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布蘇的醬油瓶
堅強的孩子正走在路上,再過一個街角,就能買到媽媽要的醬油。
布蘇深吸了一口氣,學著青蛙將腮幫子鼓了起來,鼓得生疼,就呼氣,把臉頰吸到牙齒之間,咬一下,咬得輕就不會痛。有一些動作只有自己才能完成,就算是矮胖子叔叔也沒法幫她咬腮幫子。布蘇就想,今天矮胖子叔叔不知會不會買蘿卜膏給我吃,也許我買到醬油,很乖,他就會給我帶吃的。蘿卜膏會掛在什么地方呢?一定是掛在駱駝的脖子上,掛在鈴鐺旁邊,用荷葉包著,再用蘆葦條兒捆得緊緊的,一打開,滿屋子都是香味。
布蘇吞了一下口水,偷偷笑了,捏緊了左手的醬油瓶。
“死亡是從一個眼神開始的?!边@是徐可然對布蘇說的第一句話。但其實徐可然并不是對布蘇說的,在布蘇八歲的眼里看來,徐可然是對著一面墻壁說的。怎么會對這一面墻說話呢?剛想到這里,布蘇就打碎了醬油瓶。然后她就看到了矮胖子叔叔。矮胖子叔叔一把將她抱上了駱駝。布蘇往駱駝的脖子上望了望,沒見到蘿卜膏,那里掛著一個和醬油瓶差不多大小的紅瓶子。
直到十九歲這一年,布蘇將徐可然送走,回憶這些往事,她都一直沒弄清楚為什么在這個街角,八歲的自己能遇到十二歲的徐可然。更想不清楚矮胖子叔叔沒有給自己帶來蘿卜膏,為什么偏偏要帶來一個叫徐可然的男人,這個像雪一樣的男人從此就留在黑森林里長達十一年之久。
從布蘇認識徐可然開始,他就是一個男人,仿佛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從來沒有當過男孩。
矮胖子叔叔在自己門外的竹林里對著大家宣布,徐可然從此就是他的徒弟。那天晚上矮胖子叔叔喝了很多酒,胖嘟嘟的臉都變得通紅?!跋駛€夕陽?!辈继K歪著腦袋想。
像矮胖子叔叔的很多徒弟一樣,這個人會變得強大,變得無所畏懼,變成一個讓敵人聞風喪膽的人,但最后也會在外面的戰爭中死去。
布蘇很不高興,因為這個叫徐可然的男人就是在那個街角出現,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使她吃了一驚,失手打碎了醬油瓶。于是她只能跟著矮胖子叔叔回來,跟在駱駝隊后面,跟在這個叫徐可然的男人后面。
矮胖子叔叔在竹林里點了篝火,竹枝在火焰中像鞭炮一樣噼啪作響。但布蘇整個晚上都垂頭喪氣,悶悶不樂。她離開篝火,對著駱駝說了一會話,猶豫了一下之后,她還是摘下那個紅瓶子,藏在懷里,走開了?!斑@是我的醬油瓶。”布蘇說。
“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打瓶醬油都不會。”媽媽說。
“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要不是那個徐可然,我早就長大了?!?/p>
很奇怪,居然沒有人過問丟失紅瓶子的事情。
2、騎豬來去的女孩
矮胖子叔叔謝絕了所有朋友的拜訪,他在竹林中,一遍又一遍地傳授徐可然磨刀術。
布蘇坐在一個樹樁上,看著這個大自己四歲的男人一遍一遍地學,他咬著牙在學,但就是學不會。人生最痛苦的狀態就是不尷不尬,苦苦掙扎,就如窮人可以坦然,富人可以安然,就是中間靠不著放不下的夾心層最痛苦。
她看著他的窘樣,感覺十分可笑,忍不住嘻嘻地笑了。
徐可然轉過臉來,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的眼睛著火了,會把你自己燒著的。布蘇說。
