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的眼淚也有流盡的一天

之一 那個男孩的光與影

貓是因為藍懶的緣故，深刻入骨地認識到這個世界果然是圓的，有人注定站在高處，有人只能站在低處，萬有引力并不能讓人與人之間真的平衡，比如她天生長了一張愁眉苦態的囧字臉，像身背詛咒的鐘樓怪人，可是藍懶卻可以俊美到刺目，淡淡一笑，便有鉆石般的璀璨光芒，像神話里太陽神的遺裔。

被陽光拉得長長的身影在暗灰色的墻壁上重疊，像少女漫畫中令人心跳的美好場景，瀲滟如波光粼粼的湖面的嘴唇意猶未盡地離開，被藍懶困在雙臂間無法動彈的女孩羞紅了雙頰，陳舊樓群之上是一角湛碧的天空，有飛鳥掠過。不經意路過這個僻靜角落的囧貓怔怔地定住腳步。這么旖旎的畫面令她大腦有些短路。

藍懶瞥了囧貓一眼，囧貓仍舊不識時務地僵立在那里，傻乎乎目送被藍懶強吻的女孩如受驚的小鹿般飛快地消失在窄巷盡頭。

藍懶走到了囧貓的身前。正眼也不看她，只是冷冷飆出一句：“不要亂說，否則……”

只有聽上去入木三分的威脅的口吻，并沒有實質脅迫的內容，但囧貓還是嚇得不輕，剛要開口保證她一定守口如瓶，藍懶一甩臂，吊在手臂上的書包飛向了他的后背，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心，當書包向后飛起的那一刻，拴在拉鏈上的金屬吊墜準確地砸中囧貓的臉。

囧貓痛得差點兒失聲痛哭。她左邊顴骨下因此多了一道青紫傷痕，過了好些日子，才完全痊愈。

囧貓猜她對藍懶而言只是視力測試表上的某個符號，就算看見了，認出來了，也絕對不會記住。初中是分在一個班的，學號相挨，第一天大掃除便被分到一組，擦走廊里的兩扇落地長窗。藍懶個子高，踩在窗臺上，一伸手就能觸到玻璃頂端，于是他讓囧貓守在下面，幫他搓抹布。

第一輪擦洗后，藍懶將臟抹布丟下來，囧貓特別認真地把臟兮兮的抹布洗干凈，擰到不干不濕，她抬頭，想把抹布交給藍懶，卻看到他俯視的目光，很安靜很專注地落在她身上。其實藍懶只是在耐心等待那塊抹布，囧貓卻被他幽沉如子夜寒星的眼光秒殺了，所有腦神經若被觸動的含羞草那樣猛然閉合。

看著忽然掉頭跑開囧貓，藍懶驚訝地在她背后高喊：“喂，喂，喂！”

跑開很遠后，囧貓才察覺手心一片涼濕，原來那塊抹布一直被她緊攥在手心里。

沒有語言可以形容囧貓心里的沮喪，總之她恨不得把那塊抹布吃了懲戒自己才好。

那天的值日任務是藍懶一個人獨立完成的，他既沒向老師舉報囧貓，也沒抱怨一個字，囧貓猜想，也許因為藍懶天生是個特別大度的人，也許呢——因為她實在太渺小，他懶得和她計較。

第二種猜測讓囧貓很難過。晚上梳洗完畢照鏡子，鏡子里那個愁眉苦臉的丑姑娘讓她更加深惡痛絕。

于是更加刻苦努力地學習，不敢去妄想任何事情。可是就算她為了功課懸梁刺股嘔心瀝血，成績仍是一般，很少能排進班里前二十名，藍懶不同，對學業漫不經心，卻總獨占鰲頭。囧貓還見過藍懶小測時竟然考著考著睡著了，等老師提示還有十五分鐘要交卷，他才驚醒，囧貓以為他這次一定要不及格了，結果竟然還是滿分第一名。

這樣的強勢與完美，是無論如何羨慕不來的，囧貓面對月考的試卷，有點沮喪地想，明明她已經巨細無遺地努力復習了，卻還有這么多題目讓她覺得艱難。

背后的人忽然猛踹她的椅子。

“喂，能借我一支筆嗎？”

