果:兩發子彈像兩枚小勛章卡入兩條瘦狗的肩胛骨。最后居中的一只還懵懂著,沉思著,吃著,我們倆的槍聲差不多同時響起。一點懸念也沒有,一槍繼續打中肚皮,另一槍繼續在肩胛骨上安家。這條花白色的臟狗像馬戲小丑一樣蹦了起來,四腳蜷縮彈地,像聽見狂躁的音樂準備起舞。在它兩側,四條狗負傷奔逃,哭聲比貓們的哀號還憤怒。現在它們明白了,躺在廢墟中間的貓們干嘛哼哼著不再搶東西吃,可也明白得太晚啦。
我們從一樓返回,射擊的快感延宕很久才釋放出來,狗們已經逃跑,貓們不知死活,樓下廢墟像古羅馬斗獸場一樣遼闊、宏大而空空蕩蕩。我覺得自己像德國納粹,至于老木,他臉上永遠掛著那副超然的表情,一張圓臉黝黑發亮,皺紋在顴骨上緊緊繃住,嘴角除了冷漠還是冷漠。他瞇著眼睛向下張望,白花花的反光制造著虛焦效果,看上去,似乎這一切得心應手,既沒有道德憂慮更不知道懺悔害怕——他連拆房都不怕還怕幾只貓貓狗狗?現在,我們之間有點尷尬,再次戰平是不想面對卻早就猜中的結局。接下來還比點什么?
樓下的廣闊和虛無沒什么變化,唯一的改變是護城河里出現一只死貓,順著一個難以察覺的小漩渦,朝青黑色和紅磚色的舊樓背后漂去。我和老木盯著這只小家伙在轉角處消失,露出水面的巴掌大一塊毛皮還是干的,出奇的整潔順滑,仿佛它在臨死之前用舌頭認真清洗過。空氣里有一股嗆味,來自顆粒粗大的粉塵和小飯館開張后的濃煙。一架飛機從深處劃開藍天,無聲無息。我們呆在屋頂平臺抽煙、喝茶卻沒話可說。他從屋里取出一塊抹布,仔細擦他的槍管、槍托。真實的情況是,我在等他開口。他說的東西才有價值,至于我,我說的可能并不是我想說的。我拿不太準。一絲厭倦的情緒開始彌漫。男人和男人如果不能變成兄弟,就得忍受這種沒來由的尷尬,像粘在皮膚上的臭汗一樣揮之不去。
王隊長,你槍法真的不錯。老木終于發話了。我沒遇到你這樣的對手。從沒遇到,除了木小小。我小時候手把手教他。2∶2?
2∶2。我說。你經常和你兒子比賽?
老木默不作聲。他擦拭扳機,那個小巧的裝置像女人的小腳趾一樣光滑。我小心翼翼地探測沒準又把他刺傷了,像挑破一個水泡。他抬起頭。我不是木小小對手,怎么可能是他對手?他拿過全省冠軍啊。
說說吧老木,你給我說說,他到底怎么死的。
我的判斷對了:咄咄逼人的進攻要么讓他無處可逃,要么激怒他,兩輪過后,前者的可能性更大。老木把槍橫過來擱在大腿上,有些遲緩也有些厭煩地說,那小子就是和別人打比賽才死的。就是射擊比賽。當然和你我今天比的不一樣,他們比的是點射,像真正的比賽那種,只不過靶子——喏,蒙著兩張紙的靶子,是架在對面的。
對面?
被你們他媽的拆了,對面,原來是一家小旅館,屋頂平臺離這里大概50米。50米加我這里25米,你算算有多遠。靶子架在最遠處,他們在這頭上膛,射擊。采用站姿,也就是說,75米站姿點射。和他比賽的小子10發9中,一個10環,兩個10點9環,三個9.9環四個9.8環。輪到木小小,他突然看不清靶心,根本看不清楚,太遠了,10.10環和10點2環沒有任何區別。可總得打下去啊。他開了槍。他憑的是感覺。你懂我意思?他在省隊練過站姿100米,看得一清二楚,那天卻一片模糊。是近視。那段時間木小小的眼睛莫名其妙不行了。他該戴上眼鏡的,可他沒戴。
老木站起來伸手指向廢墟。一條老狗,瘦得皮包骨,瘸著腿忍著痛回來了,背上的褐色雜花向四周呲開,兩只前爪是白的。它像個嫌疑犯跑回事發地點,鼻子貼地來回嗅著,在被擊中的地點和不少同伴呆過的地方找到剩下的雞內臟和火腿腸,它狼吞虎咽,似乎吃飽喝足立馬死翹翹也值了。動物的忍耐是驚人的,它就不怕再挨槍子?它把所有東西都吃了,再沒吃的了,終于抬頭張望兩名肇事者。正如你平日所見流浪狗的目光:傷感,自卑,自怨自艾,冷漠無常。它不再看我,因為沒用,同時大概害怕我抬起手里的家伙。它扭一下脖子,垂下腦袋,鼻子貼地,轉身,走向護城河邊的缺口,它打算跳過那條又小又淺的河,那團迎風搖曳的灰色激流;它沒往后退,對自己的能力仍有強烈自信,佝僂著廢紙團一樣的背縱身跳躍,兩只前爪搭住對岸,兩只后爪沒跟緊,差點磕磕絆絆摔下護城河;實際上兩條枯瘦的后腿已經落水,它拼命掙扎,刨動,牢牢抓住泥巴和石頭,顫抖的身體終于越過紅土障礙安全著陸。我看見它的肚子在流血,順著兩條骯臟的前腿滴滴答答。這家伙沒在意這些,它一路喘息,像個孤魂野鬼緊貼人行道的邊緣,消失了。
護城河水翻起細浪,那是中午襲來的熱風。昆明的炎熱3月貨真價實。在孤島背后,你能看到連接白馬小區的西聯路邊停著三輛推土機,它們像史前怪獸一樣偃旗息鼓,等待人類的冷酷召喚;海鷗賓館的屋頂招牌做得很大,也很白,陽光像子彈,在老木的屋頂平臺上營造熱辣辣的夢幻氛圍,仿佛有助于我們達成共識。可我的故事還沒聽完吶。
看不清也得射到底。木小小不會臨陣逃脫。10發子彈,1個10環,兩個10.9環,三個9.9環4個9.8環。耗時3分18秒。
和他的對手一模一樣?