矮胖子叔叔說,布蘇,你到別的地方玩去。
不要,我要看一個用眼睛點火的人磨刀。
不許你笑我!徐可然咬著腮幫子,看著布蘇。
布蘇覺得他咬腮幫子的樣子沒有自己好看,所以她不理他,把下巴掛到膝蓋上,瞇著眼笑。
矮胖子叔叔著急地說:“布蘇,別鬧,去,去別處玩。”
“我去別處玩,但你得送我一頭能騎的大白豬。”
“好好,你去別處玩,吹一聲口哨向左,吹兩聲口哨向右,過兩天來取。再不走我把你煮了當藥引!”矮胖子叔叔裝出一副窮兇極惡的樣子。
不過布蘇不怕,但為了大白豬,她還是做了一個鬼臉,乖乖離開了。
果然,過了兩個晚上,矮胖子叔叔就馴了一頭豬。布蘇把豬帶回家,洗得干干凈凈,騎著它到處跑。吹一聲口哨豬就向左拐,吹兩聲口哨豬就向右拐,一天下來,布蘇就把腮幫子給吹腫了。
布蘇把自己的頭發束起來,這樣可以讓她看起來更加干練。人們經??梢钥吹竭@個騎豬的女孩,一路喊殺著從山坡上沖下來。這是多么美麗的童年,像清晨的露珠,懷念它,如同懷念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懷念一個熟悉的背影,在不經意間讓人心頭酸軟。
3、溺 水
沒有人知道時間是如何折疊成記憶的,記憶里的時間,還算是時間嗎?
一直到布蘇披著紅蓋頭,端坐在洞房的紅錦床上,她還清晰地記起徐可然將她從水里救起來的情景。其實她看不到,當水蓋過頭頂的那一刻,布蘇以為自己一定會死去的。她開始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很難受,周圍的一切都在向天空升去。
大概都是要升向天堂吧。布蘇想。
布蘇想用手去抓住什么,但什么都沒有抓住。后來她就哭了,她就迷迷糊糊地哭著回家了?;氐郊业臅r候,她的衣袋里裝著兩大袋水,衣服緊緊粘在身上。當弄明白自己居然裝著兩口袋水回家的時候,布蘇哭得更厲害了。
她只是害怕。她只記得她騎在豬背上,威風凜凜。為了讓自己更加威風,布蘇將家里她小時候用過的那些尿布都搜了出來做衣服。布蘇做出來的衣服有許多口袋,五顏六色,斑斕奪目。為了彌補色彩上的不足,布蘇把衣服做得盡可能精美。
這一天,趁她在草地上睡覺的時候,大白豬把屎拉在她的腳上。布蘇不得不去洗腳。到水邊,她還可以去看一看水里的影子,看自己穿著奇異的衣服,顯得有多么特別。
但布蘇從來沒有想到,看著水在蕩漾,天空和水面竟然會調換位置——她一頭栽到水里。其實整個過程,布蘇都不知道有徐可然的出現,但后來有人說,是徐可然救了她。許多人都這樣說,布蘇也就信了。
從此,布蘇遇到徐可然就逃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避著他??傊乱姷剿K耄偃缢攘怂龖撊ジf聲謝謝的。但看到他每天都氣急敗壞學功夫的樣子,布蘇就怕他。
終于有一天,在路上她遇到他。她對他說,其實很久以前我們就認識了。說完之后,她就后悔了。徐可然睜大眼睛看著她,似乎努力在回想。布蘇在他的注視下,頭也不回就走掉了。布蘇后悔了——她不該騙他的。
但有的時候撒謊總是不由自主。因為她已經不是那個咬腮幫子的小女孩。
4、穿過七巷
“你喝過自己的尿嗎?如果沒有喝過自己的尿,你就不能算是真正的長大!”
七巷里的孩子將布蘇逼到一個角落。這些高高矮矮的孩子,將布蘇圍住了:“聽說你就是那個騎豬的女孩?”
帶頭的孩子把“聽說”兩個字咬得特別重,以此來表示他真的是聽說,完全沒有親眼看到,所以他具有質疑的權利。
布蘇開始挺著胸脯,背著手,不肯示弱。但孩子們說:挺著胸干什么,上面又沒有奶子!