是藍懶，這次考試他恰好被排在她后面。囧貓直到眼下這一刻才發現這個驚人的事實，她和藍懶之間竟然是近在咫尺的距離。如果他抬頭，那么她的背影就會占據他的整個視線。囧貓覺得自己又要神經錯亂了，呼吸沉甸甸地堵在喉間，不進不出。

“喂！筆！”藍懶又催了一次，見囧貓仍是沒有反應，他轉而向后排的同學求助。等囧貓終于從筆袋里挑出最漂亮墨水最足的一支筆轉身要遞給藍懶時，藍懶厭煩地瞥了她一眼：“不用了。”

涼涼三個字，令囧貓那場考試發揮失常，差點兒不能及格。

其實囧貓也不想總在藍懶面前表現得這么遲鈍弱智和怪異，可是每次他一接近，那颶風般席卷而來的強大的氣場和磁流，囧貓的理智便在一瞬間消失殆盡，剩下一個呆呆丑丑的皮囊，礙眼地矗立在那里，像天底下最可笑的小丑。

日子一天接著一天，像鋼琴上被壓下去的琴鍵，轉瞬即逝的音符一個連著一個。囧貓仍是很安靜很隱形地活著，藍懶卻越來越飛揚恣肆，他更加喜歡追逐漂亮的女孩子，他從不掩藏這個極度不純潔的喜好。

囧貓并不是沒有幻想過自己也可以成為其中一個女生，被藍懶牽住手，強勢地摟進懷里，但這靜謐無人時的想入非非甚至不如飄蕩在空氣中的種子，還有機會落入土壤，開成花朵。她的幻想永遠只能是一個幻想而已。

如果說愛是一場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地奔赴，那么她連飛近火源的資格都沒有。不美麗的少女是注定什么都不可以擁有的。這樣想的時候，心情便會如進入降溫期的氣候一樣猛地寒瑟下來。

在小禮堂做完寒假放假前的最后動員，師生們依次散去，囧貓低著頭默默走在最后，禮堂陳舊的大門發出嘎吱的響聲，路過時必須用手按住門扉，才能確保不被突然回彈的門扉打到。

不知為何，藍懶去而復返，囧貓感覺到他疾行時帶起的氣流吹到了她的臉上，她不禁又開始犯花癡，身為“人類”的全部智能都像被宇宙黑洞吸走了，囧貓第N次在藍懶面前傻傻呆立，像被點了穴的武林敗類。藍懶拿到了現任女朋友落下的筆袋，他匆匆路過囧貓，三兩步走到破門旁邊，他沒有立即走開，而是定住身形，抬起手臂按住了門扉，然后側身看著囧貓，等待著。

時間忽然被無限拉長，囧貓在忽然被定格的分秒中不敢相信地意識到，藍懶是請她先走，他幫她撐著門。囧貓長到這么大，從未受過這種優待，更別提優待她的人還是藍懶。

她呆愣著，腦中仍舊一片空白，等她終于鼓足勇氣快步跑到門邊，藍懶失去了耐心，按在門上的手松了下來，他越身走了出去。

回彈的門，恰好壓住囧貓伸出去的手，痛極了，囧貓看著迅速紫起來的手指，片刻前仍繽紛雀躍充滿希望的心情，轉瞬成灰。

手指上的傷好得很慢，還未完全痊愈的時候，囧貓人已在法國。她在異國獨處的寂寞中，養成對著那根仍殘留淡淡紫痕的手指發呆的習慣，她想，這就是癡心妄想的代價吧，非要去喜歡一個自己根本配不上的男孩。

去法國不是囧貓的決定，是媽媽的，她有機會去法國索邦大學做為期兩年的訪問學者，因為不能忍受和女兒分離整整兩年，所以執意要將囧貓帶走。

你都不尊重我！

那你給我一個你必須留下來的理由。

囧貓曾和媽媽這樣爭吵。

理由？她可以說這里有一個她非常喜歡的男孩子嗎？就算開明的老媽能夠理解少女情懷總是詩，囧貓也沒這個魄力說出口。

之二 事關他的記憶如珍珠明凈

年華的流逝，有時就像風中的蒲公英，隨風不由自主地飄蕩，路過不一定是自己想要看的風景。因為媽媽后來選擇在法國定居，囧貓有機會回國時，已經年滿十八歲。仍是心中深藏自卑感的女孩，但異國的成長經歷，令她多了一股子清新別致的氣質，而總是束縛著她的自愧弗如的心情，也令囧貓變得格外的謙遜和善解人意。

