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基督山

1

大學二年級時，我和段威成了朋友。

段威身上疑點很多，他額頭上有～道疤，尤其在浴室，看到他背上橫七豎八的都是傷痕，紫紅一片。每天夜晚，他都要我陪著他一起跑步。學校外有一段鐵軌，順著鐵軌跑兩公里再折回來，再折回去。凌晨時分，整個城市都睡去了，就剩下我們兩個小跳蚤在它的衣領(lǐng)上跳舞。

段威一家人都已移民美國，只有他堅持留下來。我不明白像他這樣的富家子弟，為什么喜歡窩在宿舍里和我這個窮小子歡度春節(jié)。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吃完校領(lǐng)導送溫暖送來的餃子，窗外刮著大風，樹枝被吹得拼命敲起窗戶，電視機傳來朱軍高昂的聲音，“西藏邊防哨所發(fā)來賀電…”分外無聊。

段威說：“我們?nèi)ヅ懿桨伞！?/p>

在鐵軌邊，我們坐在荒蕪的站臺上，一輛幾乎無人的列車呼嘯著從眼前飛過。那一年北京禁放煙花，天空一片死寂，遠方的夜空只有一兩點勇敢的煙花像彩色顏料飛濺到半空。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段威說。

2

十五歲那年，我轉(zhuǎn)學的那個學校里有個很美的女孩。我還記得她穿著馬海毛的白毛衣，下面是月白色的布裙，陽光打在她身上，點綴著一層淡淡的光暈。

你很難想象像陶瓷一樣的女孩，卻有一個不良少年的男友。那個頭發(fā)倒立，戴著蛤蟆鏡的少年摟著她走在街上，耳朵上的白銀墜子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他是羅更。

兩個月以后，我在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淡粉色的信箋，信寫得好奇怪我們還在體育倉庫見。然后我的心就開始狂跳起來——是她的署名。

下課后我悄悄靠近她，若無其事地問：“我在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她把頭扭到另一邊輕輕地點了點。上帝，我已經(jīng)飛了起來！我無法拒絕這樣的邀請，一整天我都像踩在棉花里，老師用粉筆頭砸我我沒有反應，直到被拎到樓道罰站，我還在想一個問題她為什么看上我？

放學后，在倉庫門口，她向我招招手，然后拉我到跳馬后面。她的手綿軟，但卻冰冷。倉庫里到處是灰塵，天窗上的破玻璃漏出一點點微弱的光茫，仿佛舞臺上的追光打在她的身上。

她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含淚說：“對不起。”

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就是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后一句。

還沒明白怎么回事，我衣領(lǐng)一緊，被人重重摔到地上。我轉(zhuǎn)頭一看，是那個壞小子羅更，還有三個小孩。我困惑地轉(zhuǎn)過頭去，可是她已經(jīng)消失了。還沒等我回過神來，雨點般的拳腳已經(jīng)砸在我身上。我一向是個老實孩子，只有乖乖送上錢。最后他們打累了，把我扔到籃球筐里。可當他們走到門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爬起來不顧一切地喊著她的名字：賈嘉！

后來我完全瘋了，我打不過這些比我大兩三歲的社會青年，但是我找到他們中間最弱小的人為突破口，不管他們怎么打我，我都只打那個小子。我把他的鼻梁打斷了，他的肋骨打斷了，他的門牙打掉了。最后他們拼命踢我，但我就是咬緊他的脖子不松口。

那小孩拼命地哭，他嚇杯了。羅更亮出了彈簧刀，在我背上割了二十刀，我才失去知覺。

那天，我胳膊被打折了，鼻子已經(jīng)斷了，額頭上被刀割了深深的一道口子，渾身上下都是血。

體育老師進來時，我們都已經(jīng)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臉上的紗布揭下來的時候，我都認不出鏡中的自己了，最搞笑的是我居然比以前漂亮了，我的鼻子變得又高又挺。羅更和那些同伙都已經(jīng)進了監(jiān)獄，被我咬成重傷的那小子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個月。

我轉(zhuǎn)學了，賈嘉也很快轉(zhuǎn)學，我們再也沒見過面。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想找她問：為什么要那樣對我？

所以我沒有跟家人一起移民，我還有事情要解決。其實我在高三就已經(jīng)找到了她，在我們那個小城市，想要找一個人其實很容易。她就在距我家十公里的地方，我甚至跟蹤了她很長時間。但我最終決定換一種方法。

