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許美人的棺槨被送進陵園時,已是深夜。陵園里內(nèi)湖中有鴨子在疾奔,便像溺鬼之聲,陵室內(nèi)昏黃的燭光忽明忽明,忙了半宿的宮女青蕓也驟然心神不定起來。
她提著羊角風(fēng)燈走至陵室口,抬頭望見到天上風(fēng)掃云開,一輪皎月涌出,慘白得有若許美人入殮時那張毫無生氣的小圓臉。
這許美人也不過四十多年紀(jì),生前不得寵,便連死后殉葬之物也是屈指可數(shù)。風(fēng)生袖底,青蕓在絲絲冷意中怔怔出神,回過頭目光落在早已倚著棺槨安然入睡的明萱和水柔身上。
兩個都是青蔥豆蔻的年齡,一個溫潤若玉,一個嬌俏若花,只是古地三千里,深宮二十年,許美人老死宮中是一輩子,她們?nèi)碎L伴青燈也是一輩子。
可是,青蕓低下頭將自己纖長的手指掐得血紅。她的一輩子原本不該是這樣的。
在被選入宮前,青蕓自有爹疼娘愛,更有個喚作逸塵的清俊少年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地長大。
也是這樣涼風(fēng)吹袖的深夜,逸塵會為她添衣?lián)鹾?,握著她的手坐在荷塘畔賞月吃果子。燭燼月沉?xí)r,他送她回家,在推開柴門的一剎那,他曾湊在她耳畔輕輕告訴她。
“青蕓,等你及笄了,我便讓爹娘來你家提親?!?/p>
她低下頭兩腮如染了桃花,抿唇不語心里卻自然是喜歡的。
未料她最終的命運卻是被一紙廣選宮女的文書緊緊拴住了。
再之后,再之后她便踏進宮門,學(xué)規(guī)矩習(xí)禮儀,在深宮皇城中如履薄冰整五載,第六年秋她便被調(diào)至陵園,開始過著枯燥冗長的日子。
都說光陰如白駒過隙,如今屈指一算居然已經(jīng)整整十年。青蕓稍低下頭,羊角風(fēng)燈的玻璃罩透明純凈,映出她那張不再嬌嫩年輕的容顏。
心也是這樣,早就枯槁如灰。青蕓提燈轉(zhuǎn)身行尸走肉般往回走,就如走進埋葬自己的墓穴里。自從調(diào)來護陵,她便逼迫自己學(xué)會忘卻,忘了青山綠水的家鄉(xiāng)、年邁憂傷的雙親,及那眉目含笑溫存體貼的少年郎。
甚至她都記不起,當(dāng)初到底是因為什么才被送到了這個灰暗陰沉見不得天日的所在。
2
往后的時日,永遠就只有青蕓一個盡心盡力地為許美人焚香祈福清掃棺槨。本來這是每個守陵宮女的份內(nèi)之事,只是自打?qū)m中來了道新旨意,整個園子便像往古井中水投了一顆石子,波瀾陣陣。誰又有心思來理會其他雜事?
