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冬的時候,烏鴉搬進了百花深處胡同里的一個四合院單間。
不過十平米的地方,但是有暖氣;墻上雖已經斑駁,但記錄了很多人寫過的話,歪歪斜斜的字,有關于愛情的,有關于時光的。推開木質的門,就能看到周遭鄰居屋里泛出的暖黃色燈光,處處充滿了生活氣息。
前段日子,烏鴉生了一場病——因為賽車而摔傷了,在醫院泡了很長的時候。當某日他拄著拐杖在老北京四處溜達的時候,無意中撞見了百花深處這個胡同。走出了一段,才猛地回過神來,嘴巴里念叨著這個讓人浮想聯翩的名字,突然覺得曾經在這里生活過。
那個時候已是深秋,尚留余溫的陽光意興闌珊地照著他,四周的樹葉黃得絢爛,像是在宣告自己最后一季的美。他環顧四周,公交車站疲倦等車的人們;對面的水果攤……他靜靜地站在路邊,陽光拖長了他的影子,凝視周遭的一切久了,他仿佛看到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從路的那頭狂奔而來,走近了,他看清楚面容,竟然是自己。
嗯,就住這兒了。打定了主意,于是往胡同深處走去。午后的胡同里靜悄悄的,偶爾聽到掉了漆的朱紅色大門里傳出咿咿呀呀的昆曲聲,纏綿悱惻,仿佛回到了水墨畫的江南。
烏鴉本名不叫烏鴉,叫李素朗,很文藝的一名兒,江南人,但是卻說得一口順溜的京片子。十六歲背著大包就來了北京,學美術學攝影。這么多年,他的記憶里偶爾還是會蹦出當時站在人潮洶涌的出口時胸腔里溢滿的一種激情以及無可名狀的害怕。雖然若干年后他看起來強壯不少,這樣的情緒時時刻刻縈繞著他,自己始終是一個邊緣人,并未真正融入到這個城市里。
住過倉庫房,因為大冬天沒有暖氣而去偷人家的煤球;賣過打口碟,被城管追過好幾回;在798搞過人體藝術,被媒體報道過,那個時候以為自己可以熬出頭了,但是后來才知,原來只不過是生活放了一個聲音響亮的屁而已。
現在,烏鴉和幾個哥們還是搞了一個倉庫,什么活兒都接,畫畫,攝影,做人體藝術……
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愣愣地看著天花板,上面自己貼了一張中國地圖,想走的路還有很多,但是夢想呢,似乎越來越小。他的心不由得一緊,嘆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門外響起了熱鬧的敲門聲——是幾個哥們兒來慶賀喬遷之喜的。
一伙人擠了進來,小屋瞬間就沸騰了。
一看喬安娜的裝扮,就是剛從酒吧下了場直接趕過來的,藍色的眼妝乍一看還以為是一滴凝結的眼淚,廉價的超短裙,閃亮的長筒靴。但是此刻的她嫻熟地包著餃子,順便又尖尖的鞋尖勾了勾烏鴉的腿說,小屋弄得不錯啊。
烏鴉和鐵人在喝酒,鼻子里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喬安娜是從什么時候加入到他們的團隊的,都記不清楚了,但是她對烏鴉赤裸裸的愛慕之情是很多人都明了的,唯獨烏鴉裝作不知道。
喬安娜撇嘴,真是沒良心,也不看看你生病的那會兒是誰在旁邊把屎把尿的。
那一晚上,大家吃餃子喝酒猜拳,玩到深夜,方才散去。
臨出門的時候,安娜風情萬種地倚靠在門邊,看著正在收拾整理的烏鴉,輕聲地喊了一句烏鴉。輕得他都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身影在她的眼睛里渙散開來。