布蘇臉一紅,只能把胸一縮,但這樣一來,她發現她的頭就低了下來,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更要命的是,她的手此時不知道應該放在哪里,她用手指去捏了捏衣角,但發現這個動作太過抒情,想將手放在褲兜里,但沒有褲兜,衣服是自己做的,沒有褲兜。這讓布蘇感到不安,這種不安很快傳遞到她的臉上,孩子們就發出一陣詭計得逞的哄堂大笑。
布蘇說:“我不是因為怕你們,我我……”
“您老人家怎么了?”
布蘇想說,是因為我的手不知往哪放。但這樣說,顯得更心虛,她就住口了。
“你們看,這家伙藏著一瓶血!”他們發現了布蘇掛在脖子上的紅瓶子,“叫她把血喝下去!”有人倡議說?!昂龋『?!喝!”他們叫了起來,奪過瓶子。
“不要,這是我的醬油瓶!”
有一個大一點的男孩兩手叉腰,用蔑視的語氣說:記住了,做女人的,不能說不要;就像做男人的,不能說不行。
這群孩子都笑了起來,有人吹起口哨,有人拍手怪叫。
“叫她喝下去!”其他人繼續起哄。
布蘇惡狠狠地盯了他們一眼,突然一把奪過紅瓶子,擰開蓋子,咕咚一口喝下去——不是喝下去,是那些血自己涌進去的,像有成千上萬只螞蟻自己爬進了喉嚨里,四下散開——布蘇激烈地咳嗽起來。
孩子們怔住了,但馬上就發現這個威脅對布蘇失效,落了下風。
于是,孩子們又引入正題:“你喝過自己的尿嗎?”
帶頭的男孩壞壞地看著她。男孩取出一把小刀,一轉,小刀就立在他的食指上,不停地旋轉。男孩學著流氓的口氣說:我會用這把刀劃花你的小臉,快說!
布蘇這回被嚇到了,她雙手捂住臉,順著墻蹲了下來:沒有,沒有,沒有!
沒有喝過自己的尿,就不算長大,沒長大,我們就可以欺負你,你想長大嗎?
想!
孩子們又一次計謀得逞,哈哈大笑:“喝尿!喝尿!喝尿!……”
一陣有節奏的呼聲讓人恐懼。布蘇竟瑟瑟發抖起來。在這一刻,她多么盼望有大人從這里經過,也奇怪地想起徐可然,那個呆頭呆腦的急性子男人——他那么高大,應該可以算是一個男人了吧。
有一個男孩不知去哪里搬來一只臟兮兮的大碗,放在她的腳下。大碗晃了一下,站穩了。布蘇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叫一聲:不要!
“你剛才連血都敢喝,現在只是喝你的尿,你怕什么?”
又一個說:“所有在七巷里迷路的孩子,都用這只碗喝過自己的尿?!?/p>
不要!
快脫褲子,撒尿!
風從七巷的老房子里穿來穿去,這是一片被廢棄的住宅區。自從人們都搬走以后,這里就被這群孩子盤踞著。
七妹,你去幫她脫。一個穿著短裙,露著肚臍的女孩走出來,她是這群孩子中唯一一個女孩。她很高,臉盤很大,兩手叉腰,俯視著布蘇。
布蘇對她搖了搖頭。她也搖了搖頭,顯然是表示否決。
布蘇急得哭了起來。她后悔到七巷里來,她不應該來,也不應該迷路,不應該讓那頭白豬亂跑的。
我不脫……
5、瞎 子
瞎子在七巷那頭出現的時候,布蘇并沒有看見他,但她蹲在地上,迷糊的淚眼似乎從孩子們小腿的縫隙中看到一條大黃狗,然后才聽見竹棍敲擊地面的聲音。大家都聽到了,都往那邊望。
有人來了,所以有一個孩子就問:老大,怎么辦?