旨意上寫得分明,天子因欲挑選一個心境最為沉靜的宮女進煉丹房,助之煉丹修道,以求長生之術(shù)。心境沉靜,自然誰也比不上護陵的宮女。而這些女子中,誰又能比得過滄桑安靜若老尼般的青蕓。
“姐姐,你若能出了這地方。可別忘了我。”青蕓稍回過頭,看到長明燈燭光閃爍,映出一道如剪紙般單薄纖麗的身影。
水柔便像她的名字,永遠是怯怯的聲音,一傷心起來便像兔子般兩眼通紅。水柔每次依在她懷里撒嬌發(fā)嗲時,青蕓那顆被磨勵得堅硬冷漠的心陡地便柔軟起來。
誰沒有過天真爛漫的少女時光,在很遙遠的記憶里,青蕓自己也曾喜歡依賴著家中的長兄長姐,使?jié)娝Y嚒で蟊Wo。
青蕓便寵溺地笑笑,正要答話,看到明萱提著個食盒走進來,微笑著向她們招招手:“這里有些點心,是前些日子我母親探親時捎來的。如果不嫌棄,大家就分了吧?!?/p>
水柔便歡天喜地地去打開盒子,點心果然做得很精致,香菜餑餑、壽字油糕,這都是明萱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酥而不爛、油而不膩。對于她們這些在陵園里每日里都是清湯寡水的人,實在是好口福了。
青蕓執(zhí)一個餑餑咬了半口,目光淡淡掃過園子花光樹影處,那跟隨前來傳旨選人的公公正在訓(xùn)斥一干小宦官,有機靈的便伺候他坐下,捧幾塊明萱孝敬給他們的糕點呈上。
她心思一動,悄然走至水柔身畔,將適才未說的話講給她聽:“你放心吧,我自然是會留在這里陪你的。”抬起頭,兩道洞察人心的目光徑直望向正與眾人談笑風(fēng)生的明萱。后者悄悄將視線移開來,并不敢去回望她。
3
到了第二日,果然青蕓便和水柔一起留了下來。被公公選走的那個是性情溫和如玉的明萱。明萱人緣好,離開時拉著每個姐妹的手都絮絮說了半日知心話。
獨有一個水柔,孤單失落地站在混沌暮色中,低頭十指將素裙衣角絞得飛快。這滿園守陵的女子都是因為犯了事的年長宮女或是先帝遺妃,唯有她和明萱年紀(jì)最小也來得最冤枉,不過是初進宮時正巧薨了個太妃,又缺兩個生肖相應(yīng)的宮女護陵。她們便陰差陽錯地被選了來。
心里有了剌,便和明萱道別時也有些意興闌珊。青蕓看出究竟,淡淡地和明萱說了幾句后,便拉了水柔的衣角,躲在一株木樨樹后倒反過來寬慰她。
“別急,你也不是沒有機會的?!?/p>
木樨樹清香繚人,幽靜曠遠,水柔一顆不忿的心終算稍稍安撫,何況,說起來被搶走機會的明明是青蕓姐姐,她又怎能這樣小器量。
誰都不知道為何明萱會被選,唯有青蕓心知肚明,在那公公開口時她便聽出來他有著和明萱一般濃重的鄉(xiāng)音。明萱是用那幾盒糕點,勾起同鄉(xiāng)的思鄉(xiāng)之情,從而網(wǎng)開一面,對她特別關(guān)照。
青蕓在宮中待了整五載,這種小伎倆如何會看不穿。
在送明萱離去時,青蕓折一支香草插入她的發(fā)鬟,當(dāng)今天子醉心修道,香草象征遠離人間穢氣的高潔之物,皇上見了必然會喜歡。
青蕓這樣說時,明萱眸中不覺有淚花閃爍,輕輕說了聲對不住,聲音發(fā)顫哽咽,是真心的羞愧。青蕓纖長的手指替她抹去淚痕,她說沒關(guān)系,都是自家姐妹,能出去一個是一個,是誰都無所謂的。
青蕓在那時是真的以為自己什么都無所謂了,直至來接明萱的馬在陵園停下,有幾個宮里來的道長執(zhí)拂塵高深莫測地走過來。那時有一枝桅子花交纏著垂下來,在陽光下遮住了一個高挑修長的身影。
逍遙巾,五岳冠,寬大的衣袖被風(fēng)吹得飄逸若仙。青蕓終于看清他那張清朗而英俊的臉龐,她的手一顫,枝上銀白若雪的花瓣若斷翅蝴蝶般潸然而下。
她的故人林逸塵,如今卻是在宮中司求仙問道之職的逸塵道長,他的師父便是深受當(dāng)今天子寵信的藍衍真人。
因早已脫胎換骨,所以他經(jīng)過她身邊時目不斜視,如遇陌生人。
4
不知不覺,盛夏便來臨。
明萱離開后,陵園內(nèi)有關(guān)她的各種消息如風(fēng)一般傳遍,據(jù)說她極懂察言觀色,八面玲瓏,行事極受藍衍真人的贊賞。天子也對之極滿意。
當(dāng)青蕓正低頭清掃園中松柏的殘葉落針時,身畔也是這樣在竊竊私語。她側(cè)目四顧,卻并未看到水柔的身影。驀然才想起,她這兩日頭痛風(fēng)熱,向管事姑姑請求了許久方才應(yīng)允的假。
待晌午時分,她方抽得空來去探望水柔。只是走至許美人陵室前,卻看到穿一襲素白褶子裙的水柔正裊裊站立著,從她這個角度望過去,能看到水柔是略施脂粉過,低下頭輕聲I曼語,看上去格外嬌俏可人。
當(dāng)然水柔不是自言自語,她的身畔站著一個年輕男子,沉穩(wěn)滄桑的眼,著的是華服卻并不張揚,一雙眼只管定定地望著墓室出神,復(fù)又點頭嘆道。
“果然你是個有心的。這都是由你親手置辦的嗎?”