起風了,一吹,安娜的酒氣勁兒也就散了,不等他應答,她轉身就走了。今天的月亮真圓,但是,人不圓。
二、
北京城落雪的時候,烏鴉發現,每到夜晚,總是有個女孩兒站在四合院的門口,不打傘,任雪覆蓋一身。
第一次烏鴉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并沒有留意;第二次路過她身邊的時候,瞥了一眼,她低垂著頭,平劉海覆蓋住眼睛,看不清楚表情;第三次第四次……
直到暴雪那天,他依舊看到她站在門口,穿了一件紅色的衣服,從她的身邊擦肩而過的時候,頓了頓,女孩兒似乎想要張口對他說話,但他還是沒有停留,回了家,把風雪擋在了門外。
當天完全落了幕,他透過窗戶,依舊能夠看到那抹鮮艷的紅色,扎眼地矗在那里。終于還是打著傘出去請她進來。
到了亮光處,才看清楚女生的臉,蒼白臉孔如梔子花。她用毛巾擦著頭發,然后抬起頭,戴著貓紋的美瞳,猛一看,竟讓人心里一涼。
她的眼睛里有光亮,東看看西摸摸。然后整個人湊在墻上,細細地找著什么,過了一會兒,轉過頭來,對著烏鴉說,喏,這個是我曾經寫上去的。
烏鴉湊近了看,幼圓的鉛筆字——你是我小心維護的夢想,無法靠近的夢想。不用她說,烏鴉就能猜想到這里面的故事。
她把耳朵貼到墻上,很認真地聽著,然后低聲說,你聽,墻壁是有聲音的。
暖黃色的燈打下來,照著她的模樣,烏鴉不說話,坐下來點一根煙抽上。良久之后,聽到有極低的抽噎聲。抬頭,發現女孩還是剛才的模樣,她哭過嗎?烏鴉恍惚了。
很晚了,她還沒有要走的架勢。反倒坐在了沙發上,拿過烏鴉的煙抽起來。她告訴烏鴉自己叫蘇眉豆。她眨巴著眼睛說,我沒有地方去……
烏鴉看了外面磅礴的大雪,兇巴巴地說,你睡沙發。
早上起來的時候,烏鴉覺得自己頭重腳輕。一扭頭,發現沙發上空空如也。他裹著被子愣了幾秒鐘,然后迅速地爬起來,試圖在墻壁上尋找眉豆留下的字,但是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還在恍惚到底是否真的出現過這樣一個姑娘。想到這里,猛地打了個噴嚏。
在這個冬天的伊始,烏鴉生了一場病,在燒得昏天暗地的時候,他迷迷糊糊覺得,這個叫蘇眉豆的女孩是不是真的出現過呢,她的臉映照在江南一波小小的河水里,思緒一晃動,就散了,留在烏鴉腦子里的只是一個淺淡的輪廓。
當烏鴉和人在酒吧里說起這個事情的時候,喬安娜敲著他的腦袋,嬌嗲道,你TM是不是想女人想瘋了啊。
大病初愈的烏鴉不理會她,看看周邊的幾個哥們,喂,你們相信嗎?鐵人拿手試了試他的額頭,你丫燒還沒有退吧?轉口又說,還是討論討論咱們的畫吧,這么久了,一張都沒有賣出去。這樣下去,下個月又得喝西北風去了。
喬安娜看著自己紅蔻丹的手,覺得生活就是一出動蕩劇。她說,聽說最近有個叫JACK的人很紅啊,走得小眾路線,主要是給女孩子畫人體,前幾天開了個小型個展,效果還不錯。
烏鴉不屑,這套咱們不早就玩過了。但是心里還是偷偷地記下了這個人的名字,想著回去之后研究研究他的風格。
鐵人怪笑,這個JACK啊,畫得不怎么樣,人家主要是有后臺撐著,有鈔票給他燒啊。
隔天烏鴉就去了SOUL吧。今天是JACK個展的最后一天。酒吧里的燈光是猩紅色的,緩慢流淌出的音樂恰到好處的融到了氣氛里,掛在墻上的畫并沒有多出眾。來了好幾家媒體,四處都是閃光燈咔嚓咔嚓的聲音。
烏鴉不禁想到鐵人說的話,如果是早幾年,他一定會憤憤地罵娘,但是如今,他知道除了實力,運氣也是很重要的成分之一,于是他只是在心里說了一句真沒勁。