“怕什么,一個瞎子,瘦成那樣,怕什么。”孩子們很小心的圍在一起?!拔覀冏屄罚屜棺舆^去?!?/p>
那個叫七妹的女孩,死死地守著布蘇,她那么高大,擋在那里,就封住了布蘇逃跑的可能。
布蘇看清楚了,瞎子穿著藍布的長衫,留著八字胡須,戴著一副圓形的黑眼鏡,手持一根竹棍,碧綠中帶著一點黃,剛好與黃狗相呼應。那條黃狗似乎很老實,低著頭左嗅嗅右嗅嗅,脖子上套著繩索,繩索的一端握在瞎子手中。
一群孩子就這樣屏住呼吸,等著一個瞎子和一條狗從小巷中走過。但瞎子走到離孩子們還有五米的地方就停了下來,顫巍巍地說:孩子們,好孩子,誰給爺爺帶一個路,我這老不死的迷路了。
孩子們都不敢出聲。
這時布蘇終于鼓起勇氣說:爺爺,救命??!
帶頭的男孩急中生智,也跟著大叫起來:“爺爺救命?。 ?/p>
十幾個孩子都叫了一句:爺爺救命??!
布蘇沒料到會來這么一招。瞎子看不到,當然也就分不出真假了。布蘇急了,大叫:爺爺,他們欺負……布蘇的嘴被七妹捂住了。其他人也按住她,她無法動彈,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瞎子果然什么都看不到,繼續說:“你們這群愛搗蛋的孩子,玩什么游戲呢?爺爺問你們,你們誰認得去美人城的路?”
其他孩子都沒有出聲,布蘇用鼻子發出嗯嗯的聲音。
瞎子突然厲聲說:你們是欺負我瞎子看不見是嗎?馬上放開她!小姑娘,你見過一塊藍色的磨刀石嗎?
沒有答應。
再不放手,我就要放狗了!
還是沒有人答應。
被我的狗咬到,你們可都要全部成為瞎子了。
還是沒人答應。
小姑娘,瞎子救你出來,你可要帶我去找美人城啊!
布蘇掙扎著用鼻孔嗯了一聲。
只見瞎子用竹棍在地上敲了長短三聲,把狗繩一松,那條狗突然站起來,就如一匹狼。孩子們嚇了一跳,大家快跑!
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見的。
狗撲出去,幾個起落之后,又乖乖地回到瞎子身邊。十幾個孩子都倒在地上,突然一個叫:“老大,老大,我真看不見……我成瞎子了!”
“我也看不見!我不要當瞎子!”
“哎哎,好痛,怎么是一片白色,你們在哪里?”
壞孩子們亂成一團。
瞎子嘴角微微一笑,從布袋中取出兩塊黑色的金屬,互相摩擦,發出一陣陣尖利的聲音。孩子們聽到聲音,都抱著頭,在地上滾了起來。
瞎子說:你們現在都是我的人,都是我老瞎子的小瞎子,如果我死了,沒有解藥,那么你們這一輩子就永遠會是瞎子。
瞎子對墻角的布蘇說:“小姑娘,剛才沒嚇到你吧?”
6、回憶之城
小瞎子們按照老瞎子的命令,互相摸索著,先是排成三角形,又排成菱形,最后又排成圓形。他們看不見彼此,互相摸索著對方的位置,對齊時罵罵咧咧,撞了肩膀踩了腳,一派滑稽之相,引得布蘇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突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時,老瞎子坐在那里噗哧噗哧地抽著旱煙。那條惡狗躺在一邊曬太陽。
“醒來啦?他們讓你吃了什么東西?”
布蘇搖了搖頭。但瞎子看不到,又說:“知道你不想回答。你滿腹心事,總說夢話,像是經歷了很多往事。開始我還以為是中毒。”
“他們呢?”
“每人打了三十下屁股,解了毒,放了?!?/p>
“不瞎了?”
瞎子笑了:“不瞎了?!?/p>
“你真的要去美人城嗎?”
“是的,”瞎子把煙槍收了起來,包好,放在背后,慢悠悠地說,“在這樣蕭條的日子里,一個人不得不用回憶來取暖,對于瞎子來說,這不能不說是一種不幸。所以,我想去把記憶賣掉?!?/p>
“爺爺,進了美人城,你就回不來了。你真的不想要自己的記憶了?大人們說,里面的人會放蟲子到你體內,吸走你的記憶?!闭f到這里,布蘇突然打了一個冷戰,她想起來那個紅瓶子,那些像螞蟻一樣的血?!把x”,一個新的詞匯竄了出來。
是的,新的記憶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在覆蓋進來。
“爺爺,你說愛上一個人,是不是就感覺他們很早以前就認識了?愛情,需要長長的時間去證明嗎?”
