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祖母還不年老,兜在網子里的發髻多半還是黑的,夾在其中的灰白了的頭發也并不顯眼,可是,祖母的許多說法卻很古怪,比如,當我跟著伙伴們去捕捉扒在樹干上可著嗓門嚷的蚱蟬時,祖母神秘兮兮地拉我到窯里指責說,那飛蟲動不得,陰氣重呢!祖母的古怪念頭還不止這些,那次我正在院子里和了泥巴捏娃娃,她就沒來由地拿了掃把將我追了好幾圈,并大罵我捏泥娃娃是犯了天條,會惹怒老天爺讓本地大旱的。還有一回,我問伙伴討要了蠶種回來,裝在火柴盒里養著,卻被祖母嚴令扔掉,說蠶跟蜜蜂是相克的,我養的那幾條小蠶蟻會將家里養的幾箱子蜜蜂都克死。我無從知曉祖母那些古怪說法從何而來,究竟有沒有得到實際驗證,但我確實一度被那些說法捆縛,時常郁郁寡歡。
好在跟祖母一起生活的日子并不長,我很快就回到林場的石窯里,林場的前身是石油農場,農場的前身是西北建設兵團的某一支,所以,那時場里的編制還是沿襲軍隊習慣,像我家所在的地方,就被稱為四連,連部也設在這里。其他幾個連多是河南人,但連部人員構成要雜得多,有很多外地口音,其中有一個叫林國夫的,似乎是廣東人,他那口廣東方言,現在想來也是似懂非懂。林國夫那時在連部里算是年齡大的,頭發多半白了,據說一生未婚,連部里的大人都喊他林鰥夫,鰥夫叫著大約不大順口,也沒有達到開涮的真正目的,于是大家又改口叫他林寡婦。林寡婦是個好脾氣的人,誰這樣叫他都成,后來連孩子也遠遠地這樣叫,他都是一笑了之。
林寡婦是個饞嘴的人,他喜歡吃蛇。吃蛇的場面往往會吸引來很多人圍觀,因為他開場并不使用任何烹調手段,是完完全全的生吞活剝。我斷然不敢親見那樣血淋淋的場面,只聽很多人繪聲繪色地描繪,他是如何技法嫻熟地將活蛇扒皮,又是如何精確地找準蛇膽的位置,綠色的蛇膽剛掏出來時似乎還有騰騰血氣,林寡婦一仰頭,往口中一丟,咕的一聲就咽下去了,接下來,他才會將鍋灶搬到院子里,在露天里細細烹制蛇肉。
按理說,對林寡婦這樣的人,我們這些孩子是應該唯恐避之不及的,因為林場里到處都是蛇,每天上學、玩耍、去菜園子、抱柴禾等等都不可避免地要碰見蛇,碰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人不搭理蛇,蛇也不搭理人,但林寡婦見一條蛇抓一條蛇生吞活剝一條蛇,若讓祖母知道有他這樣一個人,會嚇得魂不附體的,在祖母眼里,蛇是小龍,是家家護院的莊神,若碰見了一定要設香火供奉的,但林寡婦的行為早已超出大不敬的范圍,該是大逆不道了。但是,我們盡管怕他,卻還是喜歡跟著他,他手里邊,有一只玉蟬呢!