對,加起來都是96.9環。
平手?
老木狠吸一口煙。平手?你忘了時間。
嗯,時間。他慢了?
3分18秒2。慢了0.2秒。
輸了?
當然輸了。
我覺得什么地方不太對勁。比賽還有計時?
我就是裁判。老木說,我手里有一塊西鐵城秒表。
我們半天沒說話。尷尬的氣氛落入空中,被風撕碎,摧毀。
木小小受不了這次失敗。省內比賽,他從沒敗過。
所以,他從這里跳下去了?
老木輕輕搖頭。還沒有。他說。這只是第一輪比賽。他們三打兩勝。一樣的射法。那是第二天和第三天的事情了。對手先射,那小子打出一個98.8環,一個97.6環,成績比第一天還好。木小小兩次的成績更好,98.9環,97.7環。時間上,也沒什么說的,比那小子快,一次快0.1秒,一次快0.3秒。
他贏了?
老木沒動,也沒吭聲。他盯著遠處,白發和灰發在耳廓后面某個交接點處混雜,擋住前額深深的皺紋和明顯的老年斑。他有些駝背,兩條腿又粗又短,還是羅圈的。我沒法想象他的兒子木小小長什么樣。他總算換了一種口吻,更接近喃喃自語,還夾雜著無限悔恨。
有人動了手腳——那塊靶子,懂嗎?靶子是塊一人多高的木板,木小小射擊之前,這塊靶子往前移動了30公分。你懂我意思?
誰做的手腳?
還能有誰?
你兒子發現了?
發現了。射完最后一顆子彈,他站在這里,就在你站的位置,沖對面喊,老木,你給我出來。這么大塊板子往前跑,你當我看不見?我是神槍手啊。他直接跳到圍墻上,大聲說,他輸了。他連一個擺氣槍攤子的小子都贏不了,還參加什么奧運會?我沒來得及開口,他就下去了。那小子想抓住他,沒抓住。聲音很響,砰。
15
我們以靜止狀態渡過30分鐘,樓下的廢墟毫無變化,沒有貓,沒有狗,沒有小動物,護城河水也靜止不動,把死亡的樣子展示出來。天空也沒什么可看,像一塊空蕩蕩的藍色狗皮。比賽結束了嗎?當然沒呢,還早得很。那,下一輪比什么?
老木把兩條槍合攏,又松開。他盯著我,像那條流浪狗跑掉之前的眼神。
互射吧,你和我。互射?你打我我打你?開什么玩笑?可老木不開玩笑。他站起來,比劃著,闡釋他的游戲規則:小口徑氣槍子彈打不死人,但如果你穿著T恤和短褲,它就能打進你裸露的皮肉咬碎一部分肌纖維和神經組織;如果你穿得夠多,并且帶上一副像樣的面具,你受傷的可能性低于8%;老木將作為守方,我為攻方,由下往上從外往內,他的3層小樓變成最后的堡壘;攻守區域自二層樓拐角開始,我們不能越界,否則無效;可以打頭,打下身,打一切;射完20發子彈,我們集合清點有效彈孔;打中頭部10分,肩膀和胸8分,胸部以下5分,大小腿各3分,腳的分值最低,1分。誰分數高誰贏,誰贏聽誰的。他發給我的子彈像朵小蘑菇,他繼續使用圓柱形子彈,這就杜絕了朝自己開槍作弊的可能。很完美,這規則真他媽完美,老木啊,狗日的不是瘋了就是離瘋不遠啦。
怎么,怕了?