瞎子說:“時間可以證明一切,也可以沖淡一切,但誰都不希望經歷千辛萬苦進行證明之后,卻發現原來時間已經使那份愛情過期了。一切都不可能重來。時間是流動的,而人心是變幻的,真正永恒的是記憶。”瞎子深深地嘆了口氣,空氣里彌漫著化不開的悲哀。
“記憶也會變。”布蘇說。
瞎子笑了。
布蘇近距離凝視著瞎子,這才發現,瞎子看上去,其實沒有那么老。像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人一樣,瞎子說著自己的話,仿佛自己就是一個世界。
“好,我帶你去吧!”
這里的人們吵架的時候,總是這樣咒罵對方:“你全家都該進美人城了!”這是最惡毒的詛咒。
布蘇把瞎子送到黑樹林的邊緣,用下巴一指,說:喏,那邊就是美人城。
瞎子啞著聲音說:你怎么不帶我過去?
布蘇搖搖頭:大人是不許我們過去的,直走,過了四棵松樹就到了。
瞎子沒有說什么,竹棍敲著地面,不緊不慢地往前走。他身后那條狗也是不緊不慢。
布蘇抬頭望去,大霧彌漫之中,隱隱有一座城堡的輪廓。真難相信,這里面裝載了多少記憶,擺了多少醬油瓶。布蘇覺得還是應該給瞎子一個忠告,所以她喊:爺爺,你還是別進去了,進去美人城的人,他們沒有人能出來!
瞎子站住,回過頭,黑色的墨鏡很黑,看不到他的眼,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看得見他臉上的兩行清淚。只是他這一回頭,讓布蘇吃了一驚,不敢動,見瞎子轉過頭去繼續走,布蘇這才跑了起來,跑上了回家的路。
7、木娃娃的約定
布蘇跑得很快,跑過了十歲的門檻,似乎一口氣就能跑到十九歲。但很快就發現自己跑不動了。原來自己的衣領被拎了起來。拎她的人是徐可然。徐可然像矮胖子叔叔一樣,將她放在駱駝的背上。
“我剛才……”
好了,別說了,快回去吃飯了,整天不見人。徐可然說。
“我剛才遇到……”
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
“我剛才……有人欺負我,是瞎子……不是瞎子欺負我,是遇到……”這一次布蘇習慣性停了一下,以為會有人打斷她。但這次沒有,所以她往下說,“有人逼我喝自己的尿,是瞎子救了我。還有,七巷好幾個小孩瞎了……但老瞎子又把他們給……”
迎面來了一隊放牛的人,徐可然和放牛的人打了招呼,寒暄了一下。布蘇坐在駱駝上,突然感到悲傷。徐可然并沒有在聽她說話,所有人都沒有認真聽她說話。那些孩子,在家里都是乖小孩,都被爹媽疼,沒有人相信會有小孩來脫掉她的衣服。她發現自己是不被重視的那個人,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她十九歲,所有的人組成一個世界,她自己一個人獨自組成另外一個世界。至少在黑森林里是這樣的。
果然,那群壞孩子的屁股都被打腫了,他們的媽媽帶著他們,來找布蘇的媽媽。這些媽媽都不相信自己的孩子有這么壞,在他們眼里,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都非常乖。布蘇眼里冒火,但很快就淚眼朦朧。因為她的媽媽,當著這些孩子和孩子的媽媽的面,惡狠狠地打了她,把她打哭了。于是,這些人假慈悲地喊幾聲別打了,別打了,然后就心滿意足地走了。
挨打這件事,距離布蘇的媽媽去世只有兩個月之久。
這一年布蘇十三歲。