林寡婦對小孩子很大度,沒幾個大人親眼見過那玉蟬,但他卻肯滿足每個小孩子的好奇心,任由我們拿在手里仔細把玩一番。據他自己說,那是塊漢代玉蟬,用新疆和田玉刻成,用的是“漢八刀”的刻法。在他的指點下,大家數了一下,一致認為的確是八刀刻就,但我心下揣疑,總覺似乎要比八刀多那么一兩刀。不過,這并不影響我們對玉蟬以及衍生到林寡婦身上的崇拜之情,那玉蟬,雖然雕工粗略,寥寥幾筆,但臥在那里的,的確是只溫潤光潔的玉蟬兒,跟樹上常見的蚱蟬有一比呢。
林寡婦吃蛇,卻愛蟬,大約是愛屋及烏的緣故。
那一年夏天,蚱蟬格外多,每天夜里,都聽得見什么東西啪啦啪啦敲打窗子,爬起來借著月色向窗上看,也總能望見又有一兩個小黑團兒硬生生撞到玻璃窗上來,啪的一聲響,又滾落下去。父母多半都同意我們半夜起身出去揀這種小樹猴兒,有時候,大人們也會參與進來,人人端只敞口罐頭瓶子,拿只手電筒,一打開房門,就有幾只剛從地洞里鉆出來尚未蛻皮羽化的蚱蟬攔在腳下,身上還泥乎乎的,像剛在爛泥巴里打了滾兒。上了樹的蚱蟬雖多半蛻了皮,但也一樣反應遲鈍,被手電筒光罩住就呆了一般,單等你去捏它。高處的抓起來也不費勁,只管在樹干上跺幾腳,就聽見啪啦啪啦一陣響,你盡管去拾就是了。最有趣的是釣蚱蟬的若蟲,每棵大樹周圍的地面上都分布著一些手指粗的小洞,拿根細樹枝探進洞里去,呆頭呆腦的蚱蟬若蟲立刻抱緊枝條任你拽出。每晚出動一回,保管大豐收,第二天住在石窯里的人家戶戶飄著油炸蚱蟬的香味兒。
但是,吃蛇的林寡婦卻從不吃蟬,而不吃蟬的林寡婦又是個捕蟬高手。他若一個人捕蟬,多半是為了戲蟬,將蟬兒拿在手里把玩一番也就放生了。但他常常帶領我們一幫小孩子捕蟬,這時,他便是為著鞏固他在我們心目中的老大地位了,往往是他捕來的蟬最多,數過了,我們也心悅誠服了,他也還是放了。
白天的蚱蟬不像晚上的蚱蟬那么好捕,雖然它們一心二用,一邊不斷聲地扒在樹干上“咋——咋——”直著嗓門大叫,一邊把強有力的口器刺入樹干有滋有味地吸食樹液,但一點都不影響它眼觀四路。林寡婦給我們仔細講過蚱蟬的特征和習性,我們都知道,蚱蟬的視力極好,因為它們有五只眼睛,兩只大且有光澤的,是復眼,兩只復眼之間還有三個微小的橘色小點,那便是三只單眼,單眼的視力當然遠不如復眼,只能感光而已,但五只眼睛,除了身后照顧不到,其他幾個方位的風吹草動盡在蚱蟬眼中。因此,林寡婦叫我們白天接近蚱蟬時必須從后方行進。為何螳螂捕蟬能一舉成功呢?就是因為螳螂在蟬后面,身后,便是蟬的死穴呢!
我們的裝備都很傳統,是大人們口口相傳沿襲下來的捕蟬手段,嚼一滿口麥仁,嚼得滿口白沫,直至面氣消盡,拿到水里一再淘洗,終于成為一團又軟又黏的面膠了,便沾在長竿的一頭,用來黏蟬。但我們能制造出來的面膠太少了,嚼上幾嘴麥仁,也不過大拇指大小的一團而已,試想,用這樣小面積的膠黏蟬的幾率會有多高,即使我們成功出現在蚱蟬身后,那沾著面膠的竿子漸漸接近蟬身,也是岌岌可危的場面,常常是快要近身時,蟬兒便發現縱身飛去了。但是,林寡婦很厲害,他用鐵絲圈一個腦袋大的環擰到竿子一頭,然后就提著竿子在林子里亂竄,并不像尋找蟬兒的模樣,很快,他發現大蜘蛛網了,馬上用鐵絲圈輕輕罩過去,網便在他的桿子上,為了保險起見,他往往會多罩幾個蜘蛛網,把他那裝備打扮得絮里索落的,這樣,他黏蟬的命中率幾乎百分之百,只要找見目標,舉網一罩,次次成功。