3

我和她考進了同一個城市，同一所學校，我掌握了她的一切喜好。我知道她喜歡滑冰，喜歡聽吉他，喜歡看男子籃球，喜歡逛超市，還喜歡吃麥當勞的甜筒。

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都在注視她。對她來說，那個轉(zhuǎn)學只有兩個月的男孩容貌早就模糊了吧。我不再是那個瘦弱蒼白的男孩，現(xiàn)在的我皮膚黝黑，高大健壯，我甚至改了自己的名字，父親以為這樣可以讓我重新開始，卻也抹去了我最后一絲過去的痕跡。

我是在冰場上征服她的。為此我特地訓練了兩年，我和她都加入了滑冰協(xié)會，然后，理所當然地，作為整個協(xié)會滑得最好的男女，我們代表學校參加全市大學生雙人表演賽。你知道我第一次和她友好握手的時候，渾身抖成了什么樣子嗎，

我們整晚都在冰場上旋舞，誰能受得了這樣的耳鬢廝磨？更何況我是如此了解她，我知道她最喜歡吃蕓豆卷，我知道她喜歡凍頂百合。她的幾個死黨，都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她當年欺騙了我，我要她加倍償還。

在比賽前的最后一晚，當彩排的音樂忽然停止，最后的動作是我把她摟在懷里，我沒有再猶豫，深深地吻了她。

周星馳曾問菩提，一個人怎么能愛上一個他恨的人，我害怕她摸到我的背部，那里縱橫交錯著五年來的仇恨。我害怕她提到過去，因為我來到她身邊，就是要進行末日審判。一到冬天，寒氣進入我的傷疤，背上就疼痛萬分，我必須拼命跑，直到大汗淋漓逼出寒氣。我不能原諒自己，忍受了這么多年，準備了這么多年，我卻無法快意恩仇。

有時候，她輕輕摸著我額頭上的傷疤的時候，會忽然淚流滿面。

生日那天我們都喝了很多。最后都各懷心事地醉了，然后抱頭痛哭。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賓館的床上，赤裸著上身。她坐在梳妝臺前，鏡中，她安靜地看著我。她看到我背上的傷疤了，世界上有這樣傷疤的人，不會很多。

4

這一刻，已經(jīng)在我腦海上演練了千萬次。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會是如此的場景。我必須要說我的臺詞了：“我找到你，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陷害我?”

她說：“因為我想保護他。”

“他是誰？”

她說了一個名字，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那時我只不過是一個轉(zhuǎn)學兩個月的男生，哪里能記住那個男主角到底是誰？

“所以你就找我當替代品？”

“因為你是個轉(zhuǎn)學生，對我來說是個陌生人。因為你是富家子弟，如果被打傷了，還可以有錢醫(yī)治。“

“他呢？”

“他從此再沒出現(xiàn)過，出事后一個星期，他也轉(zhuǎn)學了。”

“謝謝你找到我。”她說。

“你那雙眼睛讓我?guī)缀趿⒖陶J出了你，你面容改變了，名字改變了，可是我忘不了那雙眼睛。我一直想欺騙自己，可我受不了你眼中那種愛恨交織的神情。”她忽然轉(zhuǎn)過身“你為什么如此害怕揭穿這一幕，你甚至不敢讓我摸你的背？”

我心里痛到極點，痛得我彎下腰，痛到我號啕大哭。我們拼命摟在一起，仿佛失散多年的磁鐵，哭到我感覺脫水，哭到聲嘶力竭，哭到我們昏昏睡去。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離開，背包散落著，幾張照片落在地上，我們在滑冰場上陶醉地笑著。在夢里她望著我“你打算怎么處置我，”

不錯，她已經(jīng)是我的獵物，我該如何處置她？我想起第一次摸她手里的心跳。

我在她最愛我的時候拋棄了她。

可是，為什么我卻一點也不開心？我害怕她的電話，我害怕控制不住自己，再回到她身邊。這么多年來，我們都成了對方的全部，我們恨過了也愛過了，留下一地的狼藉。

冬天的第一場雪終于落下來，我們的酒也喝光了，段威滿眼通紅地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火車嗎？因為它總有一個終點，可是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整個青春，卻走不出這個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