要了一杯伏特加,坐在吧臺前面。夜晚九點的時候,音樂停了下來,臺上開始有點騷動。JACK走了上來。烏鴉打量他,長得很英挺,油光滿面,一副得志的得瑟樣。
烏鴉仰頭把酒一口喝盡,又要了一杯,聽不清楚他講什么,只是眼角掃到了坐在角落的一個氣質出眾的女人,雖然保養得很好,但是還是能夠看出歲月刻在她身上的影子。
沒有等畫展結束,他就走了出來,覺得如果自己再待里面說不定會憋死。走到門口的時候,蹲下來抽煙,還能聽到里面涌動的掌聲。
抬起頭的時候,看到路燈下面站著一個熟悉的人——眉豆。她還是穿著那件紅色的衣服,手上拿著一個酒瓶,眼神直愣愣地看著酒吧的大門。
烏鴉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然后扔掉煙頭,走了過去。
看到他的時候,眉豆沒有驚訝,她只是淡淡地說了一聲,你讓開。
烏鴉不解地看著她,然后退到了一邊。
沒過一會兒,JACK從里面得意洋洋地走了出來,眉豆像一只夜行的貓,面無表情地向他走去,然后掄起酒瓶,迅速地砸在了JACK的頭上。還沒有等眾人反應過來,她已經拔腿狂奔。
烏鴉看了一眼懵掉的狼狽的JACK,也跟在眉豆身后跑了起來,心里突然有種解氣的快感,想要大笑。
跑了很長一段路,眉豆突然轉過身來,拿著食指戳著他,你干嗎跟著我。
烏鴉眼角噙著笑意,我要看看你是不是鬼。
眉豆挑眉,那你現在知道了嗎?
烏鴉指了指腳下的影子,喏。
眉毛的笑意一點點蕩漾開來,然后兩個人的笑聲響徹整個安靜的街。
兩個人在24小時候便利店買了很多的酒,然后不怕冷地坐在店門口喝了起來。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烏鴉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只記得昨天晚上有一種久違的快樂。
眉豆又不見了。但是所幸這次她留了字條:喝不過我還要和我比喝酒。自作孽不可活。后面附贈一個笑臉。
烏鴉看著字條傻笑,他都能想象出眉豆說這話時的模樣——揚著眉毛淘氣的神情。
三、
眉豆又像是一滴水一樣匯入大海,不見了。烏鴉現在每天都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從工作室下班之后繞很長一段路,去那天喝酒的24小時候便利店買一包煙。
他隱約記得,眉豆那天告訴過他,自己最愛抽的煙就是壽百年。于是,他也拋棄了自己抽了好多年的七星改抽了壽百年。
當這個城市已經轉入深秋的時候,眉豆還是沒有出現。
喬安娜看著烏鴉屋子里整整齊齊擺滿了壽百年的煙盒,她隨便打開一個,看到潔白的煙盒內側有烏鴉寫的字——今天天氣晴,我走過春天街的時候,又想起了你,仿佛時間又倒流回那天晚上。她一個個地翻開,直到看到最后一個——眉豆,你是不是真的出現過還是只是存在于我的幻覺?
她咬著嘴唇,然后把所有的煙盒用力地撕爛,扔進了垃圾桶。
當烏鴉和鐵人進屋的時候,只看到她蹺著二郎腿抽著煙坐在沙發上。
烏鴉覺得有什么不對勁,掃了一眼屋子,突然覺得少了什么,回過神來的時候,頓了幾秒鐘,然后沖到喬安娜面前,抓住她的肩膀,吼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喬安娜眼睛里噙著笑,一字一頓地說,我愛做什么你管得著嗎?
她從來沒有看過烏鴉這樣兇狠的樣子,像是要把人吃掉一樣,喬安娜佯裝鎮定,繼續說,烏鴉,你給我清醒點,人家從哪里來的你知道嗎?