林寡婦總是笑話我們捕蟬時躡手躡腳的模樣,他說蟬根本聽不見,只要在它身后,就可以放開腳步吹著口哨去捕。為了驗證,他領著我們做試驗,我們一群人潛到一棵樹下,一只蚱蟬頭朝上方正在放聲歌唱,我們開始狂蹦亂跳、鬼哭狼嚎、雞鳴狗叫……無論制造多大的動靜,也沒能打斷蟬的歌聲。我們又驚奇又好笑,盲人化妝,聾子唱歌,這都是天底下的大笑話呢,可眼前這傻乎乎的蟬,竟聽不見自己的歌聲?那么,它唱歌還有什么意義呢?林寡婦糾正我們,蟬聽得蟬語,聽不得人聲而已!他給我們解釋,人和蟬的聽覺器官都有自己能接收的聲波范圍,而人類制造出的聲波,蟬卻收不到。所以,雄蟬善歌,且為吸引雌蟬而歌,雌蟬聲啞,卻善聽,聽得雄蟬高歌便姍姍而來。
正為我們做解釋的林寡婦突然情緒低沉了,他驅散我們,躺在一棵樹下,從懷里摸出那只玉蟬兒,將半截子噙到口里,只露出玉蟬溫潤的頭來,他一躺,就是一兩個小時,心事重重。我們遠遠觀望,竊竊私語,卻都不敢近前。這時,一個伙伴面露神秘之色,小聲說她知道林寡婦怎么了,等我們把小腦袋擠湊到她跟前,她悄聲說:“林寡婦想大姑娘了!”她的話真是讓我們大驚失色,小時候,連大人們都不會公開說什么想姑娘之類的話呢,她的話叫我們聽來,跟耍流氓差不多了。但她很快對我們透露說,林寡婦年輕時有個大姑娘,差點成了他媳婦,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死了還是散了,總之,沒成!我們頓時信服,并議論紛紛,以為那玉蟬兒,一定是當年大姑娘贈給他的信物,所以他才如此珍藏。議論的當兒,我卻暗地里慚愧了!
我曾一度覬覦林寡婦的玉蟬兒,可謂絞盡腦汁啊!
起初,我是打算用我自己的寶貝跟林寡婦交換的。我家里有一樣很漂亮的別人家都沒有的裝飾品,一只玻璃松鼠,兩只小前爪抱在胸前,爪里還抱了小松果,小腦袋微微昂著,嘴巴張開,露出兩顆顯眼又可愛的門牙,大尾巴高高翹起……盡管我知道它是用玻璃做的,但是,我仍然驕傲地對外宣稱,那是一只珍貴的水晶松鼠。不知是否有人相信,但總之,從來沒有人為此辯駁過。我就是打算用這只水晶松鼠跟林寡婦交換的。
當我帶著水晶松鼠向林寡婦提出交換條件的時候,他似乎是忍俊不禁,我看見他幾度扭過頭去笑得連肩膀都聳動起來了,我幾近惱羞成怒,但既未達目的,又不知該如何收場,只好裝作沒發現他在強忍笑容。后來,他鄭重地對我說:“你知道這玉蟬是派什么用場嗎?”原來,玉蟬是“口含”中的葬玉,也就是壓舌蟬,是人死后含在口中的玩意兒。他說:“這玉蟬兒是漢代古玉,是在死人嘴里含過的東西??!”林寡婦的話嚇得我汗毛森森,渾身直打激靈兒。我突然想起祖母曾警告過我蟬兒陰氣重的話來,祖母警告我莫非就是因為這個嗎?我把這個推測告訴林寡婦,并告訴他,其實我的祖母才是真正的寡婦,而他不是。林寡婦哈哈大笑。