囧貓自己并沒有察覺，越來越多的男孩子愿意把關切的目光投放在她的身上。

因為是假日，又時近黃昏，操場上空無一人，藍懶很悠閑地迎著慢慢西沉的太陽一次次投著籃，球在地面彈跳發出松脆好聽的聲音，藍懶心情很好地彎腰撈球，然后他注意到不遠處看臺那兒的一道很小的身影。

弓腰坐著，安靜得可以忽略不計，但不時抬手擦拭眼角，像在落淚。

藍懶正好準備回去了，就抱球走過去，本來是準備不聞不問的，可是路過時，看到那道映落在地上小得可憐的影子，他忽然有點不忍。

“喂！”

他跨過長椅，彎腰站在她身前。他留意到她正緊捏著手機不放。

“在等男朋友電話？”藍懶忍不住多嘴問，這個看上去特別嬌弱的女孩子惹起他莫名憐惜的情緒。

囧貓抬頭，看到藍懶，一下子無言。過了好久，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一個朋友……昨天才一起出去吃過飯。”像膽怯的小學生回答老師提問那樣詳盡而雜亂，“都還不能算認識。”

藍懶挑眉：“不要等了。如果他要打來，早就打來了。”藍懶說的是經驗之談。眼前這個眼角眉梢很卡通地下垂看上去無辜又純真的女孩，雖然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但絕對談不上漂亮。所以那個她剛認識的男生對她沒什么興趣，于是不再聯絡她。不過瞧她失落的表情，她對人家卻仍是心存幻想呢。

真是可笑又可憐。藍懶見眼前的女孩瞬間落下兩行淚來，他不免有點懊惱自己的多管閑事。訕訕離開前，藍懶又忍不住多問了句：“你是這屆新生？”囧貓搖了搖頭。

目送藍懶一點點走遠，顯然時光加諸在他身上的全是祝福，他變得更加英俊以及神采飛揚。

這次回來，囧貓沒有奢望過還能再次碰見藍懶，她知道藍懶一年前保送進了這所大學，她趕來，不過是想看看這所有幸擁有他的學校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只想路過一些他曾路過的風景，僅此而已。

結果，竟然相見。雖然他絲毫沒有認出她就是當年那個老在他面前窘態百出的笨蛋丑小鴨。

藍懶假期滯留學校是因為新交的女朋友報了法語培訓班，完全集訓式的學習，白天課程排得滿滿的，只有晚間才能和藍懶你儂我儂親親我我，可是一段日子后，女友又提出還要找個法語家教，藍懶幾乎要爆掉了，女友自知理虧，就叫他一起跟著來了。

補習地點是學校附近的一家茶室，環境靜謐，收費合理，當身材小小表情恬靜的囧貓掀開竹簾走進來時，藍懶呆了呆。

囧貓這次回國和小姨住在一起，小姨是Z大外語系的講師，家教的工作也是小姨從中牽線的，她希望囧貓可以多多接觸同齡人，變得開朗一些。

藍懶坐在一邊，聽囧貓用很小的聲音說著陌生卻動聽的語言，繪著墨蘭的薄紗燈罩攏著淡淡的光線，映亮囧貓一直低垂眼簾的臉。她看上去美好而馴順，有種藍懶之前沒有見過的韻致。

“你叫什么名字？”藍懶突兀地發問，方才介紹時，囧貓只說了自己的法文名是艾米麗。

“白……白青水。”囧貓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出自己的平凡寡淡的本名。

藍懶卻直直盯著囧貓，情不自禁贊道：“真好。”藍懶的女友在一旁猛地瞪圓眼睛，囧貓原本還想說我的外號叫囧貓，因此不得不硬生生打住。

補習只進行了那么一次，后來囧貓打電話給藍懶女友希望再約時間，對方很生硬地說她找了新的家教。電話掛斷后囧貓心里很不是滋味，覺得自己擔了莫名的冤屈，對方何必這樣忌憚自己，藍懶又怎么會看得上她？