為了掙到給媽媽買藥的錢,布蘇走街串巷地賣了一個月的骨頭梳子和布鞋。壞孩子們在樓上起哄,男孩們赤裸著上身,對著布蘇喊:“上來啊,上來啊,你到我們房間里來,我們就買!”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布蘇冷漠地走開了,因為她現在是一個大人了。戰爭年代,能活下來就不錯。她知道,這些人最后都不免要在戰場上殺人和被殺。
8、美人城
十九歲,是一個美好的年份。這一年布蘇十九歲。在布蘇的理解里,沒到二十歲,人就不能算是真正長大,布蘇還可以對著草莓發上半天呆,可以對著矮胖子叔叔撒嬌,可以為所欲為。
布蘇的媽媽死后,布蘇就來到矮胖子叔叔的竹林里,幫他破竹篾。矮胖子叔叔的刀鋒利,布蘇的手腳靈巧,一個上午,她可以編很多竹篾。如果再用水浸一浸,讓竹篾變軟,那么她就能破得更細更韌。
竹篾會傷手。布蘇的手經常被割出一道道的口子,鮮血直流,她只是咬咬牙,用布扎一下,什么都沒說。矮胖子叔叔說她像她媽,“都像藤條一樣又韌又?。 卑肿邮迨蹇此龝r,眼中有說不出的慈愛。
這么多年來,沒有人提起那個醬油瓶一樣的紅瓶子。對于一份被拋棄的記憶,所有人都愿意選擇遺忘。把瓶子掛在駱駝的脖子上,大概也就是想讓它在某個時刻不小心地丟失吧??桃獾倪z忘讓人難過,只有故意的偶然容易讓人接受。但瓶子中的記憶,依舊借著螞蟻一樣的血蟲,滲入了布蘇的身體,變成了她的一部分。布蘇默默地忍受著,痛楚而憂郁,讓她常常對著河水發呆。
只有面對徐可然,那個雪一樣的男人時,她才記起,這些記憶,是屬于這個男人的。關于家庭、父母、兄弟、風箏、天鵝、鐵索橋、船槳和漫天飛舞的雪花,這些都是屬于這個男人的。而現在,這個專注而單一的男人,他的心里已經沒有這些東西了,愛被剔除了,留下來的,是恨。
矮胖子叔叔對此的解釋是:他的心,只裝得下恨,裝不下愛!
矮胖子叔叔說這是一種病?!八ミ^美人城,把記憶取出來,只是沒有把記憶賣掉而已。我就是在美人城外面撿到他的?!?/p>
美人城,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記憶之城,遺忘之城,也是死亡之城。
布蘇想起了那個瞎子,他轉過頭看她的時候,為什么要淚流滿面?
9、愛情的迷霧
布蘇堅信,在愛情的迷霧之下,一定還有更為堅實的生活本質。
有時候布蘇想,人要是能倒著長,那該多好。生下來就是一個老人,越活越年輕,活著活著就變成一個小孩,細皮嫩肉,擁有七彩的世界,擁有童年和童真,沒有煩惱,記憶也就越來越簡單。
人背著記憶走路,就如同蝸牛,背著記憶走著,越走越慢,越走越老。但老了,就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記憶了,死死抱住,讓記憶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來,一不小心就會把自己沖走,發起呆來。
布蘇、矮胖子叔叔和徐可然在一個桌子上吃飯,布蘇問:“你知道美人城嗎?”
徐可然搖頭。
“那你知道木娃娃嗎?”
徐可然眼神停頓了一下,也搖頭。
“你知道燒焦的雞蛋面嗎?”
搖頭。
“你知道為什么會去踢浴室的門嗎?”
搖頭。
“你知道烏龜是從哪里買來的嗎?”
他搖頭,“那個女孩死了?!?/p>
“你愛她嗎?”
“我恨她。”
矮胖子叔叔放下碗筷,問布蘇:“是你拿了那個紅瓶子了?”