青蕓將自己整個身體貼在石壁上,如一只壓抑的蝙蝠呼吸艱澀。她自然知道此人,是奉旨前來查視陵園的滬定王,當(dāng)今天子與先皇后唯一的嫡子。
滬定王聲音低回幽深,手指輕扣香案上一只裝有貢品的瓷碟,是墨梅形狀,柄如花蒂。另有三碟,合起來就是四季花蕊,色澤鮮艷,做工也精巧。
當(dāng)初青蕓要湊齊這些并非易事,雖是許美人臨終前交代的遺愿,只是她人微言輕,又有誰將之放在心上??墒沁@時她卻清清楚楚聽到水柔清甜的聲音傳來。
“這都是奴婢的份內(nèi)事。王爺盛贊了。”
青蕓垂下眼瞼,款款地便從陰暗里走出來,依著規(guī)矩向滬定王行了禮,目光靜靜地望著神色忽變的水柔。后者如花容顏剎那問變得煞白。
自己隱瞞她,并搶了她的功,如今卻被她發(fā)現(xiàn)了。水柔方寸大亂,張唇準(zhǔn)備道出實情,卻不防青蕓磕了頭輕聲道:“水柔實是個細(xì)心妥帖之人,奴婢們都是看在眼里的?!?/p>
水柔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看滬定王打量青蕓良久方揮手讓她起來,轉(zhuǎn)過身和顏悅色:“你們都很好,回宮后本王必然會重賞你們的?!?/p>
滬定王走了許久,水柔方哇的一聲哭出來,復(fù)又像個嬰兒般依偎在青蕓的懷里,梨花帶雨怯弱可憐。
她說:“青蕓姐姐,我并不是有意。我只是太想出去。姐姐你放心,若我能踏上青云,定與姐姐同富貴?!?/p>
5
青蕓稍稍將她單薄的身子移開,她也知水柔這番話并非狂言妄語,她在墓室外等了良久,分明便看到水柔正暗自地向滬定王眉目傳情。而后者更是暗暗地遞給她一塊玉牌,又絮絮地說了些話語。
也許是隋話,也許是許她將來的諾言。水柔年輕貌美,自己便再送她一個善良細(xì)心。水柔也罷,明萱也罷,不管怎樣她都能體諒她們,都是如花的年紀(jì),又怎能困在這死氣沉沉的陵園。
誰都知道滬定王雖是圣上嫡子,卻并不很受寵愛。當(dāng)今天子信道,藍衍真人曾借神仙之言說過兩龍不能相見之語,父子競有十多載不能見面。而這太子之位也遲遲沒有定下。
天子是想長生不老,永永遠遠將這九五至尊做到底。滬定王便是一根雞肋,可是哪怕是雞肋對守陵宮女水柔來說也是一條結(jié)實可靠的救命繩。
青蕓望定水柔那雙惹人憐愛的眼眸,站起來~字一句告訴她:“你若真能順利離開這里,便再不要和我有倒可瓜葛了。否則,我們這姐妹定然是做不成的?!?/p>
水柔越發(fā)惶恐起來,像個做錯事的小妹妹輕攥著長姐的衣角,清瑩的淚水縱橫闌干,最后便倚在她的腳下哭成了個淚人。
將衣角緩緩抽離,青蕓轉(zhuǎn)身便走,墓室外有微風(fēng)吹來,遠處荷塘墨綠的葉子晃如波濤,讓人根本瞧不清荷塘深處的淤泥污濁。她在如血殘陽中站定腳步,長長地嘆了口氣。
水柔,待你明我之意時,可能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勢咸水火。
然而第一個與青蕓勢如水火的卻是已有許久時日未見的明萱。
那已是水柔被調(diào)出陵園的半月之后。其實被賜守陵的女子能順利離開并非易事。明萱已是天子開恩的特例,而水柔卻確確實實是滬定王費了許多水磨工夫才請得這一旨意的。
當(dāng)半月后第二道旨意來時,人人都以為托著水柔的福,青蕓都有了出頭之日??筛糁故覂?nèi)空蒙繚繞的香霧,青蕓隱約地看到來宣旨的公公臉上皮肉正似笑非笑。