怕個屌。我懶洋洋地回答。機會均等,從前當兵搞過刺激的軍演,現在用更刺激的方式拔掉釘子戶,干嘛不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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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李果正從遙遠的西雙版納返回,長途車經過大理時又變了卦——不能就這么回昆明,那將是一大堆麻煩的開始。他史無前例地思念馮娟,她依然沒有音訊,既無電話,也沒個短信,她像是跟什么男人從麗江的酒吧街私奔了。她還是他老婆呢,無論是法律上的還是名義上的,她卻連跟他并肩闖過這場小風波的興趣都沒有。沒錯,只能用喪失興趣來解釋。她對他,對一切越來越沒興趣,她沒興趣,他也不能假裝有興趣。當初她敲開他房門,給他做頓午飯的興趣早就煙消云散,這對他來說是一個謎,把他徹底難住了。男人們向來不擅此道,只能在性愛陷阱里把事情搞得更糟。他想去一趟麗江,可大理不也挺好的?他的傷還很疼:左下巴腫了,嘴唇上有條口子,左顴骨盡管沒腫也不見淤血但是疼得厲害,大概傷了骨頭,腦袋暈乎乎的,沒準是腦震蕩;左側第三第四根肋骨比斷了還疼,好在醫生肯定說骨頭沒事,頂多軟組織挫傷。帶著這副尊容繼續呆在外面不太明智,可有什么辦法,他懷疑王曉群早就打聽到他的住處,每天從海鷗賓館跑去門口蹲守,就等他出現了。她身邊一定帶著那個兒子,10歲的兒子,他沒有任何能力虛構的兒子,長得像不像自己一點不重要,關鍵是這小子的闖入差不多把他給毀了。
總有些地方等你來了之后才發現還不如不來呢,昆明如此,大理也如此。后者總像個懶洋洋的老家伙躺在滇西北居中位置,像馮娟一樣對整個世界興味索然。在古城一家小旅館的狹小房間,他打開電視看一陣睡一陣,傍晚時分茫然地溜達出去找吃的。古城一片漆黑,只有洋人街燈火搖曳,他要是坐下來和那幫小年輕們為伍會老得礙眼的,再說酒吧里都在播放亂糟糟的打擊樂,一種節奏,永遠的四四拍,好讓無聊的年輕人抽風似地搖晃。在一家叫兔子的帶有北歐風格的酒吧,他坐在外面露天座上,盯著藍色蠟染桌布發了好一陣呆,最后要了意大利面條,喝下苦得發膩的蘇打水。一群老外正率領幾個中國女孩瘋狂喊叫、蹦跶、喝酒,動靜很大。酒吧侍女長得很一般,可總得做點什么吧?不呆在大理還能去哪呢?回昆明途中還將路過楚雄、安寧,但任何地方都是一樣的地方。他現在想家了,在臉上的傷口還很疼的夜晚,遠在數百里之外的另一座小城,36歲的李果實在想家了。想盡快躺在溫暖的床上看一本狐貍和烏鴉的童話書。大概,不會那么糟的,給他們錢,讓他們走,再給馮娟打一通誠摯的電話,邀請她重返他的生活。
還沒個定論呢。你就瞧好吧。大理的夜晚很安靜,空氣里有種奇特的整潔,古民居沒麗江的多,可是更舒展也更柔軟;從洋人街這頭你別想看到蒼山,只有大致方位和輪廓,像頭巨獸酣然沉睡。洱海非常遙遠,他在來時路上就沒看到這片著名的湖,更著名的下關大風嗚嗚嚎叫著把他趕去古城。漫無目的的觀望總是毫無意義,總在某個關鍵點令人厭惡。李果起身結賬,手機響了,王曉群告訴他,海鷗賓館的房間還行,他什么時候回來?他說明天,就明天。王曉群讓那個兒子叫了他一聲爸爸,孩子的嗓音又細又小,像只懦弱的小貓崽,李果不知怎么回答他,只能把電話拿開一段距離,讓那邊的現實不至于干擾這一邊的。王曉群最后說,賓館服務員剛催過賬,我身上的錢撐不過兩天了,請你早點回來好嗎?嗯,知道了,他說。明天中午就回。你等著我。
17
決斗定在下午2點30分進行,我返回住處,穿好棉衣戴上棉帽并從副隊長那里借來一副潛水鏡。大熱的天,你如果在那天下午見過我,一定會覺得這家伙像頭愚蠢的北極熊或什么也搞不定的憨豆先生。我驅車回到魚翅路,猜想兩個持槍者一定會吸引路人圍觀,上了明天報紙頭條也不一定。這效果不就是我想要的?現在真熱啊,太陽當頭,瓦藍的天空中沒有半絲云彩,風也極其微弱,在屋頂上方滯留一陣后徹底疲軟,再也無力向下。在它逡巡的地方,老木把他的槍平放膝頭,兩腳分得很開,兩手模仿日本浪人撐住膝蓋,兩眼盯住我,像在打量一個白癡。他的防護敷衍潦草,一件綠色軍大衣,敞胸露懷,紐扣全無,加一只還沒套上的摩托頭盔。兩只光腳丫子踩住一雙帆布石林牌球鞋。我要求他換上和我差不多的長筒水靴,再把軍大衣束緊以免受傷。他拒絕了,沒那個必要。他說,足夠了。這不公平,我說,不玩了行嗎?好啊,他說,那你走,自動棄權,我贏了。開著你的推土機滾蛋!
18
這次,一個女孩主動貼上來了。我說什么來著,一切都還沒個定論呢。
她20上下,牛仔褲,短頭發,干干凈凈的臉,眼睛不大,像個不漂亮的韓國演員。她湊近了問他,能不能幫她買單,不多,就24塊,兩瓶啤酒錢。她被說好9點碰面的朋友放了鴿子,這世道誰都不靠譜。好吧,我來。李果靠譜地幫她付了賬,靠譜地告訴她自己即將返回昆明。他問她從哪兒來,她說她是大理文華學院三年級學生,能否請他好人做到底,送她回學校?李果琢磨這孩子說的是真是假,會不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搞一出色搶,比版納的經歷還恐怖?女孩好像猜透了他,主動從藍色小挎包里掏出學生證、身份證以及校報采訪證——這張陳舊得起毛邊的牛皮紙上,年輕的笑容沒心沒肺,讓他想起20年前隔壁班的數學優等生,兔耳朵辮子,扁平馬臉,總以為自己美極了,走路時兩腿夾得很緊,用一沓復習資料擋住提前發育的碩大乳房。他動了心,學生證上寫著大理文華學院新聞系2008級孟茜。很多細節是無法做假的,嫩秧秧的學生味更不可能做假。她向他描繪路線,那個不好看的女招待證明她說的沒錯,而且,還證明上周就在店里見過她吶,他們全是學生,錯不了。好吧,李果說,我送你。
他們在洋人街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從古城駛入環城路,3分鐘后,車子沖上幾個大坡、轉過幾道急彎,總算到了。女孩下了車,他付了車錢,和她并肩站在路邊的梧桐陰影里,身邊充滿青春洋溢的孩子。那輛出租車狡猾地停在30米開外,司機料定李果還將打他的車回城。李果說,他該走了。女孩指了指遠處燈火通明的一幢8層樓,告訴他那就是女生宿舍。好吧,再見了。他向女孩伸出手。后者輕描淡寫地握了握。在他轉身之前,她說,謝謝啊大哥。你臉上的傷是……可他不想說,沖她搖頭。不如這樣,她提議,我今晚跟你走吧。跟我走?他說。500元,她說。500元全套,行嗎?