布蘇沒有迎著他的眼光,“記憶就像一本一生相隨的小說,我寧愿你給我的禮物,永遠都是那頭大白豬,我可以騎著它,跑來又跑去?!?/p>
布蘇望向窗外,夜幕籠罩,星空四垂,好一個完整的夜。
“我愛他嗎?”記憶說,要愛要愛;只有自己在抵抗著。那些記憶越長越深,就仿佛一個人只能擁有一個世界。
徐可然:“布蘇,把那些記憶還給我吧。它是我的?!?/p>
“那你愛我啊,愛上我,你就擁有了那些記憶了。”布蘇惡狠狠地說。
“你太寂寞。別伸手要太多愛,愛會像河水一樣,把一個人淹死。”
一個人分享了另一個人的記憶,這就是愛嗎?不是愛。但相愛著,必然具備能夠互相分享的記憶。如果連記憶都不見了,那就只能裝得下恨,裝不下愛。
真的,人是應該輕裝上路的,不可以背負太多回憶。這不是生長愛情的季節,這里的愛情不堪一擊。因為你愛的是某時某刻的一段記憶,而不是一個人。
然而,愛情的毒素就是通過記憶傳達到身體的每一根神經的。從八歲到十九歲,這種毒素已經悄然地滋生了。黑森林這么小,就和一個鳥巢一樣,該生長的,擋得住嗎?
屋外抽花的竹子,在夜風中發出奇怪的聲響。下午七巷的陽光才明媚多姿,而現在外面都黑了。人們知道,再過一個月,這些開花的竹子將全部死去。
當篝火再次在黑森林中燃起時,徐可然就要離開黑森林,大人們說,外面戰火彌漫,戰爭需要更多只擁有恨的人。
布蘇下意識地捏緊了她手中的木娃娃。
終于,她鼓起勇氣:木娃娃,送給你。
“我不要,這些是你們女孩子玩的東西,我們都玩刀?!毙炜扇幻艘幌录绨蛏系牡?。
布蘇突然一轉身,哭著走開了。所有人都笑了,都說布蘇越來越內向,越來越長不大,這么容易就哭啦。
“木娃娃的約定,是送給最愛的人。”布蘇將這一句話刻在木娃娃的裙擺上。
10、夢
那個瞎子沒有再出現。進了美人城的人,從來沒有一個出得來。但布蘇還是期待瞎子有一天能從里面走出來。布蘇不禁對自己的期待感到奇怪。
美人城是禁區,是死亡之城。那些老人,在生命的最后,就都排隊走進美人城,在那里,記憶被保存下來。然后,他們被送去哪里,并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去向,不過,在那里死亡是有尊嚴的,因為自己手握了主動權。但布蘇渴望進去,據說整個美人城擺滿了各種顏色的小瓶子,小小的醬油瓶。
布蘇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抱著腳坐在水邊,看見對岸很多個徐可然一直在走來走去,沒有一個轉過頭來,沒有一個看得見自己。在夢里,布蘇不能說話,不能有任何表情。因為她在夢里。醒來時,窗外的河水中,幾只鴨叫得特別難聽。布蘇又把眼睛哭腫了。她想起了那頭白色的豬,想起了快要被水淹死的那一刻,想起了七巷的陽光。
“死亡是從一個眼神開始的?!?/p>
“他的心,只裝得下恨,裝不下愛!”
沒有誰喜歡無端擴大痛苦的邊緣。除非只是一種病——只裝得下恨,卻裝不下愛。
布蘇的腦殼里嗡嗡地響。那時矮胖子叔叔屋前的竹子剛好抽花。布蘇在竹子下站了很久,不知所措,摸了摸眼睛,自己竟然沒有如預想的那樣,掉兩滴眼淚。搖了搖頭,抬頭看天,灰的。
很快就過年了,要買些紅顏色的年畫貼在門板上,有抱著魚的童子和提著燈籠的童女。按當地的習俗,還要抓七把泥土,站穩閉眼,然后扔到屋頂上去,以獲得一年的好兆頭。布蘇記得,有一年過年,她在自己的門上貼了一幅對聯:巴山楚水凄涼地,良辰美景斷腸天。結果招來她媽媽的一頓臭罵。
但她媽媽已經死去好些年,她也不再是那個手握醬油瓶的孩子了。
11、桃 花
黑森林外面總傳來戰爭的消息。誰打了勝仗,誰打了敗仗,死了多少人,這些問題成為人們生活中新的內容。
徐可然在一個早晨走的,那時霧還沒有散開,天灰蒙蒙一片,十步之外莫辨男女,布蘇記得清楚,矮胖子叔叔親自用木桶舟,將他送走。
人們都說,這孩子不屬于黑森林。他屬于征戰殺戮和仇恨。
矮胖子叔叔回來時,布蘇正用竹篾,編著籮筐。竹子抽花的聲音仍然噼啪作響。
矮胖子叔叔坐下來,啃著一塊兔肉,又喝了一大口酒,才說:“這竹子瘋了,既然開花了,也就快死了,長不了竹筍,趕明日我就把它們砍下來,我想在門前種些桃花,能種十株?!?/p>
十株桃樹種下了。矮胖子叔叔說:“來年桃樹開花,我就把你嫁出去。也完成了你媽媽的一樁心愿,她當年把你托付給我……”
“他答應了,會帶我走?!辈继K低下頭,又問,“他的磨刀術學會了嗎?你全教了他?你一定沒全教會他,他還會回來學,對不對?”