果然是道實獎暗罰的旨意。黃帛上說得分明,因護陵宮女青蕓恪盡職守,特封為少使,另享公主禮,守一年孝制。這些官面話都是虛的,實則,是已然仙逝的許美人忽然八了天子的夢,天子向道長求解。藍衍真人解道是許美人膝前并無子女,在天庭寂寞,方來打擾陛下。
后來,是煉丹房女官明萱獻的策解的君憂。宮女青蕓,在陵園里侍奉許美人最為虔誠。不若就收為義女,兩全其美。
然而這守一年的孝制,是要整一載幽閉在陵室之中,日夜頌經(jīng)焚香,一日三餐也是由專人送進,便連園子也是出不去的。
青蕓垂下眼瞼,不動聲色地領(lǐng)旨謝恩,周圍的目光幸災(zāi)樂禍有之,悲憫同情也有之。她的一顆心思卻早已飛遠。明萱,你因何故競要這樣害我?
6
一年幽閉的歲月青蕓原本以為很難熬??傻蕉ゴ簛恚喝ハ挠种?xí)r,她才驚覺陵室之外竟已起了番天覆地的變化。
天子的身體每況愈下,卻又依舊對那些道人言聽計從。滬定王這個還未封為太子的儲君已忍無可忍,早糾集了幾個老臣意欲逼圣上退位。
然而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至今并不敢輕舉妄動。可是宮里詭異緊張的氣氛便連守孝一年進宮稟報的少使青蕓也感知到了。
領(lǐng)路的宮女有事先行走開,青蕓打量著這陌生得讓她炫暈的故地。紅墻黃瓦、畫棟雕梁,與那到處一片灰茫茫的陵園截然便是兩個世界。
然而卻一樣陰沉肅殺。青蕓的唇邊泛開一絲苦笑,想來還是托了這幽閉一年的福,否則她大概此生都無緣再踏進皇城了吧。綠蔭濃處蟬嗚聒耳,亮燦燦的陽光照得她眼花繚亂,恍惚中卻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五色鑲花羅紗裙,寬大的衣袖上嵌有色澤幽綠的寶珠,新衣襯舊人,然而那依舊嬌嫩若花的臉龐早被層層的脂粉裝飾得更為精致亮麗,再瞧不出一點天真爛漫。
是如今已成為滬定王側(cè)妃的水柔,今非昔比,一言一行皆有余威,聲音中再不復(fù)以往般怯怯不安。
青蕓屏住呼吸,聽她一字一句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總之我不要看到看沈青蕓這個人在我眼皮底下出現(xiàn)?!?/p>
她的胸口就像刺上了針尖麥芒,糾心地疼,疼到極至卻又不敢發(fā)出聲來,只因她分明便瞧見水柔對面站著一個年輕的道人,,依舊是那樣清朗英俊的眉目,目光卻深沉滄桑了許多。
陽光照在她被禁閉了一年而格外雪白的臉龐上,映得幾欲透明。這是為什么呢?她這一生中曾愛過的戀人和曾疼愛過的妹妹,競聯(lián)起手來一起對付她。
這一日,青蕓只黨自己過得恍恍惚惚。直至日暮西山,昏鴉亂飛,有個宮女匆匆遞給她一張素箋,上有蠅頭小字,筆跡蒼勁有力。
她站在如血夕陽下幾欲哭出聲,曾幾何時,那青俊溫存的少年郎也曾讓人悄悄捎書信給她,小小一張紙寫盡了甜甜蜜蜜的情話,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卻原來,時光能將所有的情意撕裂粉碎、毀之殆盡。
青蕓不是不知昔日的青梅竹馬搖身一變?yōu)榈朗康木壒?。這十年,逸塵父母俱亡、家道中落,而由于圣上一心修道要想前途光明燦爛直取捷徑,修道竟比考功名更直接得多。
原來這十年,誰都在廝殺著自己的一片天地。只有一個她將自己封閉沉寂十余載,到頭來,卻終是逃不過被最親近的人陷害之命。