李果陷入白癡狀態,腦子里那些溝回突然罷了工或者連接各個小區域的神經短路了。你說什么?他說。
19
我抽完一支煙還沒想出解決辦法,老木堅持這就是唯一的辦法——他穿得夠多了,小小的氣槍子彈能耐我何?他讓我看廢墟里的貓,它們神奇消失了。貓有九條命,他說,你走以后我下去了,剛走近,它們就像鬧鬼似地蹦起來。媽的,裝死呢。所以,王隊長你連貓都打不死怎么可能打死我?他從屋里取來一張白紙,寫上免責聲明:我,木森自愿和拆遷隊隊長王重使用小口徑氣步槍對射決戰,我不再采取其余防護措施,一旦發生意外本人負全責,決不追究王重任何責任。他簽上大名,寫上日期。
好吧,我被逼入墻角,我知道他將我一軍,狗日的,他能肆無忌憚朝我射擊我卻不能。他猜到我在琢磨什么了,你只管沖我來。沒事,你打不中我,我不會讓你打中我。他咧開嘴巴嘿嘿笑,露出斑駁的黑牙。我退到樓下——還記得規則嗎?我進攻他防守,每人20發子彈,對射兩輪打完拉倒。我退到魚翅路的陰影里,周圍行人少得可憐,一對小女孩居然在很遠的梧桐樹下抱著親嘴。沒人留意這座三層孤島即將發起一場史無前例的槍戰。真正的槍戰。打中或打不中都將引發歷史性后果。還有其他辦法嗎?看來沒有,這是決勝局,我們像風箱里的老鼠無路可退了,要不昨天就別開始。我試著沖上面喊:老木,要么我們不比了,我認輸,你搬家,我給你每平米7580,我自己掏腰包補你80塊零頭,一分錢多不了啦。還要上面特批,你最多三天就能拿錢……
少1萬不搬,少他媽廢話。他大聲說。一只沒受傷的老狗在遠處角落里附和他,聲音聽上去像唱詩班的贊禮。
沒別的辦法?比如,我們兩個比比看誰能喝酒。或者,比比俯臥撐,仰臥起坐,百米跑,扳手腕,隨便你挑啊老木,再不行下棋打牌打麻將,玩法你定啊,隨便,不玩對射,行不行?
不行。你不玩,我永遠不搬,實話告訴你,你現在就是抱著300萬來,我也不要了。你要玩就玩到底。你要像個男人。你是不是個男人?
我看看天空,這個無邊無際的大家伙被遠處高樓切割成三角和菱形,又看見鴿群了,它們笨拙地撲騰翅膀移動,在岑寂的藍色背景之上變幻出碎片、渣子和樹葉。我能聞到魚翅路特有的灰味霉味和下水道味,兩只大老鼠在護城河西面探頭探腦,貓們不是死了就是逃了,臨時王國將由老鼠們接管,之后再由蟑螂和螞蟻接管,而最終的接管者是政府,是我們,是拆遷隊和施工隊,向來如此。只是時間問題,哪怕我輸給他,時間也會把所有的勝利奪走。我該像條漢子——美國西部片里的大英雄一樣脫掉這身行頭,也將他老木一軍,可我沒那膽量,他會瞄準我的小雞雞扣動扳機的,他會的。他才不會像好萊塢大片里的某個大反派突然之間良心發現吶。我嘴里現在有鐵味和油味,還有點汗味和血味。來吧,狗日的,來吧。老木,我們開始吧。
20
現在,這個叫孟茜的女孩牢牢盯住我們的李果,仿佛擔心他憑空消失。我是特困生,家在東北。她說,大哥不像壞人。我的意思是,我今晚可以跟大哥走。沒辦法,要交學費。學費多貴啊。500塊全套。你看行還是不行?
李果看看那輛出租車。車里的燈滅了。像頭死海豹趴在北極的冰塊上。你經常這樣?他說。500塊?
才不呢。女孩拽一下長發。她不太漂亮,可挺舒服,眼睛和眉毛彎彎的,嘴角兩側有小小的酒窩,像一棵柔軟的樹。400也行,最低380。不能再少了。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女人,那種雞。我不是,真的不是。她著急表達自己,臉漲得通紅,眼眶里即將出現淚水——不出10秒,它們決堤而出噼噼啪啪往下掉。李果只好將計就計地帶著安慰性質地抱住她,女孩開始發抖。他們退到濃密的梧桐陰影下面,讓黑暗充分覆蓋。你不該這樣,他說,會有很多辦法,各種辦法,你不該用這種辦法。女孩——準確說叫孟茜——默不作聲,他繼續往下說,你這是在毀自己,你畢了業會有大好前途,你會很出色,會有好工作,找個好男人談戀愛結婚,可是現在,你不該這么干。
女孩打斷他,你到底干,還是不干?