祖母從老家到林場看望我們,并決定住一段時間。她在平原上過慣了,對一推門就看到山的環境很排斥,她整天嚷著心急啊心焦啊,眼前不敞亮啊,滿耳朵知了叫啊,除了山什么都望不到啊……為了排遣煩悶,她開始密集地干活,做完這樣做那樣,實在沒活計了就衲鞋底,嘶啦嘶啦扯線的聲音徹夜不息。可不知怎么的,祖母就認識了林寡婦,等我發現的時候,他倆已經坐在院子里開始拉閑了,祖母說著一口地道的甘肅本地方言,林寡婦說一口廣東天書,竟然交流自若。
林寡婦主動將玉蟬兒掏出來給祖母看,祖母并不接,連聲說,陰氣重呢,帶那么個東西干啥。林寡婦不以為然,他伸手在空中劃著圈兒講:人死了,含在口里,可以輪回復生呢,你這輩子沒完成的想望,下輩子完成,總有圓滿的時候。為什么口含要用蟬的造型呢?你看蚱蟬一輩子,四年時間要在地下挖掘的黑洞里度過,鉆出地面羽化成蟬在陽光下也就活一個季節吧,咋咋呼呼忙忙亂亂就為個繁衍后代,跟人多像?。?/p>
我坐在他倆中間,但他們都對我視而不見,他們的話跟手里正褪的玉米粒兒一樣多,他們嘴里說著,手里忙活著,玉蟬兒臥在林寡婦膝蓋上。新鮮的玉米粒兒先是埋了他們的腳,又依著腿漸漸上升,連小腿也埋住了。祖母本是嫌樹上的蚱蟬吵鬧不休的,但現在也不覺得了,他們倆的聽覺器官,跟蟬一樣只能接受對方的聲波了。
在林寡婦的生活里,不只有蛇、有蟬,還有兇猛的野豬。野豬是各連的公共敵人,它們長相丑陋性情貪婪,一旦竄進玉米地或者向日葵地里,一晚上就能禍害掉一兩畝地。連里的大人想盡辦法對付野豬,只要發現野豬的蹤跡了,男人們會傾巢而動。林寡婦雖然年紀大了,但他是個好獵手,是剿滅野豬隊伍中不可或缺的中堅力量。他們的集體行動多半大勝而歸,戰利品被扛回來,女人們集中在某一家廚房里徹夜勞作,男人們將家家戶戶的大小桌子都搬到院子里集中成一長排,第二天,節日的盛宴開始了,整個連部里都飄蕩著野豬肉的香氣兒。
祖母沒有吃過野豬肉,但她已經聽林寡婦講了捕獵野豬時的許多驚險場面,林寡婦同時向祖母承諾,他會安頓人密切注意野豬的行蹤,一定讓祖母盡快在長條桌上品嘗到野豬肉的味道。那一天終于來臨了,男人們天色未黑就帶著獵槍出發了,他們早早埋伏在野豬可能出沒的地方。林寡婦當然沖鋒在前,他是最好的獵手,第一發子彈總是由他射出!
轟……
林寡婦的槍坐膛了,彈砂向后沖出,直接揭掉了他半個腦袋。
安葬林寡婦的時候,那只玉蟬兒,含在他口里。
我沒看見祖母有過分悲痛的表示,至少,在我眼見的地方,祖母都是很平靜的。好些天過去了,有一天黃昏,祖母在炕上默坐,我坐在祖母身邊折紙,祖母突然將我推下炕去,她不容置疑地叫我對著東南方向磕頭。我磕了一個,她叫我再磕,我又磕了,她叫我不要停下來,接著,祖母就伏在炕上哭了起來。第二天,祖母離開林場,回到她的平原上去了。
很多年后的祖母,頭發全部白了,她變得很老很老,我回老家看她,她總是在大門口的樹蔭下呆坐,樹干上落了幾只蚱蟬,像一支訓練有素的樂隊,一起發聲,一起收聲,一樣的聲部,一樣的平仄。我問祖母:“吵嗎?要我趕它們走嗎?”祖母微微含笑,答非所問:“你發現了嗎?蟬兒啊,跟向日葵一樣,攆太陽呢,它們啊,攆著太陽在樹干上挪了一圈了,在地底下呆的時間太長了,出來了,看著太陽愛??!”
老祖母笑著,出聲笑著,笑得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