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也馬梁 死也馬梁

有些毀滅，是美麗到眩目的，就像殞石撞地球，“砰”一聲，雖然粉身碎骨，卻能炸出鳳凰涅磐的火花。

1

我覺得我這輩子都將毀在馬梁手上。

馬梁，德國留學，海歸碩士，在外企謀得不錯的職業，剩下的事就是給自己找一個女人，于是參加白領相親派對，認識了我。我卻看不中馬梁，因為我的理想是找一個豪邁而浪漫的猛男，外籍人士更佳。我的這種想法把馬梁氣得吐血，可并不妨礙他對我展開熱烈追求。我開始以為是由于自己美艷不可方物，后來馬梁拿出一張紙，上面畫著八卦圖，寫著我和他的生辰八字，馬梁說：“你我無論八字還是五行，都是配就了的天作之合。”金發猛男遇不到，馬梁又像只蒼蠅一般在耳邊不停聒噪，于是就在一起了。我的花樣年華就這么毀了。

馬梁熱愛中國文化，4年的留學生涯把他打造成一個更加純粹的中國人。他研究《易經》，甚至研究太極拳。這樣也就算了，他還熱衷養生，早在德國的時候，那樣艱苦的留學生活也不能阻止他每周給自己燉一只人參雞，每次耗時10個小時，以致同屋的丹麥人忍無可忍地把他的鍋子扔了出去。

馬梁對我講這些的時候，滿以為會獲得我的同情，誰知我說：“活該。”他又去翻書，他說：“按說你這個時辰出生的女子，應該溫柔細膩有寬大的包容心。你媽是不是記錯了生你的時辰？”

和馬梁做愛也是令人抓狂的，睡就睡吧，卻也要算一算，包括天時、地利、生物鐘甚至潮汐。等一切不知所云的玩意兒都就位了，我的興致早就跑光了。我說：“馬，我們分手吧。”

馬梁不肯分手，還是那句話：“八字五行，天作之合。你這輩子將生也馬梁，死也馬梁。”

我不是馬梁理想中那個出塵脫俗的女子，我又懶又饞又虛榮，馬梁之所以不放手，只是因為他中邪了。我開始單方面宣布分手，把馬梁這個人徹底刪除。可是卻在幾天后和他打了一架，那天我盛裝出門，去參加相親派對，卻在樓下被馬梁攔截。我沒有看他，自顧自招了出租車，馬梁卻對出租車司機說：“不好意思，我們不坐了。”我想都沒想，抄起手里的包包就照馬梁的腦門拍過去。力道卻沒使好，沖過去的時候滑了一跤，摔傷了肩胛骨。

馬梁堅持給我熬了一周湯，放了很復雜的料，不喝都不行。一喝才發現馬梁煲湯的手藝完全可以去做大廚。可我覺得我不需要一個大廚。我正在減肥，對美食深惡痛絕。

馬梁最終同意放了我。他一松口，我又于心不忍起來，我說：“我再陪你一晚上吧！”馬梁頭也不抬地說：“滾。”我就滾了，肩膀上纏著紗布，再戰江湖。

2

很快就在相親派對上收獲一個男人，一個真正的德國人，比我還小一歲，含苞待放，秀色可餐。可惜德國小男人的中文不太靈光，交流起來比較費勁。然后我的眼神越過德國小男人嬌嫩的臉，看見了一個陰魂不散的身影。

馬梁東張西望，額上貼著的紗布，與我肩膀上的紗布，看上去相映成趣。我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和他打招呼，他已經發現目標并向我們走過來，與我身邊的小男人用德語熱烈地攀談。再然后，小男人就不見了。

我又驚又怒，質問馬梁：“你對他說了什么？”馬梁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對他說，你的肩膀根本不是摔傷，而是剛剛割了狐臭腺，手術卻不成功，3個月后將重新長出來。”

馬梁用了最下作最沒有創意的手段，妄想堵死我的前程。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恨我。我給了他一記耳光，出掌前猶豫了一下，可是力道雷霆萬鈞。這一耳光干脆利落地把馬梁打跑了，一周后他鄭重其事地給我寫了一封郵件，以性格不合為由，驕傲地提出了分手。其實早就分手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承認而己。我獲得了新生，我這輩子總算不用毀在一個神經兮兮的人手上。

德國小男人重新撞了上來，他去查了資料，然后急急地告訴我，以現代的醫學技術，狐臭切除手術是不可能失敗的。我只能用最中國的淑女式微笑告訴他：“我沒有狐臭，那個馬是騙你的。”

小男人大叫一聲說：“這個壞蛋，我要去找他算賬。”我以為小男人只是說說而己，誰知兩周后我得到的消息是，小男人真的去找馬梁了，倆人還成了朋友。一個生活在中國卻中文不太靈光的德國人，比起仇人來，更需要一個翻譯。我以為馬梁會死性不改，在小男人面前說我的是非，甚至包括我在床上的細節，可是這方面的信息卻一點都沒有反饋回來。我承認馬梁這個男人，還是正直而有骨氣的。