他抱著她,更緊了些。她像粒種子一樣飽滿,向外攢射著巨大能量,它只可能來自18—25歲的青澀身體,再往后就不是這個味兒了。女孩沒有抗拒的意思,反而貼得更緊,像要讓他趕緊熟悉自己的身體部位,讓他獲取足夠知識和技能向下一個步驟挺進。李果真的挺進了——他探出右手,在這之前繼續把女孩往更黑的梧桐陰影里拉,越過并不高的地腳線就是更茂密的樹林了,在兩棵說不上名字的大樹之間,他聽憑自己的右手握住她小巧但是結實的乳房;這還不算,他的右手粗魯地解開她那件帶褶皺的白襯衫紐扣并且探進去了,所及之處熱得燙人。可我們的李果沒及時回頭,哪怕女孩胸前燃起熊熊大火他也不再后撤,某種程度上,這是對版納暴力事件的溫柔補償?命運總是公平的嘛。他用對付馮娟的方式握住這只完美無瑕的小球,讓它遠非這個世界般的柔軟在他手指之間滾動,變形,成為一件不可理喻的物體。之后,我說的是3分鐘之后,他縮回手。他害怕了。他幫她扣好紐扣,沒來得及搭理她鼻子和嘴唇里吐出的蛇一般的嘶嘶聲,怕冷似的把一切都中止了,扼殺在萌芽狀態。
不行,不行。他放開女孩,回到剛才的路燈下面。她跟過來。他掏出錢包抽出兩張一百的塞給她。我走了。李果說,對不起。出租車還老老實實呆在那里。頂燈又亮了。他大步走向它,幾乎小跑起來。他聽見孟茜在他身后一陣冷笑,媽個逼,裝什么圣人!摸都摸了,還假清高?他不敢回頭,鉆進出租車告訴司機回古城。女孩出現在倒車鏡里,那件白色帶褶皺的襯衣亮得刺眼,像塑料做的;她抱著兩手,臉上或許有詭異的笑容或許沒有,他已經沒法看清了,一抹刺眼的反光抹掉了她,送他下山,去往一張他可能沒法適應的小床。
21
該回昆明了,那就回吧。哪兒都一樣,生活永遠一個樣。李果次日清晨搭上返回的班車。9點多就接到王曉群電話,告訴他兒子出事了,昨晚上吐下瀉,她連夜送他去白馬醫院,往靜脈里輸送沒完沒了的藥水。你快回來吧,她說,他那么瘦,昨天到今天我們就在路邊的小館子吃米線。這是你唯一的兒子啊。好吧,這就來,這就來。他焦頭爛額地回答,幻想自己的兒子突然暴斃,他們拉他出去,就地挖坑掩埋,所有的煩惱都了結了。王曉群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她要是想留下來也無妨,在馮娟回心轉意之前,他應該和她做幾次愛再打發她走。
大客車歪斜著身體插入南窯停車場,他感到絕望。昆明霧蒙蒙的藍天像傷口一樣浮腫,街道很亂,到處是拉客的小飯店服務生以及想把男人拖進旁邊破房子里嫖娼的老鴇。他磨磨蹭蹭從北京路上了二環路,在嘉華酒店樓下鉆進出租車。然后,王曉群的電話及時地來了:兒子高燒不退,39度5。還在打針呢。她說,我身上沒錢了,對不起,李果,給你添麻煩了。這是她兩天來頭一次道歉,多多少少讓他寬慰,也多多少少讓他覺得當初從武昌的小屋里溜走是可以原諒的。車子在白馬醫院門口停下,他一眼就看到她了,就站在臺階上,和10年前那一個變化不大,老了是肯定的,卻還沒老到讓你驚訝的地步。長發變成短的,眼角多了一些皺紋,兩頰有些微陷,僅此而已。身材依然不錯,和從前差不多。應該說她現在的豐腴感恰恰是從前缺乏的。她穿得很普通,卻很干凈,這讓她有種威嚴。嘿,他說,帶我去見見他吧。你怎么了,她說,指著他的臉,他的傷口。別提了,別提了。他說。一點小麻煩。她不再問,帶他往走廊深處走,一個女醫生迎面走來,告訴他們高燒降了些,新的數據是37度8;孩子剛睡,別打擾他,在門外看看算了。李果覺得這辦法最好,既避免了相認的尷尬,也讓自己心安理得。他踮起腳尖,從門頭的小方窗往里看,那張被她指認的床上躺著的男孩和別的男孩沒什么不同,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他潦草地轉身,對10年前的戀人說,走吧,先跟我回家。
你老婆呢?
回娘家了。
她不再問他——她才不關心呢。他們走著回去,路過報刊亭、餐館、公廁和停車場。到了小區門口,他們已經談了很多——王曉群離過一次婚,此后再也沒有一個男人愿意無條件接受她和她的私生子(姑且這么說吧),10年來她換了無數工作,賣報紙、賣盒飯、賣小飾品、賣一切東西,除了不賣身(他不能肯定這一點)。去年她父母在襄樊老家相繼去世,她真正無依無靠了,只能投奔李果、兒子的父親。我沒什么錢,我養不活你們。李果站在門口,一邊掏出鑰匙。王曉群神色超然,不用,你幫我介紹個工作就行,我不會破壞你的家庭。我保證。那兒子呢?他說,跟你,還是跟我?隨你。她說。你說了算。門開了,迎面一股灰味廁所味。等等,他說,我們總該做一個親子鑒定。是我的,我認了,不是我的,對不起。我知道。她說。她跟他進了屋,我問過白馬醫院了,可以做這種鑒定。你放心。她四處看看,幽暗的房間、傷感的格局讓她有點驚慌。她不再說話了,把所有語言轉變成打掃房間的實際行動,就像10年前一樣。他坐在沙發上不知所措。她要的就是他這種不知所措。差不多的時候,他跟她來到廚房,這里真亂啊,馮娟沒有洗碗的習慣,他來不及洗掉的臟碗在水池子里堆成小山,王曉群麻利套上膠皮手套,往盆子里擠入洗潔精,動作沉穩熟練。她這樣子粗魯而不失嫻靜,笨拙又不乏優雅,這激發了李果的冒險欲望。他默不作聲從身后抱住她,她變粗的腰圍附近,一些熱汗滲出來烘烤他的手。她沒反抗,也沒動,聽憑他粗魯地把她的藍色牛仔褲擼下來,把身體的一個小部件蠻不講理卻又文質彬彬地探進去,她微微的呻喚像被小刀子劃拉了手指。與此同時,他們的視線結伴出發,穿越廚房窗戶外面的條條框框、鋼筋水泥,停留在遠處那棟孤零零的三層小樓上。因為逆光,它顯得很黑,但剛好能讓他們發現兩個男人的剪影——真奇怪,他們手里都端著東西,像棍子,鏟子,不,像一桿槍。
22
路邊一陣小小的旋風卷起兩張提前枯死的梧桐葉滑向街角,我發起首輪沖鋒。烈日當頭,第一槍打得急惶而虛張聲勢——老木在屋頂一晃,沒中,那是一塊生銹的鐵皮,松脆的哐當聲隨風而散。
他的位置就在平臺和屋子之間,一個險要的岬角。我換上子彈端槍沖向屋后,那里有窄窄的磚砌樓梯通向三樓。我悄悄往上,貼著墻,像個小偷。我聽見老木朝這里撒腿狂奔,腳步聲再怎么控制還是驚天動地。我急急后撤,但槍聲和子彈正呼嘯而來,噗。我中彈了,就在左肩鎖骨位置。你說還有比這更詭異的事情嗎,中了槍你卻感覺不到疼,身體和意識彼此背叛卻帶給你比夢還虛幻的興奮。老木高喊:1比0!
