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冬天,我在長沙火車站連續三天沒有買到去深圳的車票。第四天是毛澤東誕辰100周年紀念日,據說那天,江澤民主席去韶山時會路過長沙,所以那一天火車站的票販子銷聲匿跡。我僅花了半小時不到,輕易就車票在手。
第二天早上8點多抵達深圳。從深圳火車站坐小巴到龍崗新生,中間我被賣了兩次豬崽,多出了10元的冤枉錢,我跟他們理論了幾句,就被兩個彪形大漢從車上踹了下來。中午,我趕到某絲花廠門口,正碰上工人下班,身著藍色廠服的年輕男女潮水般從鐵柵欄門口涌出來。我站在路邊的一棵芒果樹下,踮起腳尖朝人群里張望,忽然有人從背后拍我的肩膀,回過頭來,是弟弟兩年不見的笑臉。
當晚,和弟弟睡在仙人嶺村一間低矮潮濕的出租屋里,好不容易在老鼠和蚊蟲的載歌載舞中進入夢鄉,迷糊中突然傳來“砰砰蓬蓬”打門的聲音,弟弟一躍而起:“哥,快點,查暫住證了。”一把把我從窄小的窗口推到外面。我踩著墻沿爬到屋頂上。“千萬別出聲!”弟弟招呼我,“查完了我再叫你下來。”我像只夜貓一樣潛伏在瓦片上,連大氣都不敢出。我聽到弟弟把廠牌和暫住證交給他們查看,我聽到他們生硬而粗暴的普通話,最后,聽到他們甩門出去的聲音。
后來,白天,我沿著工業區的廠門口一家一家去找工作,吃飯的時候又匆忙跑回來分吃弟弟偷打出來的那份飯菜,雖然只是豆芽和水白菜,兄弟倆卻“吧嘰吧嘰”嚼得十分香甜。也許是我的長相不太正點,找工的時候,常常在保安那一關就被腰斬,從沒有進人事部面試的機會。這樣一找就是半個月,每天早出晚歸地在工業區里穿梭,心里焦急而無望。那段時間,我對寫有招聘廣告的紅紙特別敏感,只要看到紅色張貼,都會跑近去看個究竟。有一回,遠遠看見一張招工廣告樣的紅紙,我斜穿過汽車飛馳的街道和人流,一路奔跑過去,近了才看清楚,那不過是一條女人的紅色內褲。我站在那條內褲前,指手罵這個戲弄我的騙子,這時,耳邊響起一聲天真稚嫩的童音:“媽媽你看,那個瘋子在罵一條褲子。”循聲望去,一對母女從我身邊經過,她們牽手走在陽光中的背影溫暖而安靜。
那一刻,我的眼里有淚流出。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一位老鄉從某電鍍廠面試回來,跟我說:“那廠里招一個記錄員,我就是字寫得跟雞爪似的,人家不要。你字不錯,去試試吧,可能有機會。”
我去到某電鍍廠門口,同往常一樣,被保安滿口拒絕。可我聽出了保安的鄉音,趕忙改口用家鄉話跟他求情。保安是武岡的,聽了鄉音果然改變了態度,看了我的證件,然后放我進去二樓的人事部面試。
我那時剛從學校出來,證件齊全。到了人事部,把紅紅綠綠的證件擺滿了一桌子,連同各種獲獎證書和優秀通訊員證。人家根本沒瞄一眼,只說:“你寫幾個字給我看看。”我寫了一行柳體正楷,那人瞥一眼說:“可以了,你明天來上班吧!”
我就這樣做了這家電鍍廠的一名記錄員。上班那天,我特意買了包白沙煙給保安,保安跟我客氣,然后告訴我:“記錄員工作很累的,你做不了多久就會后悔。”
事實上也是如此。雖然我廠牌上寫的是“記錄員”,其實他們要的就是一個有點文化基礎的搬運工。我每天的工作任務就是把從外廠拉回來的五金半成品過磅、記數,跟蹤每一道工序的數量和重量,核對電鍍顏色,一直跟到出貨。那些五金半成品都是剛從機器里生產出來的,不但死重,而且滿是油污,產品的角角落落都是尖利的披鋒和毛刺。沒幾天,我的手腳上到處是血口子,傷痕累累。有一次快下班了,廠車才回來,下午又要趕著出貨,主管吩咐我連班。每一袋螺絲都有一百五六十斤重,油滑滑的,手又抓不穩,我費盡死力好不容易把它們提到磅秤邊上,一松手又滑了下來,再搬上去再滑下來,屢搬屢滑。看著別人都在吃飯,沒有一個人過來幫我,心里委屈得直想哭。再次往磅秤上搬貨的時候,伸過來一只戴著粗金戒指的白手幫我提了一把,然后他朝食堂那邊招了一下手,主管立刻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和我一起干活。后來我知道,那個是老板。
我當時最大的理想,就是爬上倉管那個位置,因為我覺得自己可以勝任那份工作。每天上下班的時候,我看見倉管坐在倉庫門口,吹著風扇,收物料,發貨,如此簡單輕松的工作卻可以和主管經理們一起坐在小食堂里吃飯,每個月還能拿到800塊錢的固定工資。那段時間,每次從倉庫門口經過,我都無限羨慕地朝里面張望,心里想,倉管什么時候會辭工呢?
后來發生了一件事,使我慶幸自己不是倉管。一天晚上10點左右,白班和晚班正在進行工作交接,倉管用小拖車拉著一壺濃硫酸進到滾鍍車間,經過一條水泥路坎的時候,拖車顛簸了一下,壺蓋沖了出來,沖得老高,壺里的硫酸溶液隨著蓋子一起沖了出來,潑灑在倉管的臉上和身上。車間里頓時亂成一鍋粥。我看見倉管倉皇抓起一根水管,使勁往自己臉上沖水。主管連忙過來搶了他的水管,同時大聲叫喊著司機送他去醫院。
兩個月后,倉管從龍崗中心醫院出院,和他妻子一起來到廠里找老板要賠償。我看見他從車間經過,原先清秀的國字臉上像爬滿了橫七豎八的蚯蚓,眼睛一大一小,鼻子左右也錯了位,一個鼻孔朝天露著。一些吃飯的女工當場流露出要嘔吐的表情。
賠償的結果如何我不知道,我也沒法去關心。廠里的貨越來越多,我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痛,也不再巴望那個倉管的職位。幾天后,我向經理交了辭工書,經理看我一眼,二話沒說,就在上面簽了字。
一年以后,我在路上遇到以前電鍍廠的總務主管,他對我說,如果你不走,你就是華光廠的人事主管了,那時候經理看中你了,有文化又能吃苦,正準備提拔你呢!
聽了這話,我心里既感慨又遺憾,自己在關鍵時候還是缺少堅持下去的毅力。不過,我一點也不后悔,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在楊梅崗的某家枧廠做了包裝部的主管,下面管著200多號員工,無論是工資待遇還是生活條件,都比在電鍍廠好了很多。也是這一年,我掙了結婚的錢,把分分合合八年之久的女朋友升級成了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