小姨差遣老是窩在家里不動的囧貓去樓下超市買點水果。囧貓出了門，剛剛走到樓道口，見有人跨坐在自行車上，陽光映亮他毫無瑕疵的臉龐，他眼里嘴角都含著笑意。

是藍懶！

囧貓僵在那里，不知道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她出現在他眼前，他認不出她的樣子，她報出自己的名字，他依然想不起她到底是誰，這幾年，她在他心里不是可有可無地存在，而是根本不存在。她卻沒有一刻將他淡忘過。這樣的落差，令囧貓莫名地難過。

“白青水！”藍懶神氣十足地喊出她的名字，顯然這次他是特意為她而來。

囧貓受寵若驚，但仍是靜默，因為不知道應該回答些什么，身后忽然一聲輕快的“小朋友”，有人向囧貓打了聲招呼，然后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藍懶看著那個非常高非常帥的年輕男子的背影，又看看囧貓忽然變得很窘迫的表情：“就是你那天一直在等他電話的家伙嗎？”

囧貓點點頭。

藍懶表情奇特地勾勾嘴角。

那個男子名叫劉商。父母都是Z大的教授，所以和囧貓小姨住在同一幢樓里。劉商讀大學時已經開始創業，畢業時公司運轉已上軌道，年紀不大卻身家豐厚，最難得的是一點不驕狂，仍是過著樸素簡單的生活，和父母一起住在學校分配的老樓里。

囧貓剛來那天，小姨有事不能接她，托了劉商去機場，劉商一路細心護送，非常紳士。后來小姨就會時不時在囧貓面前夸獎劉商年少有為懂事孝順有財有貌，聽得囧貓滿腹疑惑，斗著膽子問：“小姨你是不是喜歡上人家啦？可是你比他大那么多。”結果挨了小姨狠狠一記栗暴。

“對了，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做我的法文老師，可以嗎？”藍懶說。

囧貓沒料到這個，又傻傻地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

“報酬仍和你給林頤樂上課時一樣。”

林頤樂？連名帶姓這么生分地喊，是又分手了嗎？藍懶現在換女友的頻率是不是更勝當年呀？囧貓輕輕皺眉。

藍懶以為她要說出拒絕的話，就搶先道：“說定了呀！明天這個時間我來找你呀！”綻放一個大大的笑容后，他推起腳踏車飛快地騎開了。

囧貓一個晚上輾轉反側，她莫名地產生了一個大膽之極、荒謬絕倫的猜想，藍懶其實是想追她吧？

藍——懶——想——追——囧——貓？

不，不，不可能！就算地球毀滅了都不可能！

第二天，囧貓頂著熊貓般的黑眼圈迎來了準時赴約的藍懶。藍懶一望見囧貓就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他從未在現實生活中遇見過這么像卡通人物的女孩子。

他讓她坐在他腳踏車后座上，他感覺到她的分量簡直輕得像一片羽毛。莫名的，心里一軟。他們仍去了上次那家茶室。

課程進行得還算順利，雖然囧貓時常陷入天然呆的狀態，面對藍懶的提問要么答非所問要么就張口結舌，但藍懶一點都不計較。這令囧貓十分困惑，他真的想學法語嗎？或者說他真的想跟著一個面對他話都說不利索的老師學法語？

“你為什么忽然想學法語？”囧貓鼓足勇氣、盡量婉轉地發問。

“那天聽你教林頤樂說法語，覺得好好聽。”藍懶不假思索地答。

僅僅是這樣嗎？囧貓說不清心里是覺得失望還是感到放心。

午后的茶室客人寥寥，忽然門口的風鈴發出輕響，在柜臺后暈暈欲睡的店員急忙起身迎接，客人卻徑自走到囧貓身后。

“小朋友！”劉商微笑著說，“這么巧？你在這里做什么？”

藍懶看著囧貓以勉為其難的表情說出“幫人補習”幾個字，然后整個人便縮進竹編的圈椅中，像是恨不得打個洞把自己埋起來。這么別扭的表現，生怕劉商不知道她偷偷喜歡他嗎？

真傻！

劉商在不遠處的座位坐下后，藍懶忍不住貼近囧貓，壓低聲音說：“別癡心妄想啦，他才不會喜歡你。”

囧貓猛地抬起眼睛，直直看著藍懶：“為什么？”