青蕓抬頭看向天上變態(tài)萬千飛云,復(fù)低下頭將那封她錯等了這么多年的書信撕成碎片,就像淡然地撕裂著自己的靈魂。
他們錯看了她,有些事她并不是不懂,只是以前不屑為之,就像今日她留了個心眼,遠遠地便看到滬寧王府的一干奴才緊跟在逸塵道長的身后,布好了局只等她入甕。
唇畔泛起一絲冷笑,在這皇城害一個人便只如同掐死一只蟻蟲。然而他們都忘了,有些蟲子其實也是有尖牙毒汁的,只是平日里藏了起來沒人瞧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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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驟然駕鶴仙去的消息傳至陵園時,青蕓正在細(xì)心地替許美人的棺槨擦拭灰塵。撣塵輕輕揮過去,將棺上的新漆映得分外光亮。而后蹙起眉頭,想著今日滬定王定然是抽不得空閑再來陵園了。
滬定王近來察看陵室走得很勤,故而護陵的宮人們不得不日夜將園子整飭,修剪松柏枝葉,給各陵室的棺槨上漆焚香,戰(zhàn)戰(zhàn)兢兢。
然而如今最緊要的倒是迎接大行皇帝的尸骨,舉園縞素。盡管一廂忙著一廂,卻在風(fēng)傳,當(dāng)今天子死因確實蹊蹺,滬定王著人查了,道是誤食了藍衍真人的丹藥。如今那一干道人皆處以極刑,他們的好日子也終于到頭了。
然而青蕓只知曉這其中獨有逸塵能逃脫噩運,且過段時日又會以新朝天子左膀右臂的身份粉墨登場。
藍衍真人的結(jié)局是預(yù)料之中,他私下里助的是另一方宗室子弟人馬。如今勝負(fù)已定,敗者為寇,賭注大便注定輸?shù)脩K烈。又能怪得了誰。
青蕓的未來其實也是一盤棋,不過憑著步步盤算和一絲僥幸,她終于贏了。
當(dāng)宮內(nèi)的馬車大張旗鼓地接她入宮時,自有殷勤的宮人替她披上輕薄的素色披帛。一身縞素的青蕓站在微風(fēng)中,湛然如神飄逸若仙。
天子仙逝后自有一干后妃宮女八陵,她借著換人這名目光明正大地出了陵。雖然是早作安排,卻不知羨煞了多少守陵宮女的眼。
其實出陵入陵不過是—念之間,如今登基為帝的滬定王一念之問。青蕓本意自然也并非在宮人前炫耀,她只想招搖給—個人看。
滬定王側(cè)妃水柔。
青蕓再次見到水柔的時候,已是深夜,月光白銀似的瀉到宮里,月下站著白銀似一個人?;秀眴査溉划a(chǎn)生了錯覺,仿若又看到記憶中那愛撒嬌的小妹妹怯生生地看著她。
可是時光荏苒,故人重遇時,出口只有一聲幽嘆:“姐姐真是好手段。即使這樣也能將皇上迷得七葷八素。”
青蕓便默然,想起很久以前她曾送給水柔的離別贈言。
“你若是能離開這里,便不要再和我有任何瓜葛了?!钡饺缃?,果然就再做不成姐妹。
水柔如今應(yīng)該明白,即使是在人心如死灰的陵園里,天真爛漫的她依舊會為了一線生機將青蕓姐姐出賣。更遑論是在這風(fēng)刀霜劍爾虞我爭的皇城?
不是非要斗個你死我活,而是迫不得已。只要踏入這深宮,她們便如被牽了線的傀儡,一步步只許前進不能后退。
水柔雖今非昔比,到了沈青蕓面前,總不過是個手段幼稚可笑的小妹妹。
然而,她終是不甘心:“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已使勁手段將青蕓看死看牢,卻如何還是讓她突破圍城?