烏鴉聽不見喬安娜的話了,只看到她涂了口紅的嘴不停地張合,最后他一拳打在墻壁上,咬牙切齒,TM全都給我滾。
喬安娜站起來,理了理衣服,搖曳生姿地走了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她說,烏鴉,沒想到你已經陷得那么深了,你或許只是陷入了自己的幻覺。
鐵人跟著喬安娜一起走了,屋子里清靜了,她的最后一句話烏鴉聽清楚了,自己心里一驚,不知不覺竟然陷得那么深了。他跌坐在沙發上,心里一陣惶恐。
喬安娜走到外面,剛剛還神氣的臉突然垮了下來,眼淚跌在零下十度的空氣里,瞬間成冰。
日子沒有什么改變。還是抽壽百年,還是每周照例去SOUL酒吧。還是賣不出去畫勉強維持著生計……與喬安娜也變得逐漸客氣起來。
最讓人有點絕望的是——蘇眉豆還是沒有出現。
很多個晚上,烏鴉獨自抽著煙,會回味安娜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是不是自己真的就是活在幻覺中了?
平安夜的時候,與鐵人安娜去BLUE酒吧玩。四周都是節日的氣氛,唯獨烏鴉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在影影綽綽的人群中,烏鴉竟然看到了眉豆。他搖了搖自己的頭,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再看一眼,真的就是眉豆。
她依舊一身紅,只不過換了一條吊帶的裙子,裙擺上繡著一大朵盛放的芍藥,隨著她起伏的步子,以及叮咚的笑聲而晃動起來,仿佛隨時會跌落。
烏鴉拿起洋酒瓶,咕咚咕咚灌了自己幾口,然后準備起身走到眉豆面前的時候,居然看到站在她身側與她手挽手的JACK。他頭上的傷痕已經好了,兩個人站在那里,煞是扎眼。
安娜順著他的眼神望過去,大概也就猜到了全部。她坐到他身邊,握住了他的手。
眉豆一回身,透過人群,撞到了烏鴉的眼神,她只是停頓幾秒,然后緊緊挽著JACK走了。看背影,整個人仿佛是掛在了JACK身上。
安娜不屑地罵了一句,瞧那個賤人那副樣子……嘖嘖。
烏鴉什么都沒有說,只是一個人走了出去。外面到處洋溢節日的氣氛,只有他一個人,仿佛做了一場冗長的夢,終于要醒了。
四、
烏鴉開始改抽回七星的時候,他的生日也到了。看著窗外慘淡的景色,一如自己的時光。
有快遞送了一個包裹上來。他納悶,安娜和鐵人也起著哄說,指不定是哪個暗戀他的小女生呢。
烏鴉帶著疑惑打開了包裹,有一張今天晚上到秦皇島的火車票,還有一張賀卡,上面是他熟悉的幼圓字體——你不來,我不走。他什么話也沒有說,把車票放進了口袋,然后靜靜地坐在窗口繼續畫剛剛那副未完成的畫。
那天晚上北京城又下了雪,紛紛揚揚的,似乎要將整個城市吞沒。與安娜和鐵人吃了生日飯,他就早早地回家了,已經上了床,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摸出了車票,火車是早已經開走的了。他看著窗戶外面黑乎乎的天地,好像又瞧見了雪地中的那一抹紅色。于是,鬼使神差地爬了起來,打車去了火車站。
就這樣在火車站的候車廳等了一夜,一大早第一個買了票趕往秦皇島。直到火車轟隆隆地開走,他才像是突然醒過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后車窗里映著他淡淡的笑容。
——沒有關系,真的沒有關系。只是純粹地想要再見一見她而已。
下了火車,他被人群推著往出口走去。走到出口的時候,他定了下來,四處張望,然后在一邊的角落里看到了一抹期待的紅色。
眉豆坐在那里,頭埋在雙腿之間,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他走了過去。站了好久,她才抬起頭,臉色慘白得像是雪,嘴唇也凍成了絳紫色。她看了他幾秒鐘,甚至更長,終于牽動嘴角,緩慢地說了一句,你終于來了。然后笑了起來,眼睛彎成一抹月牙的形狀。