“那家伙看上去那么優秀。”藍懶又偷偷審視了劉商一下，才評價道。

“所以……”囧貓感覺到自己口腔內忽然充滿澀苦的味道，“我肯定配不上他，他肯定看不上我？”話一出口，囧貓就訝異于自己怎么敢用如此生硬的口氣反駁藍懶，但更讓囧貓意想不到的是，藍懶非常干脆地說出答案：“是。”

本來藍懶以為自己只是說了一個事實，譬如天是藍的云是白的，眾所周知，但囧貓忽然變得憤怒的表情令他莫名地心虛。

“你這么肯定，是因為一樣那么優秀的你，也是絕對看不上我的，對嗎？”

囧貓如有神靈護體，就這么問出了如此咄咄逼人的問題。

藍懶語結。其實他大可以打個哈哈說“不一定哦”就將這個問題敷衍過去，而不是無言地默認。但不知為什么，面對囧貓，他忽然失去說謊甚至調侃的能力。

囧貓的眼角眉梢以更憂傷的弧度彎垂下去，似乎隨時都會哭出來。

藍懶有點不忍心，就說：“其實我的看法算個P呀，你喜歡的人又不是我。”

“嗯。”囧貓點頭，她忽然笑起來，就在藍懶慶幸危機化解的時候，囧貓一聲招呼也不打地站起來就往外走。

藍懶追上去，連聲說“今天的時間還沒到呀！”、“怎么啦？”、“不要走嘛！”

一直安靜坐在一側的劉商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盞，眼里浮出一層酸澀的笑意。原來囧貓拒絕他的原因是她已心有所屬，那么這一次他到底算是輸得不太難看，還是太難看？

午后的驕陽盛烈到幾乎無情，囧貓根本流不出淚來，體內所有的傷心都化為了滾滾的汗珠。囧貓心中積攢的那些關于藍懶的回憶，其實都是不堪回首的，但就像母蚌將沙粒磨成珍珠，分離這些年，囧貓一直在用最美好的向往包裹這些一點都不美好的往事，最終關于藍懶的一切都變成結在囧貓心頭的珍珠，每一粒都美麗，每一粒都晶瑩，是囧貓心中最珍貴的寶藏。

但是……她從沒奢望自己和藍懶之間可能發生些什么，除了在做夢的時候。所以真的太太太不公平了，莫名其妙跑來接近她，但又堅定無比表示絕對不會喜歡上她。他憑什么這樣傷害她？

追上來的藍懶用力抓住囧貓的手臂。

就在囧貓準備對藍懶說出“你走開我不要再看見你”的時候，她發現藍懶的臉忽然像水面的漣漪蕩漾開去。

藍懶震驚地看著忽然中暑昏倒的囧貓，他流連花叢這么多年，但如此戲劇化的場面他從未遇到過，藍懶有點哭笑不得，但過了一會兒，他更緊地將囧貓摟進自己懷里，試圖用自己的身體為她遮擋更多的陽光。

之三 見與不見

囧貓醒來時，人已在醫院。小姨火急火燎地趕來，知道囧貓僅是中暑，松下一口氣來，笑著責罵：“你宅呀，繼續宅呀，都快成玻璃做的了。”囧貓覺得不好意思，小姨到這時才發現病房里還有一個不認識的男孩子。

囧貓看著藍懶顯露出高超的社交手腕，和小姨交談了幾句，小姨便眉花眼笑，直說：“你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呀，有空來我們家玩呀。”

囧貓硬生生地插了一句話：“小姨，我和他不熟的。”

失落的表情在藍懶臉上一閃而過，囧貓別開臉，用力告訴自己，她眼花了，眼花了！藍懶才不會為了她一句回絕的話就悵然若失呢。

短暫僵滯的氣氛卻因為小姨依舊熱情洋溢的邀約而不攻自破：“怎么說話呢，小丫頭，今天要不是人家送你來醫院，你就等著在大馬路上被曬化吧！藍同學，有空一定要來吃飯呀！”

囧貓不知道藍懶是怎么想的，他竟然立即對小姨說：“我今晚就有空呀！”

