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家庭,由三個男人組成,一個是眼盲的老頭,一個是未成年孩子,另一個還是未成年孩子。
那是我在鎮中學的時候,我班上的一個學生,他叫謝海洋。他就是那個家里的一個未成年孩子。
那年他11歲,坐在后面靠門邊的角落。80多個孩子擠在狹窄的教室里,要想每個孩子都能受到老師的關注,那是一種奢侈的想法。
我第一次真正見到他,是在開學兩個月之后。在這個海拔1200多米高的地方,冬天來得特別早。剛進入11月份,雪花就降臨到這個鎮上了。那天我裹挾著寒風,拿著書向教室走去,要到門口時,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不由停住腳步,望向身后。他出現在了我的眼前,眼里裝滿焦急、羞怯、害怕,從右肩挎向左腰的小帆布書包敞著口,里面零亂地裝了幾本書。他穿著兩件單衣,外面一件腋下開了條縫,又臟又舊,前襟上還沾滿泥巴,褲腳上也有一層泥漿。一雙普通的破了洞的膠鞋里露出濕濕的、紅紅的腳背。當我們都穿了羽絨服或是保暖衫走進教室,還要時不時地跺幾下腳,搓幾下手,以示對寒冷的抗議時,現在,就在我的眼前,一個11歲的小男孩兒,只穿著兩件單衣。我不知道是要批評他遲到了還是趕忙叫他進教室。
他沖著還未進教室的我喊了聲:“報告!”聲音清脆而稚嫩,含了些顫音,還喘著氣。我讓他進了教室,心里隱隱有著些沉重的感覺。我知道他叫謝海洋,但不知道他為什么大冬天還穿著單衣服。
在同學們閱讀課文的時候,我走到謝海洋身旁,見他正用那雙紅腫的手在書上寫著,并未看出他與其他孩子的不同之處,哪怕是因為寒冷而搓手跺腳的動作。他也在讀,聲音里帶著些夢幻,并沒有苦悶與怨懟。
下課了,我特地留下他,向他了解些情況。
“謝海洋,你是哪個村的?”
“清水村四組。”
我去過四組那地方,到學校至少要走兩個小時。
“你們家都有哪些人呢?”
“我、哥哥、爸爸。”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謝松金。”
“今天你怎么這么晚了才到學校呢?課都上了一節了。”
“今天該我放羊,喂豬。做完了才能來。”
我回想起自己那些年,要做完家里事務才能到學校的日子,想起“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心里不禁一陣感嘆。
他的話里并沒有提到媽媽,我不知道原因,也沒有再問,我的腦海里卻冒出了這樣一幅畫面——三個男人一個家。
見到謝海洋的父親,是在校門口。跟他同村的彭師傅看見了我,便大聲喊我:“你知道謝海洋在哪班不?”“在我班。”我說。“他父親來看他了。”彭師傅趕忙跟我說。我看到一個蒼老的中年男人,一頭蓬亂的頭發枯黃如經冬日霜雪的衰草,黃瓜皮臉無法找到圓潤的痕跡,一雙眼睛的二分之一與這世界失去聯系,剩下二分之一的三分之二被眼皮蓋住,留下三分之一將這個世界的悲歡離合、苦難幸福看了個大概。他的聲音很清晰地傳入我耳朵里:“我眼睛看不清楚,希望趙老師不要見怪。我是想跟你說,謝海洋如果在學校不聽話,希望你能幫我好好管教他……”我大腦里出現了那小男孩兒的樣子。“我家里的情況很特殊,希望趙老師能體諒他,農忙時節要在家幫忙干活……”我突然感到心里很堵,孩子那么小就要承擔起一個家了。
“我的眼是為修清水那個水庫被炮炸瞎的,他媽媽就丟下他們兄弟倆跑了,那時謝海洋才一歲……我要送他們兄弟倆讀書,我就是四處求人也要讓他們進學校。趙老師,這次我來找你,就是希望你能幫我在校長那里說說,看是不是能幫我減少點兒他們兄弟倆的學費?”
我帶著他去校長辦公室,校長正在。我便簡單說了下情況,校長聽后考慮半晌,便對他說他這種情況很特殊,學校會特殊處理的,叫他等消息。
后來,學校清查學籍時,謝海洋因當時未繳費而沒學籍,我便又去校長那兒問,校長還是爽快地給謝海洋簽條免了他們哥倆兒的所有費用。
我了解了謝松金家的情況后,幫他寫了一個申請報告,讓他拿著去向有關部門尋求幫助。當謝松金拿著那份申請時,我看出他內心里對我的感激。但我不能心安承受,因為那只是一張紙,至于能帶給他家什么,我也不能確定。
倒是后來謝海洋給我帶了他們家自制的腌菜,希望我能夠接受。我明白其中的感情,那里面腌著的是三個男人生活的全部。
兩年之后,我離開了那個中學,在新學校,我常把“三個男人一個家”的事講給學生們聽,我想讓這群幸福的學生知道在他們的身邊,仍然還有很多不幸的人正生活在困境里。
今年春節,我回老家途中休息時,突然聽到旁邊有人喊趙老師,側過頭便看到謝松金和他另一個兒子,兒子長大了,他則顯得更加衰老了。他說謝海洋初中畢業后去學開車了,如今在縣城的工業園區開鏟車。我聽了真為他們家感到高興,他們終于有了改善生活的機會。他問我的近況,后來說到我給他寫的那份申請報告,給他家帶來了很大的幫助,再三說不知何時才能報答我的恩情。
回家的路上,我也想起我童年的家,家雖有殘缺,但不失溫情和愛,我想,能給孩子溫情和愛的家才是幸福的吧。(摘自《散文選刊·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