狗日的。我退回去,回到樓房正面入口。這房子易守難攻,我該想點辦法。慢的不行來快的,我沖上二樓拐角——戰場分界線堅決開槍,他從另一側樓梯處回撤,子彈打中軍大衣的聲音像是一枚紐扣掉了。他想搶回有利地形但被我直接、蠻橫的射擊趕回側面樓梯,可他第二發子彈再次命中,我沖上平臺躲入標靶下面裝彈,用漂亮的斜射回擊。中了……戰斗過程無非如此,你能想象的,比美國大片乏味但比中國大片刺激。我們在兩部梯子和屋頂平臺之間來回折騰,不是我占優勢就是他暫時領先,10發子彈過后,我們停下來歇口氣,不再像上午和昨天那樣喝喝茶水、算算比分,而是縮在各自藏身的角落大聲清點身上的彈孔,9比9,分值72比72(全部命中頭部以下腰部以上),再次以驚人的成績戰平。剩下的10槍,我提議到廢墟里解決,那么多高低起伏的石塊、水泥、廢料可做屏障和工事,干嘛非得呆在樓上樓下?
沒問題,老木說。要喝水嗎?不了。我說。來吧。我提前下去尋找掩體。他在背后射冷槍,居然沒中,子彈在斷裂的石灰表皮激起細土。廢墟里熱得可怕,有貓臭有狗臭,他早上扔下來還沒被搶光的雞內臟發出焦臭。我趴在兩座石堆中間探出槍管,踩住層層疊疊的磚頭,這些泥土鍛造的硬物燙得嚇人。老木就在對角線——護城河岸邊土堆背后藏好,遲遲沒露面。我無從瞄準,只能冒險打游擊,起身悄悄摸到外圍,很快發現失策了——正如我繞到側面樓梯挨的第二槍,老木就等著我貿然出擊吶。果然,還沒抵達一面S形的坍塌墻體,一粒槍子就以每秒0.5KM速度在我心臟上方掀起一場小小的地震,身體的本能抽搐就像莫大的羞辱。老木的笑聲又來了,繞過矮墻,繞過磚堆,繞過泥巴和石塊扇我的耳光。1比0,王隊長。你一定會輸給我,要不你投降算球。把你的推土機開回去。我原地趴下,省省吧老木,我說。我非贏你不可。我要連你都贏不了,還有什么臉回去見手下兄弟?他不再吭聲。沉默和燥熱被白花花的廢墟持續放大,只有風在這上面緩慢漂移。
我耐心等著,一旦老木主動出擊就有機會。可他一點不著急。他的喊叫像被放到擴音器里循環播放,它們擠壓,沖撞,上升,松弛空洞而又堅不可摧。
王隊長啊王隊長,我在明處你在暗!老木像在唱歌,像官渡花燈小調,嗓子很尖,比槍聲更脆。我能看見你呢,一堵墻后面,對吧?你撅著屁股縮著腦袋,像他媽的縮頭烏龜。我一槍就能崩死你。不用找,你看不見我。我看得見你。這是我的地盤啊王隊長。如果有把真槍,我就一槍打死你,讓你們的推土機永遠滾蛋。
我悄悄抬頭,老木全無蹤影。我被恐懼抓住了,這感覺干燥冰涼,似乎這老家伙隱形了,化開了,在空中張開小翅膀愉快飛翔,手里端一把真正的AK47瞄準呢,打算在我狂跳的太陽穴上留下兩個洞。我能體會他的仇恨——我變成上午的貓們狗們,可以被隨意射殺而不用承擔風險,連起碼的愧疚都不會有。
有種你出來,滾出來!我大喊。
老子不搬。你聽好了。我兒子死在這里,你憑什么讓我搬?你抱著300萬1000萬來我也不搬了。我和房子共存亡,有種你開車碾過來——媽個逼,有種你贏了我手里的槍!
你兒子死了關我屁事,你怪誰?怪你自己。我真想弄他媽一挺火箭筒把你炸個稀巴爛。狗日的老木!
他半天沒吱聲。這很奇怪,剛才的聲音像一縷蒸汽徹底消散了。大約10分鐘后,傳來清晰的口哨,居然是《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老家伙哈哈大笑,一點也不掩飾他的輕蔑,王隊長,你激將我呢,沒用。我有的是耐心。你一點也不了解我,更不了解木小小。他停下,繼續吹口哨,在復調部分止住,接著往下說,你們根本沒見識過木小小的槍法。你這點三腳貓功夫,哪是木小小對手?