菜式十分簡單，清炒苦瓜、涼拌西紅柿、蒜泥黃瓜絲兒……都是清熱敗毒的，如此寡淡，藍懶配著清粥竟也吃得津津有味。說起來，這頓飯還是他親手做出來的，小姨本來買了一大堆食材準備招待藍懶，結果臨時接到一通電話，她帶的本科班里的一個假期留校的學生竟然在學校附近被毒蛇咬傷，小姨不得不趕去處理，臨出門囑咐囧貓先請藍懶吃個必勝客什么的，這頓以后再補。但藍懶不肯，大剌剌闖進屋，利利索索做出了清粥小菜。

囧貓咬著筷子，偷偷看著坐在對面的藍懶，說真的，她完全想象不到藍懶還有這樣一面。如此的——居家和可愛。

就在囧貓堅持要洗碗而藍懶執意不肯時，門鈴忽然響起。是劉商，手里拿著一本想要歸還的書，他看到站在囧貓身后的藍懶，臉上清淺溫潤的笑容疏忽然消失。

囧貓一低頭接過書，又露出不自在的樣子，劉商門也沒進，就告辭離開了。

藍懶自以為他洞悉了囧貓和劉商之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格局，于是在接下來和囧貓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中，當他知道囧貓剛從國外回來，在這里一個朋友都沒有時，他脫口而出：“你沒事就來找我玩呀！”

囧貓看著自以為好心做了件大善事的藍懶，她很想說“其實我不想再見到你”，但自來水嘩嘩地打在藍懶刷洗碗碟的手上，他看上去那么平易親和，與囧貓心目中那個早已成型的高高在上的王子殿下的形象迥然不同。

“嗯，好。”囧貓聽見自己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回答。本來已經沉寂灰暗的心底一點兩點迸出欣悅的火花，囧貓根本沒有辦法控制。

接下來的日子明明滅滅，失落與歡喜以過山車軌道的落差交錯不定地出現，藍懶花了很多時間陪伴囧貓，帶她在這個城市游歷，吃喝玩樂，巨細無遺，可是藍懶從不曾像囧貓十幾歲時曾經幻想過的一樣，用力將她抓過去，擁抱她或是親吻她，他總是和她保持適度的距離，囧貓知道依照藍懶強勢的性格，若是他喜歡上的女孩他一定會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虜獲她們。

所以，他其實一點都不喜歡她？那又為何要拼命擠進她的生命？

盛夏的氣候變幻莫測，烏云和雷霆驚斷了片刻前的陽光燦爛，藍懶拉囧貓進公交車站臺下避雨。躲雨的人越來越多，空間越來越逼仄，囧貓和藍懶被擠得幾乎貼到一處，等到站定，囧貓抬頭，藍懶俊美而閃亮的臉龐已經近在咫尺。

“藍懶，你永遠不會喜歡上我，就像劉商永遠不會喜歡上我一樣，對嗎？”在周圍的人或大聲交談或低頭沉默的時候，囧貓用很輕的聲音問藍懶。昨晚小姨說，媽媽已經訂好機票，要求囧貓下周回巴黎。

藍懶的表情變得有點為難。

“為什么只有漂亮的女生才值得被喜歡呢？”囧貓的聲音更輕了，卻仍不依不饒地追問著。她緊緊地盯著藍懶烏黑圓亮的眼瞳，她一廂情愿地認定沒有人可以在這么近的距離下向另外一個人撒謊。

這么赤誠的逼視令藍懶覺得自己非得說點什么才行：“要知道這和好色無關，人是猴子變成的，直立行走后最初的工作仍是狩獵，掠奪和征服欲是男人的天性，根據現代遺傳學的研究，男子喜歡追逐美貌的女子，是因為姣好的五官勻稱的體態對應的是良好的身體機能，正如中醫一向有面相五官對應內腑臟器的傳統，換言之，天生長得漂亮的女人，就連心肝脾肺腎也跟著長得漂亮，更能孕育健康的后代。所以強大的男人都會本能地去追逐漂亮的女子，只有那些并不怎么優秀的男人才會去追逐不漂亮的女子，因為不漂亮的女孩子都是次品。”講到快口干舌燥的時候，藍懶才意識到自己并不需要這樣喋喋不休地澄清，他并不欠囧貓什么解釋，他從來都是我行我素的人，這樣對另外一個人解釋自己行為的動機，真的是破天荒頭一次。