8
青蕓低下頭,靜靜地打量著鑲花銅鏡里自己精心妝扮過的容顏,那樣雪白的膚色,小圓臉遠山眉,她特意扮得像一個人。
如今長眠于陵園里的先帝嬪妃許美人。
“你在皇上身畔這許多時日,難道就不曾留心過?”淡淡的話語帶著譏諷,從何時起她也學(xué)會了這樣的刻薄。
滬定王經(jīng)常去陵園盤查不是沒有緣故的。宮里早有流言蜚語,他并非先皇后親生,是由一個備受冷落的宮妃所出。青蕓細(xì)心,在看到滬定王站在許美人陵室里那憂傷悲憤的目光時,便猜到了一二。
也因著她與許美人的眉目本就有三分相似,滬定王在初見時便留意到了她。
水柔的嘴角有些微抽搐,再抬起頭凜洌冷漠的神-情便不復(fù)見,眸底目光楚楚可憐,她說:“青蕓姐姐原諒我,我只是太愛皇上了?!?/p>
水柔當(dāng)初并不明就里,不知為何滬定王即有了自己后,又迅速看上了已是二十四虛齡的宮女沈青蕓。她急火攻心,方出此下策。
青蕓將目光從她的俏臉上移開,唇畔浮現(xiàn)淺笑若漣漪。不管她是什么理由,對自己來說都不重要了。
“若我能踏上青云,定與姐姐同富貴?!蔽羧盏氖难元q在耳,她并不要水柔帶來富貴,卻也決不接受憑空而降的災(zāi)難。
那么水柔,你可知你我踏上這一步,便再也回不得頭了。
青蕓回過身,垂下眼瞼將眸底神色迅速遮掩住。淡然地告訴她:“水柔,你很陜便能看到明萱了。你始終欠她一個交代。”
水柔的身子便瞬時癱軟,如一尾沒了腮的魚,呼吸都有些虛弱,像極了明萱臨終時的模樣。
明萱作為煉丹房的宮女,也受了藍衍真人的牽連,最后的下場是給新帝賜了鴆酒自盡身亡。青蕓是唯一一個送行人,當(dāng)她如嬰兒般倒在青蕓的懷里時,有兩滴清淚一路淌下洇染了青蕓的衣衫。
她向青蕓懺晦,青蕓姐姐對不住,我也是遵水柔所囑,設(shè)局讓你幽閉一年并不是我存心的。
明萱自入宮中也知自己前途渺茫,為自保她暗地與水柔結(jié)盟,水柔借這一年時光使盡渾身解數(shù)終于攀上了側(cè)王妃的頂峰。然而水柔答應(yīng)保她日后周全的承諾卻最終成了一紙空話。
9
新年將至?xí)r,天子改了年號為隆昌,又封了水氏為婉妃,沈氏為敏妃,大赦天下,普天同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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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內(nèi)鞭炮聲四起時,天空正灰云滾涌,眼看便是一場漫天大雪。新晉位的敏妃青蕓捧著個鎏金手爐,溫溫地暖著手指尖,倚在玉欄桿畔看熱鬧。
那些在樓下如螞蟻般忙碌不停的侍衛(wèi)宮人喧嘩聲一片,這皇宮中風(fēng)言風(fēng)語總是傳得最快。原來婉妃水柔竟與道士逸塵私通已久,今日被抓個正著,皇上龍顏大怒,如今兩人正在暴室里幽閉著呢。
灰沉如凝鉛鑄鐵的天空下,果然有團團的雪花飄下,青蕓眉目都不抬,順手抓一把新雪于手心,沁骨入肌透心般的涼。
自然一切都是她安排,水柔身畔的宮女已被她收買,而兩人在皇上尚未登基時便時常私下見面也并不是秘聞。