沉默。
矮胖子叔叔突然把碗一摔,咣當一聲。又寂靜了一會。
“你醒醒吧!你明明知道他這種病,他的心,只裝得下恨,裝不下愛!”
“我可以等。”
“你就是把你的愛重復一百遍,一千遍,也沒有用?!?/p>
四周重新安靜了下來,只有竹子抽花的聲音。
矮胖子叔叔終于嘆了一口氣:“你還小,你才幾歲?”
“我不?。∧莻€瓶子里裝的,不單是他的記憶,還有他媽媽的記憶!我知道他小時候的事情,我知道我心中涌動著什么……可是,他走了?!?/p>
“所以我說你不懂愛情,那是母愛,不是愛情?!?/p>
“但這是我的身體,流著我的血,我的!我可以按著記憶改造他,讓他和我想象中一樣完美,讓他浪漫、體貼而幽默。在我心里,我和他很久以前就認識了?!?/p>
“你不懂愛情,這不是愛情。叔叔跟你說,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三個字,不是我愛你。我愛你誰都會說,都能說得很好聽——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三個字,是:在一起。愛父母,愛戀人,卻沒有在他們身邊,說什么都是假的。即使能在一起,也沒有人能改造另一個人,改造之后就不是愛,你懂么?”
12、死亡之城
第二天,布蘇就動身去美人城。臨走之前,她把木娃娃掛在屋后竹林里的某棵竹子上。有人說,她去找瞎子去了,后來成了瞎子的媳婦。總之,美人城里的風景,和外面人們想象的不大一樣。但沒有人敢去嘗試——就像走向死亡,那是回不來的路。
不久,徐可然又回來了。他是躺著回來的,身上全部是傷。但他帶回來錢和物品,包括糧食,這都是黑森林里所緊缺的。他又出發了,第二次回來,他什么都沒有帶回來,他缺了一條腿;一個月后,養好傷,他駐著拐杖出發,回來時缺了一條胳膊。他讓矮胖子叔叔幫他造了一輛馬車,出發了。每次出發,他的眼睛都像著了火。但這最后一次,他的手和腳都被砍掉了。馬車把他拉回來,他只剩下軀體和頭顱,紗布包扎著全身,只留兩個會轉動的眼睛,眼中的火光終于熄滅了,頭發很長,整個人看上去像一棵白菜。
“我不會很丑吧?”
“不會。”
他對人們說,人活著,他要用身體不斷重復心中的謊言,目的就是要教會別人一種看待自己的方式,比如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勇士,一個成功的人,一個有修養的人。他還問起布蘇,問她嫁人了沒有,但已經沒有人能記得起布蘇這個人了。
責編:黃素芳
作者簡介:傻正,原名陳崇正,1983年生于廣東潮州,曾在《兒童文學》《星星》《作品》《詩歌月刊》《中西詩歌》《最小說》等刊物發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宿命飄搖的裙擺》《此外無他》,詩集《只能如此》;曾獲第六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韓山詩歌創研中心理事,《領悟》雜志執行主編;現居東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