但顯然這個費盡唇舌的解釋不能取悅囧貓，藍懶看到她的眼神迅速地黯淡下去，然后自嘲般一笑：“所以我這種女生就只配得到那些比較差勁的男生的喜歡？”囧貓根據藍懶方才的話得出這樣一個符合邏輯的結論。

藍懶欲辯無言。幸而，天空再度放晴。藍懶和囧貓離開公交車站臺，正巧，不遠處有家服飾精品店，藍懶不由分說將囧貓拉進去，剛剛他的那番話好像傷害到了囧貓的自尊心，藍懶試圖彌補一下。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把劉商追到手，那你至少要武裝一下自己。”藍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在他記憶中，每次見到囧貓，她都穿得很隨便，T恤短褲洞洞鞋，齊肩長發也不是梳得很整齊，像是認定自己不漂亮，所以就自暴自棄地不打扮。

藍懶憑借早已練就的火眼金睛的眼力，略一掃視就為囧貓選中一條膚色雪紡裙，搭配淡金色腰封以及亮面漆皮圓頭淑女鞋。

后來囧貓決絕地離開后，藍懶還是會不斷地回憶這一天里他做出的這個倉促冒失的決定，他其實應該讓囧貓含苞的美麗一直暗藏，這樣他心中沉睡的愛意便永遠不會覺醒。

當囧貓遲疑地從試衣間走出來的時候，藍懶忽然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大太陽底下站得太久所以產生幻覺，還是換裝后的囧貓真的如此美麗。

一縷碎發落在囧貓肩前，藍懶走過去幫她挑開，那股囧貓特有的柔淡的氣息忽然就沁入他的心脾，藍懶幾乎是下意識地托起囧貓的下巴，然后輕輕吻了上去。唇齒相依的那一刻，藍懶忽然心頭雪亮，第一次在操場看臺上初遇囧貓他就情不自禁上前和她搭話，眼下他把持不住地親吻她，其實都是因為他喜歡她。只是這次的喜歡格外不同，因為囧貓和他交往過的那些女孩大相徑庭，她并不漂亮，所以情場上身經百戰的他，這一次卻后知后覺，因為囧貓打動的不是他的感官，而是他的心。

這是囧貓生命中最初的一個吻，她不知道怎么回應，也不知道怎么拒絕，忽然變得一片空白的腦海中又出現炸裂般的白色灼光，記憶的碎片隨之紛涌而出，囧貓想起初遇藍懶那次恰好撞見他在強吻一個女生，那樣的霸道恣肆張狂以及俊美，就像希臘神話里那些胡作非為的神。

其實，在那一刻，他就攝去了她的魂魄，害她一直殘缺地活到至今。

囧貓這年夏天回來是要在繼續留在巴黎升大學還是回國上大學之間做一個選擇。這天晚上，囧貓在電腦上給媽媽寫了一封電郵，言簡意賅告訴了媽媽她最后的決定。

藍懶約囧貓明天見面，囧貓聲音微小地答應了，掛斷電話后，藍懶志得意滿地笑了，這么多年他過盡千帆皆不是，其實一直在等那個特別的女孩，這一次，他相信他等到了。

晚上藍懶睡得很沉，夢境溫甜卻曲折，他隱隱回憶起一些好似塵封的筆記本上褪色墨跡似的記憶，是不是曾有個女孩一看見他就手忙腳亂要么就落荒而逃？他看不清她的臉，只能朦朧望見她也有低而柔順的眉眼。

一醒來，藍懶立即翻出小學初中高中所有的畢業留念冊、合照，一樣一樣翻找下去，終于在初中時代的春游合影中看到了站在照片最角落的囧貓，那時的她，卑弱而不美，和現在的她相同又不同。藍懶用力地回憶著這個好像和自己的生命從未有過交集的女同學，漸漸的他竟想出一些頭緒和端倪，藍懶興沖沖地想待會兒見到囧貓時要好好和她敘敘這段共有的記憶。藍懶想對囧貓說，如果他知道他終有一天會愛上她，他一定會珍惜他們之前的相遇。

藍懶看著盛夏午后空無一人街道上由遠及近向他走近的囧貓的那道單薄輕弱的身影，他的胸腔忽然溢滿陌生的幸福的軟軟觸手。

一眼一萬年。塵埃落定，地涌金蓮。

“我們去哪里吃飯呢？”