這皇城,終于要白茫茫一片干凈徹底了吧??墒?,為何她的心里卻無一絲報復(fù)成功的喜悅和快感。青蕓有些懊惱地由人攙著走下扶梯,正見到樓下道士逸塵被捆綁成動彈不得的粽子,并不作倒可掙扎,可是一雙深邃的眼抬頭望見她時,忽然便泛起如水的憂傷。
她的心怦然而跳,收回視線,如陌生人般與他擦身而過。
最后一次見到逸塵時,她不是不冒著風(fēng)險的。如今正是年頭,天子政務(wù)繁忙,無暇來管這對喪盡他顏面的男女。逸塵被關(guān)在廢棄的冷宮里,僅有的兩扇半格子窗上也釘上了厚重的木板,光線暗得幾乎看不清他的容顏。
可她依稀能聽到他急促的喘息聲,隔著十步之遙,他的聲音越來越虛弱。他說:“青蕓,原來你一直想要的是如今這樣的生活。也好,當(dāng)初若真逃出了宮,興許你倒不一定幸福?!?/p>
一字字就如針尖刺得她幾欲癱軟在地。青蕓不管不顧,走近幾步湊近他耳畔聽他用輕若蟻蟲的聲音細(xì)數(shù)往事。
她忽然便胱悟,原來逸塵并非是忘了她,只是宮中險惡,他一廂視她為陌人另一廂卻想盡辦法欲救她出苦海。
只是她卻一相情愿地去揣度別人的心思。水柔不想看到沈青蕓再出現(xiàn)在她面前,是默許逸塵帶她逃出宮去。她卻以為他們要置她于死地。
10
幽黑的角落里,逸塵的喘息聲越發(fā)劇烈。青蕓發(fā)起急來,著心腹宮女提來風(fēng)燈,昏黃燭光下只看到緊閉雙目的逸塵正顫抖若篩糠。
他說:“青蕓,我制毒丸替當(dāng)今皇上謀害了先帝,不料這最后一枚丹藥卻是入了自己的腹。這深宮里處處是陷阱和危險,你一定要小心?!?/p>
青蕓伸手捂住自己的唇,不敢告訴他其實這一切全是她設(shè)計的,卻不防有清淚溢出眼眶,一滴滴落在手背上。她很想告訴他,自己其實并不是想過現(xiàn)在這樣的日子。她所要的,不過是在月上中天時,能在自己的屋前倚在他寬厚的肩頭,絮絮講幾句情話。
僅此而已。
她便這樣一直站在無盡的黑暗中,瞧著他尚有余溫的尸首發(fā)怔。直至有宮女來報,道婉妃水柔因不堪宮人羞辱,在半個時辰前已撞墻自盡了。
敏妃青蕓便低下頭,誰也瞧不清她臉上的神情是喜是悲。過了許久方淡然開口道,罪民逸塵也已畏罪自盡,去如實回稟皇上吧。
說完便如行尸走肉般走出冷宮,抬頭只望見天地間霧蒙蒙的一片。有宮人抬著鑲有金銅蓮花的步輦等她安坐。她卻恍然獨步走過,孤獨而疲憊地在紛飛大雪中途步。
遠遠地看去,輕揚飛舞的雪花將巍峨的宮殿染得素白,更顯得這皇城陰森威嚴(yán)。青蕓環(huán)顧四周只覺天地與皇城合成一個白色的圈圈,將如螻蟻一般渺小的她困在里面,這輩子她大概都出不去了。
猛然間她終于想起當(dāng)初是因為什么才被調(diào)至了陵園,那時她尚是個青蔥小宮女,因拼死都不肯將一塊玉佩送給管事姑姑而遭了忌恨,才被找了由頭送去護陵。
她為人素來機智聰慧,之所以這樣不合時宜,也不過是因為那塊玉佩是她家鄉(xiāng)時青梅竹馬的少年郎所贈。那個眉目如畫溫存體貼的少年郎名喚逸塵,只是如今卻早已物是人非。
玉佩仍是給別人奪了去,而逸塵最后卻是被她親手害死。
翩躚若蝶的雪花爭先恐后地?fù)渖系孛?,幾乎就要將滿皇城的血腥和罪惡掩飾干凈。青蕓閉上雙目,仰頭不讓自己的淚水流下來。她一直以為這皇城之中人人都在勾心斗角中迷失了方向,變得冷漠而殘忍。
卻原來,這其中最先迷失的原來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