可他連個擺氣球攤子的小子都打不過!
誰說打不過?要不是……姓王的,我一槍崩了你,打碎你腦袋崩掉你老二再把你拖出去喂狗!
老木,你滾出來!
你出來,姓王的你站出來!
我們的咆哮相互搏殺,最后像兩列火車各自奔馳,永不再見。
23
那孩子,我得確認一下時間再告訴你——大約下午5點一刻左右出現,你我都不認識他。在炎熱的昆明3月,當廢墟里的熱氣慢慢揮發、形成煙霧般的遲鈍物,當我們的沉默被過濾后拋在石灰石和護城河水之上,當我聞到的不止是灰味、臭味和爛塑料味,那孩子來了。我趴著的方位剛好能看見他,小小的,瘦瘦的,臉很白,像我射死后又神奇消失的貓。這孩子在護城河邊站了站,看著污水和漩渦,然后抬腿跳過它,再使勁踢騰腳上的泥。
老木仍然藏在暗處,他應該看見男孩了,因此他不再罵我詛咒我。我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小東西打亂了節奏,可沒人制止他。老木盲目射了一槍,子彈激起小小的回聲迅速歸于死亡;男孩被槍聲吸引了,他抓起一根小棍子晃來晃去,像在驅趕蒼蠅,也像要打倒某個隱形的對手;之后,他急于找到那個聲音的出處,好奇地越過腳下的磚塊和渣滓、灰燼和垃圾,進入老木的孤島,順著側面的三層樓梯,一步步向上。老木終于發話了,喂,你,小子,你下來,快走。快點。可男孩像是聾子,不僅沒被老木的聲音阻攔反而倔強地穿過它繼續攀爬,他在二樓停了停,打量魚翅路和南聯路,在僵硬的景物面前呆了20秒后,接著往上走。我沒法看清他的臉,只有一片小小的白。他上去了,直接來到屋頂。然后向下看,仔細打量廢墟里可能出現的一切:貓狗的痕跡,一個搞笑的男人,還有另一個——45度斜角約30米處。沒錯,他暴露了老木的藏身之所。我跳起來前移10米沖那團陰影開了槍,子彈劃破空氣,準確鉆入老木的軍大衣,聲音像翻動兩張撲克牌一樣清脆。
狗日的老木,1比1!我大喊。
男孩笑了,嗓門真大,也很尖,像把小小的匕首,很快追上我的聲音并把它漂亮地干掉了。
24
一些傷感的氛圍在他們中間來回打轉,像廁所里的手紙,之后散開,向下,推搡著他們來到臥室。在這里,她比他還要著急。他能理解。不太能理解的是她到底要在昆明,在他的家呆多久。她的表現像10年前呆在他們租住的小房子里,就像10年后他娶的是她而不是那個跑路的馮娟。一陣灼燒似的疼痛鉆進他胸口的神經叢——馮娟,他的妻子,到底艷遇了沒有,到底在麗江還是別的什么鬼地方?
30分鐘后,王曉群下床出去買菜,準備給他做一頓堪比當年馮娟的豐盛晚餐,他給她錢,她說有零錢,還夠。她也沒問問他的妻子會不會回家,你們瞧吧,這個武漢來的女人似乎做好了讓另一個女人抽嘴巴揪頭發的準備。現在還是很早的下午,菜市場估計還沒供貨,臥室窗外排列著幾棵細小的柏樹,再往前,小區門外的廣告牌上說劉若英要來昆明舉辦演唱會,很多人將趨之若鶩;下方小小的粉色彩紙上預告的是另一場表演,他在幾天前就看過了:創庫藝術社區將為一名身患癌癥的女畫家搞一次義賣,所有款項捐給她手術。歡迎朋友們光臨現場奉獻愛心。沒人在乎這類展覽,藝術家像農民工一樣弱勢,偏偏還都牛逼哄哄。他很喜歡劉若英,小家碧玉的氣質中自有戰戰兢兢的美,可他不會觀摩她演唱會的,不是沒辦法買票,而是他這類人仿佛早被剝奪了追星的權力,不過是好色、丑陋、早衰的異類。混吃等死吧。
王曉群帶回滿滿兩袋蔬菜和肉。她像他真正的老婆一樣在廚房里忙活。他問她有什么打算,她搖搖頭,用沉默表示輕蔑。我給你找個工作吧,但你不能住我家。他說,我老婆會殺了我再殺了你。她笑了,小老婆?想得美!我想來想去,我把兒子留給你吧,她說。我回武漢。我對這里不太適應,昆明太干了,紫外線那么強,我受不了。我養了兒子10年,你也養他10年,公平吧?