“有件事我要和你說清楚。”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藍懶遲疑地望著表情異常僵硬的囧貓：“好，你說。”

“關于昨天那個吻，”短短幾個字，囧貓已經結巴了好幾次，藍懶忍著笑看著她，“我懂的，其實就像在公共場合，明明知道放屁不對，可是就是忍不住，很想忍但還是忍不住，所以就有了那樣的無心之失。根本不代表什么！我明白的。”其實囧貓打好的腹稿并不是這樣的，當她意識到自己失言時，那段弱智到爆的話已經全部說出口。瞧，藍懶對她的影響力還是這么可怕，簡直就像核輻射，面對他，她唯一會做的就是卑微與愚蠢。

說真的，聽到囧貓用那么匪夷所思的事來比擬他們昨天的親吻，藍懶除了覺得好笑，心中也掠過一股被冒犯的惱意，可是囧貓忽然漲紅的眼眶令他立即釋然。

“那天劉商并不是沒打我電話。”囧貓忽然說。

藍懶完全聽不懂。一直以來他都誤解了劉商的立場，囧貓也一直放任他這么誤解，從不解釋，直到眼下。

“你過來問我是不是在等男朋友電話的那一次。你覺得像我這樣其貌不揚的女孩子被人忽視、放鴿子都是理所當然的，但實際上，劉商一直都是主動在追我，而我能鼓足勇氣答應他的約會是因為我想知道是不是只要面對和你一樣優秀的男孩子，我都會手足無措？還有，是不是和你一樣優秀的男孩子都絕無可能喜歡上我。我偷偷地想，如果有一個幾乎像你一樣美好的男孩子喜歡上了我，那么、那么就代表……藍懶，我對你的喜歡，并不是徹底的完全的癡心妄想。”也許囧貓不想讓藍懶看見自己哭泣的樣子，講完這段告白，她立即轉身跑開。因為多年前訓練有素的緣故，在藍懶面前落荒而逃始終是她最拿手的項目，等藍懶回過神想要追上去，囧貓早已不見蹤跡。

囧貓離開那天，藍懶早早來到囧貓小姨家樓下，漫長等待的結果竟是看到囧貓跟在劉商身后走下樓道。藍懶不顧劉商戒備而敵視的目光沖著囧貓問：“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提著登機箱的囧貓緩下腳步。

“你那天為什么要哭？”

是呀，既然已經接到了劉商打來的表達好感的電話，既然她希望求證的問題都朝著她夢想的方向發展，和藍懶一樣優秀的男孩是有可能會喜歡上她的，她為何不開心？不雀躍？反而黯然垂淚。

囧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求助地握住劉商的手，劉商將囧貓護送上車，藍懶只能站在一旁目送他們絕塵而去。

囧貓終于答應了做劉商的小女朋友，劉商也決定盡快移民去法國和囧貓團聚，囧貓希望屬于自己的愛情以最快的速度開花結果，因為她這一路的征程真的太苦太苦，苦到她已經不能再讓自己的心臟變為堅韌的蚌殼，以血以肉磨合那些悲哀的記憶。她也在一天天長大，再也不能那么盲目熱情和執著，更不能以獻祭式的慘烈去愛了。現在她需要一個人愛她比她愛他多上很多很多倍，她不必再提心吊膽患得患失，就算有一天她失去了這個人，她也不會傷心欲絕。因為不曾深愛就不會受到多大的傷害，所以這一次她一定要離藍懶而去，就算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燃起了對她的眷戀，就像少女時期她曾夢寐以求的那樣，可是有些東西只有真的得到了，才能明白是多么害怕失去。

最終，囧貓選擇了再一次在藍懶面前落荒而逃。

關于藍懶最后的那個疑問，其實好簡單，劉商想要追求她有什么了不起？就算全世界的白馬王子都喜歡上了她，又有什么了不起？他們都不是藍懶呀。那天她哭，不過是哭自己的求之不得。

瞧，藍懶還是不知道，囧貓想，這些年每一次她潸然淚下都與他有關。

但是再多的眼淚都有流盡的一天，囧貓不是選擇不愛藍懶了，她只是選擇不想再讓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