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里也有連環(huán)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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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夏天，我認識了何水生。他是一個歌手，天天在酒吧駐唱。我是酒吧的常客，有點小錢，有過幾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尚算年輕。我有錢是因為有個開公司的父親，而且不怎么管我。27歲后我決定過不一樣的人生，于是離開家鄉(xiāng)，交往過幾個男人，后來得知他們都是沖著我的錢，心有點冷，人也越來越凌厲。

何水生蓄著長發(fā)，穿破敗的牛仔衣，難得的是他的長發(fā)很干凈，皮膚也很白晰，他在臺上唱歌時不看人，自顧自唱得很用心。唱功卻一般，我猜要不是他要價低，可能早就被炒掉了。

認識他那天是我請客，一大票狐朋狗友熱烈地捧我的場。何水生唱完下臺，便被值班經(jīng)理派進來應(yīng)酬。這天他戴了一頂棒球帽，顯得青春無敵。我沒想到他在臺下完全是不一樣的人，很熱情，很活潑，很猛。他和我猜拳，他說：“咱們打個賭，如果我輸了，就剃掉半邊眉毛；你輸了，就脫掉一件衣服。”

我很吃驚。吃驚的并不是何水生讓我脫掉衣服，而是他自己剃掉眉毛。那天我穿了一件開衫，里面是小吊帶，就算脫掉一件也沒關(guān)系。可是剃掉半邊眉毛對一個靠臉吃飯的歌手意味著什么，我還真是有興趣知道。然后就應(yīng)驗了。我贏了，何水生二話沒說就走了出去，我以為他逃了，誰知5分鐘后他又重新回來，當著我的面脫下了帽子，撩開了頭發(fā)。他居然真的剃掉了半邊眉毛。我對何水生萬分抱歉。我以為他肯定會賴賬，輸了就輸了，最多罰幾杯酒。沒想到從此他得戴著棒球帽在臺上唱歌，直到眉毛長出來。

直到我開始與何水生約會，我對他的歉疚還沒有消除。我給他取了個綽號：半眉情人，并寫進博客里，以此紀念我們不同凡響的相識。

我有了戀愛的感覺。這一年，我27歲，比何水生大3歲。

2

所有人都不看好這段戀情，因為我比何水生年齡大，因為何水生比我窮。聽上去，像富婆包養(yǎng)小白臉。可是我不介意，何水生也不介意，但每次出去吃飯都由我付賬顯然于他面子不好看，于是我只好邀請他來我家里吃飯。

我不會做飯，他來了只好叫外賣，專叫鮑魚煲和魚翅粥。何水生胃口很大，力氣也很大，修理煤氣灶，換燈泡和重裝電腦系統(tǒng)，他什么都會。在床上他也是優(yōu)秀的。這么說有點不好意思，可他真是我遇過表現(xiàn)最好的男人，有豐富的肢體語言和持久的激情，非常懂得調(diào)節(jié)氣氛。每一次我都滿足得要死，在最癲狂的時候，簡直恨不得把命都給他。

唯有拼命對他好，不讓我這么做都不行。給他買衣服，換手機，帶他出去旅行。所有富婆對小白臉做的事，我都一一做了。還把自己的一張信用卡辦理了附卡，假裝不小心遺失在他的衣服口袋里。

何水生從不在我家過夜。我好幾次問：“反正我是一個人住，很寂寞。而且你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將來可能會結(jié)婚，住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何水生說：“不好。我想要你保持對我的新鮮感和神秘感。”

我想，他是什么意思呢？兩個人要是在一起一輩子，是不可能永遠保持新鮮感和神秘感的。我不是一個天真的女人，對何水生，我一邊無法遏止對他的依戀，一邊清楚地看到一個實質(zhì)，我們的關(guān)系不安全。

因為何水生太飄了，每天他在臺上唱歌，明明知道我就在臺下看他，他從來不給我一個眼神的回應(yīng)。我比他大3歲，這沒錯，可我也算是年輕漂亮的，難道因為我比他有錢，就活該只能站在施舍者的地位上，不配得到平等的，相互取暖的愛情？

這天，我的博客收到了一條留言，那個留言說：“半眉情人？別做夢了，他的半眉不是為你而剃的。”莫明其妙的一句，透著明顯的不友好，我想留言的人應(yīng)該是個心情惡劣的過客，不必理會。可是躺在床上，左想右想，怎么都放不下。

我翻身爬起來，打開博客，搜到那個留言者的資料，再利用百度順藤摸瓜，找到了該人的博客。打開文章列表，只有兩篇，瀏覽一遍過后，我感覺迎面劈過一柄關(guān)公大刀，把我的自信，我的驕傲，統(tǒng)統(tǒng)劈掉了。

第一篇：“他在床上給予我的，是電光火石的感動。以性度愛，雖然很蠢，卻是我的直觀感受，雖然我們之間最明顯的實質(zhì)并不是愛，而是錢。”

第二篇：“他很忙，卻不說忙什么，事實上我知道，不過是有了另一個和我一樣的女人，拿錢買性，或者拿錢買愛，我們都不說破而已。他說不在我家過夜，是為了想保持新鮮和神秘，誰信？不過是分身乏術(shù)，我又不是傻子！”