不怎么樣。他悲哀地說。我不同意。你就在昆明住下來,我給你找工作,給你們錢,雖然我掙得不多。我把積蓄都給你們,當然啦,前提是他必須是我兒子。他還是交給你,我有我自己的生活。10年了,你不能突然冒出來闖進來把我毀了。
她輕蔑地冷笑,像是嘲諷他的無知。把你毀了?你老婆要是真在乎你,她干嘛不回家?醒醒吧李果。是你自己毀掉自己,我只想讓你兒子找到他親爹。我要我的生活,不要你的。
一陣難堪的沉默讓他想把她趕走,再把那個還沒見過面、躺在病床上的小屁孩也趕走。可是不行。你總不能剛和你的前女友上了床就翻臉不認賬呀。他不再說話,不再思考,如果馮娟能結束這一切該多好,可她始終關機,那些號碼以及她本人都喪失了意義,僅僅是一些符號,在他空蕩蕩的卻是異常整潔的家里來回游蕩。他聽著她在廚房鼓搗這鼓搗那,遠方,窗外那座三層孤島依然頑固矗立,這個奇跡已經從最初鼓舞人心的標志變成一個讓人心煩的障礙物了,憑什么你非得格格不入?剛才的兩個人,那兩個仿佛扛槍的男人奇怪地不見了,他看見廢墟里有兩個影子在移動——是拆房子的還是撿垃圾的農民工?一個男孩出現在護城河邊,他站了一會,開始跳過那條窄窄的河進入廢墟。
王曉群在另一頭,在廚房大聲說,買菜前她去了醫院,兒子就快輸完藥水了,他睡得很沉,她沒忍心把他叫醒。飯菜弄好了我把他背回來。她說。他最喜歡吃的東西跟你一模一樣,我隔三差五做給他吃。你還記得你喜歡吃什么嗎?李果大聲回答不記得了。很多心愛之物早被時間毀尸滅跡。糖醋排骨啊,我記得你最喜歡糖醋排骨,現在呢,還喜歡嗎?他的舌頭、味蕾、整個口腔和身體仿佛突然被糖醋排骨揪住了。他悲哀地想起和馮娟結婚以來就再沒吃過這道菜——她后來很少下廚,他做的她從不喜歡,這樣一來,他不再做了,只能叫外賣或者下館子。這樣一來,你們知道的,他早就遠離了糖醋排骨。不喜歡,早就不喜歡了。他違心地說。我今天做給你,王曉群說,一個人喜不喜歡吃什么是沒法偽裝的,你騙不了我。還有,魚是清蒸還是紅燒?隨你便,他的嗓門低下來,變得溫柔、謙敬。那個男孩,在廢墟邊上揮著什么東西——一根臨時找到的棍子之類,在護城河里劃拉著什么。然后,他緊盯兩個男人。
現在他看清楚了,兩個男人手里果然有槍,至少是槍一樣的玩意兒,他們呆在各自的地盤對射。周圍沒有一個人,除了男孩。兩個家伙真像兩頭大棕熊,笨重,可笑,不可理喻。他們像來撿便宜的農民工,也像吃飽了沒事干的瘋子重溫童年時代的打仗游戲。他仔細聽,趴在窗臺上,除了一絲絲薄薄的風聲什么也沒有,別指望有槍聲。王曉群繼續問他,茄子涼拌還是素炒?要不要擱蒜?我記得從前你從來不吃蒜的,我也沒買,但你廚房里有蒜。隨便,他想說。可他的好奇心被遠處兩個男人牢牢攥著。王曉群又問了點別的,他沒再開口。兩只大棕熊在廢墟間奔逃、躲避、閃跳,動作快得驚人。他們在拍電影嗎?他四處打量,沒看見什么攝影機。周圍空空的,只有一部分廢墟和另一部分樓房。男孩還站在老地方,手里操著那根小玩意揮來揮去。再后來就不揮了,只是站著。
她從廚房走來。在他的地盤待足3小時,她的舉止隨意多了,像10年前呆在他們的小屋一樣。她剝掉大蔥骯臟的皮,露出鮮白的根,湊到他身后。沒錯,就是這一刻,男孩不見了。他到處找,發現孩子來到屋頂平臺,從遠處看只是一枚小鐵釘,一只小蒼蠅。他沖兩個男人揮手,或許還在叫,在笑。再然后——他回過頭,她跟他說兒子的醫藥費大概1800,醫生讓今晚結賬。他再回過頭,屋頂男孩又沒了。而她,捏住他的后頸,發出沉悶的像被誰輪了一棍子的喊叫:
皮皮。是皮皮!
男孩在屋頂上直起腰。那是他誤以為他消失了的小錯覺而她卻看得一清二楚。他們共同的兒子(還沒確定),像是站在全世界的至高點,站在珠穆朗瑪峰尖,繼續揮舞手里的小東西,似乎還在大喊大叫——不對,李果總算看清楚他在笑吶,沖廢墟里兩個奇怪的家伙咧開嘴巴。可你別想看清楚他長什么樣,像所有的男孩,也像所有的小瘋子;這么遠的距離讓他成為一個符號,一個象征或一個虛妄的存在。他和王曉群趕到廢墟時,兩個棕熊一樣的男人還穿著冬天的棉衣,一個男人從魚翅路上返回,另一個坐在散亂的混凝土石板上擦臉頰的血,某個位置,靠近鼻子或下巴的一個小地方受了傷,血像條扯不斷的紅線在他手指間來回滑動并跌到地上。那桿黑色長槍就放在腳邊。是貨真價實的槍,傻子也看得出來。這對新來的男女緊張地忙于尋找。她一邊高喊孩子的名字一邊沖上三樓。她找到了,她狠狠罵他,吼他,用地道的武漢話,讓他覺得親切而悲哀。年輕的大棕熊從魚翅路上帶回一枚小小的創可貼,交給流血的老男人。誰都不說話,他們讓人無法理解,是的,我們都無法理解。周圍實在太熱,溫度大概是室內的10倍,到處是白色反光并被慢悠悠的熱浪沖散、融化,把所有的他們變成糟糕的電影片段,即將被過濾或被處理。王曉群牽著孩子的手下來了,后者似乎遲鈍地開口喊了一聲媽。那個老家伙,說著誰也聽不明白的廢話,身體盡管沒動但比動著還糟:不停顫抖,這么熱又這么冷,就快被熱浪凍成冰人了。李果仰頭看向孩子,但強烈的逆光讓他根本看不清這個小東西長什么樣。他那么瘦,那么小,像只小貓小狗,被打傷了或被遺棄了,緊貼女人的大腿,躡手躡腳向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