他也蹲了下來,把圍巾系到了她的脖子上,捧起她的手,搓了起來。他問,你怎么在這里呢?看你都快凍僵了。
眉豆仿佛又活了過來,神采飛揚地說,我在等你呀。一句話,輕輕地擊中了烏鴉。
兩個人相互擁著走在寒冷的天氣里,烏鴉低頭看著自己懷抱里的眉豆,怕她趁著自己不留神又跑了,于是把她抱得更緊。
這么久以來,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溫度,烏鴉的心里溢滿了一種叫踏實的感情。
眉豆讀出了他的情緒,手上的力量也加重了些,緊緊地抱住他,說,我在你身邊,放心。
眉豆踮起腳,輕輕地落了一個吻在烏鴉的臉頰上,街頭有煙花盛開,映襯在眉豆的臉上,流光溢彩,然后她趴在他的耳畔說,生日快樂。烏鴉覺得,這是自己那么多年來,過得最美妙的一個生日。
誰都沒有再提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眉豆醒過來的時候,沒有看到烏鴉,只看到床沿上放著一束玫瑰。她拿著玫瑰,看見地板上有一個箭頭,皺了皺眉毛,然后順著箭頭往前走去。走到外間的時候,看到了一張畫,自己熟睡時候的模樣。
她呆在畫前,頓時清醒了過來,烏鴉把她畫得那么美。這個時候,烏鴉從她身后輕輕攬住她的腰,說了一句早安。
若干年后,烏鴉再回憶起來,依舊覺得在秦皇島的這短暫的幾天是芬芳的。
那幾天,兩個人早上吃完了早飯,就會攜手去沙灘上散散步。冬天的海是肅殺的蕭條的,好像可以隨時將人吞沒。
眉豆煞是任性,脫了鞋子走在沙灘上,還拾起沙子往烏鴉的身上扔去,于是兩個人就在沙灘上追趕了起來。
跑了很久,烏鴉終于一把把她拉到了懷抱里,眉豆還在不停地喘息著,笑聲回蕩在耳邊。
烏鴉幫她攏了攏頭發,以后不要亂跑了好不好?
眉豆眨了眨眼睛,烏鴉繼續說,不如我們在一起……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眉豆就推開他,繼續跑開了。
烏鴉心里有點喪氣,但是看著她明媚如陽光的臉,終于還是追了上去。
臨走前一天晚上一起吃飯,氣氛有點凝重。烏鴉的心里是忐忑的,他知道,一離開秦皇島,眉豆就又會像一縷煙一樣跑走了。
吃飯的時候眉豆講了一個又一個笑話活絡氣氛。她說,一顆綠豆失戀了,哭著哭著,它就發芽了。
烏鴉聽到這句話,拌了拌眼前的飯,跟著笑了笑。眉豆的電話囂張地響了起來。她走到外面去接。
烏鴉靠在椅子上,盡量不去聽談話內容,于是拼命地吃著眼前的那盆飯,像是跟它有仇一樣。
眉豆掛了電話,站在遠處看著烏鴉蕭條的背景,回想起第一次見他時候的樣子,心里一陣溫暖。她走上前,從后面環住他的脖子,把頭埋到了他的脖頸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隔了一會兒,她說,不是你想的那樣的,烏鴉。
烏鴉問,那是怎樣的?餐廳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讓他有點眩暈。
眉豆低聲嘆了一口氣,我有點急事,要坐今天晚上的火車走。
烏鴉把自己戴在脖子上的項鏈摘了下來,一條細細的銀鏈子,上面掛著一把鑰匙,他無力地笑了笑,這個是我家鑰匙……眉豆把項鏈緊緊地拽進了手里。
烏鴉繼續說,時間不早了,走,我陪你去買車票。
兩個人誰也沒有再說話,直到火車開動的時候,烏鴉跟著火車跑起來,問她回去之后還能不能再見。
他聽不清楚她說了什么,但是看嘴型,似乎再說,你等等我。
火車把烏鴉甩在了身后,他慢慢地停下了步子,看著灰藍色的天空,又重重地低下了頭,靠在廊柱上,點上一支煙,煙霧繚繞中仿佛又瞥見了眉豆的臉,他從喉嚨發出一句悶悶的,別走。
五、
烏鴉忘記自己是怎樣回到了北京。混混沌沌得好像是在夢中。但是那個夢中,眉豆又不見了。
他變得更加沉默了。又從七星改抽回了壽百年。每天還是習慣繞路去24小時便利店買東西。期待一開門的時候能夠看到眉豆光腳調皮地在屋里走,但是沒有。