第二篇文章下面，有一張男人的照片，長發(fā)，牛仔衣，皮膚白晰，燒成灰，我也認得。

一個女人的樣子已經(jīng)躍于腦海，我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發(fā)型，她的眉眼，她痛苦的糾結(jié)，她，分明與現(xiàn)在的我，一模一樣。

3

我給了何水生一記耳光，而且，是他正在唱歌的臺上。酒吧的客人騷動起來，保安趕緊拉開我，否則，我會把何水生撕成碎片。

我不是心疼那些錢，我是心疼我的感情和時間。我已經(jīng)27歲了，迫切地想抓住一個靠譜的男人來談情說愛，我不想用自己的錢和身體，去收買一只鴨。鴨，很難聽的詞，可我當著所有人的面罵了出來，臺下有人發(fā)出嬉笑聲。何水生在我罵出那個“鴨”字后便消失了，沒有一句解釋。

我再也不去那家酒吧。據(jù)說何水生也走了，去了哪里，沒人知道。我換了別的地方玩，也有男人撲上來，想要和我談愛情，他們說：“你是那個被鴨騙了的女人嗎？真可憐，天涯何處無芳草，還有哥哥我呢！”他們每個人都油頭粉面，勸慰的話，也透著不正經(jīng)。可我假裝看不出他們的油滑，順眼一點的，就和他玩玩，喝酒，猜拳，輸了剃眉毛。

有一次輸?shù)氖俏遥谑俏医腥四脕硪幻嫣甑叮B鏡子都不照，就閉著眼睛地把半邊青眉刮了個干凈，眾人喝起彩來。那晚我喝得特別多。

迷蒙中，我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長長的頭發(fā)幾乎蓋到鼻尖上，身上的牛仔衣大概穿了很長時間，發(fā)出一股酸腐味。他還來摸我，手搭在我額頭上，他問：“怎么醉成這樣？”

我一把推開他，力氣應(yīng)該是他沒有想到的那么大，所以他居然摔倒了，頭發(fā)飄起來，露出半截剛剛長出青茬的眉。我從錢夾里抽出一疊鈔票，在掌心拍得啪啪響，沖著幾桌正在喝酒的人大聲叫嚷：“誰揍他一拳，我給100元！”然后，他就被躍躍欲試的醉漢們包圍了。

何水生受了重傷。我從拘留所出來后，他還沒有出院。他堅決不肯指控我，否則，以他的傷勢，我就不是只拘留10天這么簡單。

我去醫(yī)院看他。我以為見面會很尷尬，我們互相傷害過，互相不欠，卻又互相欠了許多。何水生卻從被子里艱難地伸出手，伸向我，他說：“對不起。”我想哭。并在一剎那決定摒棄所有的過去，我說：“以前的一切，我們都不要計較好嗎？水生，我們重新來過好嗎？”

何水生眼里亮起的光瞬間熄滅了，他繼續(xù)說：“對不起。”我便什么都明白了。他不愛我，從來都不愛，他和我在一起，真的只是為了錢。我默默離開。

表面上看，我仍是一個完整的人，有光潔的容顏和靈活的肢體，可事實上我整個人都碎了，走廊里刮起一陣風，那些碎片就四處飛散，不復回來。

4

一個女孩從后面叫住了我。她自我介紹說：“我是何水生的女朋友。”

她比我年輕，也比我漂亮，公平地說，看上去，她和何水生更般配。

我站住，盯著她，她來宣布勝利嗎？她不知道何水生是什么人嗎？何水生那樣的人，是不會愛上任何女人的。可是我錯了。因為女孩說：“你在博客里看到的東西，是我寫的，目的就是告訴你真相，讓你離開。”

原來，何水生之所以流連一個個有錢且愿意給他花錢的女人，都是因為眼前這個女孩，他深愛她，她父親卻要把她嫁給一個半老頭，以抵她父親欠下的40萬元賭債。就像電視劇中的情節(jié)一樣，何水生為了不讓女友嫁給他人，咬牙把那筆債背了下來，而他還債的方法，就是利用自己年輕漂亮的身體。

她發(fā)現(xiàn)了，像瘋了一樣。我無法想象他們經(jīng)過多么艱難的交涉和糾纏，總之何水生一意孤行，為了湊到錢，他什么都顧不得了。而她能做的，就是用盡各種方法，奮力趕開一個個恩主，就像揮散一只只蒼蠅。在一個絕望的深夜，她甚至趁他熟睡，剃掉了他半邊眉毛。所以他和我打賭之前，那半邊眉毛早就不見了，他和我玩的，不過是個把戲而已。

女孩說：“請你理解我們的感情，以后不要再來打擾他好嗎？也別到處跟人說他是鴨，他不是的，他只是為了我。”然后，女人便走了，轉(zhuǎn)身之前，她向我微微鞠了一躬。

2008年圣誕節(jié)，我給父親打了電話，我說我要回家。父親老了，在電話里講話聲音都在抖。我忽然覺得自己很不孝。

離開這個城市之前，我往何水生的賬號打了一筆錢，10萬元。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筆錢。沒有充當救世主的愉悅感，只是覺得心一下就松了。有了這筆錢，希望他以后不必再干那種事，畢竟，他愛的女人會傷心，別的女人不小心愛上他，也會傷心，就像我一樣。

我很傻，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