小男人的家在德國漢堡，我對這兩個字的認識，僅限于那種夾滿雞肉的圓面包。我說：“什么時候去你的家鄉看看？”小男人說：“等我陪馬做完一期化療，就帶你回去。”

一期化療？一大串金色的星星在我眼前飄浮，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星星，然后腦子才總算空出一塊地方，拼命思考自己所聽到的每一個字，分別對應什么意思。小男人繼續說：“馬的腦子里長了個瘤，位置不好，無法切除，可能長很大，丟命；也可能被藥物抑制，活到老。”小男人的中文有了很大的長進，表達得清楚又明白。

我在比現在年輕10歲的時候曾幻想自己是一個電影明星，演盡世間狗血人生。長大后才發現狗血人生只發生在電影里，大多數普通人過的日子，不過是最平凡的柴米油鹽。我沒想到自己也能當一回苦情戲的女主角，深愛我的男人得了絕癥，從此他燦爛、驕傲、得瑟的人生，將被一只腫瘤改寫，而他首先想到的，是放了我。

心忽然就痛了。從來不知道那個男人也會讓我痛的，真是活該。有4個字是怎么說的？對，情何以堪！馬梁，你深重的愛，讓我情何以堪！

3

找到馬梁時，他正在廚房燉一只雞，整間屋子都飄著復雜又誘惑的香味。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健康，可是，他的確是病人，陽臺上曬著不知名的中藥，書桌上疊著可怕的檢驗單。

腫瘤病人是應該霸道一些的，不允許被打擾和刺激。所以馬梁對我的到訪很抵觸，我問什么都不理，我用手碰什么都不行。唯一值得高興的是那只雞，它被馬梁燉得很爛。一個人只要還念著養生，他就有希望。

我在馬梁家里一呆就是一周，洗衣服拖地板，做什么事都會被他搶下來。好在一周后他終于開口和我說話，他問：“馬克呢？”馬克是德國小男人的名字。我說：“分了。他不會說中文，又不會煲湯。我想過了，還是嫁一個會煲湯的男人比較幸福。”馬梁卻說：“你不必做出烈女的姿態，來成全自己的人格。”我很想給這個恃病生驕的男人一耳光，我說：“如果你不同意娶我，我就絕食，反正我在減肥，減死了一了百了。”

馬梁不再理我，他去陽臺收衣服，可是手怎么也夠不著晾衣架，卻想不起把手柄搖下來。我只好上去幫他，一扶住他的肩，才發現他在抖。馬梁抖得像一片風中的葉子，然后我強硬地轉過他的身體，才看見他淚流滿面。

我的生日是農歷正月初一，在《紅樓夢》里，這是娘娘命，必將大富大貴。我從不信命，長大后轉來轉去找不到合適的男人，就更加不信了。可是此刻，我多么愿意相信自己是一個好命的女人，一個女人命好，就是有好工作，嫁好男人。

我決定和馬梁結婚。我相信我是命好的女人，必將嫁給命好的男人。

4

我決定上網選一款婚紗，卻發現馬梁的郵箱忘了關。想都沒想就點進去看了。里面有他寫給我的那封分手信，以及在那封分手信的之前和之后，許多別的信。那許多別的信，有一個共同的收件人，甜甜—

“4月12日，甜甜，你要的《易經雜說》整理版找到了，點附件可下載。”

“4月22日，甜甜，能不能給我你的八字，我有一種預感，你我是老天配就的天作之合。”

“4月25日，甜甜，今天我向她提出分手了，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5月3日，甜甜，最近總是頭暈，去過醫院了，醫生叫后天去復查，應該沒什么問題。”

“5月17日，甜甜，我們分手吧。不要問原因，也不要找我。”

后面便再也沒有發出的信件，倒是那個叫甜甜的女人，不斷地發來質詢，你為什么不回信？為什么不接電話？為什么不見我？

我應該感到難堪的吧？馬梁并沒有愛我愛到要死的地步，他與我分手在前，生腦瘤在后。他放掉的，是那個叫甜甜的女子。那個甜甜和他一樣喜歡《易經》，說不定也喜歡養生和太極，多么美好的一對。馬梁是沒有錯的，他對我實在是失望得很了，這時候撞上來一個甜甜，合乎他的全部理想，可是，老天爺卻不愿意成全。

我說過，我這輩子必將毀在這個男人手上。只是，有些毀滅，是美麗到眩目的，就像殞石撞地球，“砰”一聲，雖然粉身碎骨，卻能炸出鳳凰涅磐的火花。我退出郵箱，關掉電腦。

馬梁將永遠不會知道我看過那些信。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清楚明白才叫活得聰明，他只需記住一點就夠了，那就是，我將慢慢陪著他走。

因為生也馬梁，死也馬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