直到那天,在給一個客人畫素描的時候,安娜拿著一本雜志氣沖沖地走進來,扔在了烏鴉面前。他只顧著手上的畫,甚至都沒有瞥一眼。
安娜按著他的頭,李素朗,你TMD要頹到什么時候,你自己睜開眼睛看看。于是烏鴉一低頭就看到了一幅裸體的人像,不是別人,正是眉豆。畫這幅畫的人是JACK。
烏鴉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靜。他說,安娜你先出去,我這里還有客人。
安娜原本以為這家伙會瘋,沒想到他那么安靜,像是一潭死水,她狐疑地走了出去。
畫完畫,送走了客人,烏鴉關上了畫室的門,一腳踢飛了腳邊的石膏。
他想起在海邊的時候,問眉豆能不能替她畫一幅人體。眉豆巧笑倩兮地說,當然可以。
烏鴉想著想著就笑了出來。越笑越大聲,笑聲在空蕩蕩的畫室里回蕩著,讓人不寒而栗。
冬天終于快過去了。而烏鴉也越發安靜了。他不再抽煙了。養了一只貓咪,第一眼看到這只貓的時候,他就習慣性地脫口而出,伊莎貝拉。
想了很久才想起來,這個名字怎么會那么熟悉呢?原來是眉豆曾經提起過,自己走失的貓咪就叫伊莎貝拉。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眉豆,沒有想到,他只不過是把她封起來,放到心里更深的角落里,那個角落沒有陽光。
冬天快過去的時候,畫室的生意也逐漸好轉了。一個不知名的富人,委托代理商買走了烏鴉所有的畫。并且愿意資助他開個個人畫展。
烏鴉一頭的霧水,讓委托代理人轉告,如果不知道是誰出資,自己是絕對不會開畫展的。安娜在一旁,直罵烏鴉傻。
烏鴉開始在這個城里面逐漸有了點名氣。但是他突然覺得,自己等了那么多年的東西真的在眼前了,竟然不是自己心里想要的。
某一天,他去SOUL,聽到隔壁桌在議論著蘇眉豆,一個男聲說,蘇眉豆多賤多賤……突然就被點燃了,走到隔壁卡座, 看到了JACK,毫不猶豫地一拳揮了上去。
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一拳又一拳,JACK自然也是猛烈地回擊著。他感覺到鼻子里涌出來的血,但是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一陣陣快意。
走出酒吧的時候,風一吹,他的頭就猛烈地疼了。走了一段,只覺得后面有個人鬼鬼祟祟地跟蹤自己。他心里一緊張,轉身拐進了旁邊的小路,當后面的人正要趕過來的時候,一把攔截住了她。
竟然是眉豆。
心里一團火像是被點燃了一樣。眉豆拿手帕輕輕擦他出血的鼻子,說,你怎么這么傻,和那種人渣有什么好動手的?
烏鴉想說,你明知他是人渣,怎么還和他在一起呢?但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兩個人站在路燈下抽煙。眉豆竟然笑了,我剛進酒吧的時候就聽到打斗聲了,只是沒有想到是你,并且是在為我。
烏鴉猛地吸了一口煙。
眉豆挑了挑眉毛,不知道怎么的,烏鴉心里的火騰地升了起來。他抓住她的手腕,像是要把她整個人活生生地撕裂。
他紅著眼睛,惡狠狠地說,你以為這樣很好玩是嗎?玩弄我很爽是不是?你變態的心理得到滿足了嗎?他說著一句比一句惡毒,終于,眉豆的眼淚掉了下來。
她的笑容還在臉上,但是眼淚已經落了下來。
有風吹過來,烏鴉也清醒了點,看著眼前的眉豆,手足無措。眉豆說,烏鴉,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有些事情我還沒有做完,等我做完了就告訴你。不過你要知道,我真的很喜歡你。
他想說對不起,想把她摟進懷抱里,但是整個人像是被釘住了一樣不能動彈。
最后他轉身走了。越走越快,最后竟然變成了快跑。
他想,蘇眉豆,這次是我先走一步了,我不會每次都做傻瓜的。這樣想著,心里有了一絲絲快感。
六、
春天來了,他和安娜走到了一起。這個風風火火的女孩子把他的生活照顧得井井有條。畫也賣得很好。他終于在這個大城市里站穩了腳。伊莎貝拉也越來越胖,已經長成了一砣球。
生活都很好,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烏鴉的心里始終覺得缺了一塊。
某一天和安娜買完菜,手牽手回家的時候,看到門口站著一位貴婦人。她穿著一身得體的淡紫色,即使化了精致的妝容也掩蓋不住她眼角眉梢的浮起的倦意。溫順的伊莎貝拉對著她齜牙咧嘴,擺出捍衛家園的姿勢。
蘇伊眉覺得眼前的這只貓咪太像以前眉豆飼養過的那只。因為自己對動物的排斥,所以一度制止她飼養動物。眉豆依舊偷偷地養著,直到有一天,伊眉回家,看到貓咪慵懶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火氣“騰”地上來了,命令司機把貓咪送到了郊外丟棄。她清晰地記得,為了這件事情,眉豆和她大吵一架,后來兩人的關系一直如冰山。那時的伊眉想,自己生了一個女兒,竟然在她心里抵不上一直貓,真是可笑。到如今,伊眉只想尋到眉豆蹤跡,來彌補過去的裂縫,雖然她亦知,太晚。
烏鴉感受到來者眉眼之間的氣息十分的熟悉,一如眉豆。
婦人看到安娜與烏鴉牽著的手,有一瞬間的錯愕,隨即恢復鎮定,說,李素朗,我們談談吧。說著就走了出去。
烏鴉亦步亦趨跟在她的背后,進了一輛高級房車中。車子徐徐發動。窗外是煥然一新的北京。
伊眉說,我是蘇眉豆的媽媽。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烏鴉下意識地喉嚨一緊。
她說,眉豆走了。不見了。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嗎?
烏鴉頹喪地搖頭。
伊眉別過頭去看窗外,說,從一開始我就做錯了。從小到大,我對眉豆的關心太少,她逐漸變得孤僻乖戾,后來若不是我與JACK在一起,眉豆也不會去接近他。我知道她這么做,只是為了宣泄對我的憤怒和不滿,她想氣我,我后來想明白了,這大概是她想要獲得關心與重視的一種方式吧。
車廂里的空氣十分壓抑,然后伊眉嘴巴里緩慢說出來的真相更是讓烏鴉當頭一棒,心里仿佛有一排針綿密地扎著自己。此時此刻的伊眉像是蒼老了十歲,她不再是那個叱咤商界的女強人,而是一個無助的母親。
汽車在下一個路口停了下來。烏鴉說再見。
伊眉說,眉豆她愛你。烏鴉下車的動作停了一秒或者更短,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驚恐什么。只是第一次覺得,春天的北京,如此料峭寒冷。
我愛你,就讓它爛在這個春天里吧。
隔天他心不在焉地在畫室作畫的時候,畫的委托代理人捎來一封信。打開來看,熟悉的字體,他的手微微發抖。
眉豆說,烏鴉,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走了。不知道要去哪里,嗯,走到這個世界上沒有路的時候,我說不定就回來了。
那天晚上,你走出我的視線,我整個人好像掉入冰窖里一樣,十分惶恐。似乎又回到了幼年,躲在壁櫥里,看著父母無休止的爭吵與打斗。世界遠離我,致使我孤身一人。我自暴自棄,心里仿佛有一顆毒瘤,越長越大。遇到你之后,你待我如至寶,我篤定,無論何時我回來,你都會在原地等我。
直到你絕塵而去的那晚,我在夜色里站了很久,豁然開朗,這個世界上,沒有誰生來就有義務對誰好,是我一再糟蹋自己,活該換取如今這樣孑然一人。
再見,我愛你,盡管我不太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
那天烏鴉在畫室一動不動地坐著,從天亮一直坐到天黑。他想,如果那天在路燈下,不是自己那么害怕輸贏,等她把話說完,會不會結局就不一樣?
春天結束的時候,他與安娜分手了。背起行李,離開了北京。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但是心里有一個念頭,讓他去尋找那抹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