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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轉彎

2011-12-31 00:00:00周云和
飛天 2011年9期

1

清晨,梁老漢“吱嘎”一聲打開大門,清清冽冽的亮光,如久別的情人,一抱把他緊緊抱住。他耷拉的眼皮急忙拉閘,抬手揉揉后慢慢睜開,一只小蟢子赫然落進微凹的眼眶里。小蟢子垂吊在門枋正中,虲爬五爪的,一飄一蕩玩著秋千。梁老漢臉上皺紋秋菊一樣盛開:今天又有喜事嗦?

又有,說明已經有了。是啊,有了。昨天晚上,村頭劉二嫂說頭痛,找他要一點雄黃麻繩兒來燒。每年端午節那天,梁老漢都要用雄黃兌酒泡幾根麻繩兒起來放好,頭痛,燈火點燃燒腦命心、太陽穴、人中等,速效止痛,比打針吃藥靈驗。這是民間偏方。梁老漢猶豫了一陣,不很情愿地找了一根遞給劉二嫂。劉二嫂說,好事做到底,干脆你幫我燒一下嘛。聲音肉肉的。梁老漢想,得寸進尺啊?猶猶豫豫,還是滿足了劉二嫂的要求。

煤油燈最方便,但沒有,梁老漢想了想,掏出打火機,搬來一條獨凳讓劉二嫂坐下。準備停當,梁老漢站近劉二嫂,左手打燃打火機,右手點燃雄黃麻繩兒,然后放下打火機,左手把住劉二嫂的頭,右手湊近額頭,猝不及防地杵下去。哎呀!劉二嫂驚叫了一聲,有一點夸張。梁老漢心一跳,像燒在了自己額頭上。當然嘍,明火燒在皮肉上,能有不痛的?梁老漢抬起手臂在腦門上抹了一下虛汗,又打燃打火機,點燃雄黃麻繩兒,放下打火機,把住劉二嫂的頭,猛然杵下去。哎呀!劉二嫂又驚叫了一聲,似乎比第一次燒得更痛,叫得也更大聲;并且,那叫聲藤藤蔓蔓鉤鉤彎彎的,不僅放了鹽巴,還放了味精。第五下燒人中時,劉二嫂似乎忍不住痛了,突然伸出雙手一下拴住梁老漢的雙腿。梁老漢心一慌,一股熱氣,從腳板心順脊梁骨直沖腦命心。

之后,該發生的事,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也發生了,沒啥值得大驚小怪。梁老漢五十多歲了,還光棍一根,很是沮喪。窮啊,討不起婆娘。現在家境稍微好一點,年紀又大了。有時仰躺在床上,摸著那個老東西,向它誠懇檢討:兄弟,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啊,跟了我幾十年,風里來雨里去,沒有半點怨言,可我,還沒有讓你品嘗過女人的味道。接著一聲喟然長嘆:唉!然而——然而男人死了六七年、肥沃得種下一粒秕殼也能長出谷子的劉二嫂,竟然背冬瓜上梁山,主動給大王送菜。梁老漢像餓得奄奄一息的叫化子,突然請吃豪華宴席,領著兄弟,用六七十年代的常用語來說,就是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用劉二嫂的話來說,就是“餓癆餓蝦的”、“像才從監獄頭放出來一樣”,抱著誓把全部損失奪回來的堅定信念,爬起放倒,折騰了一夜。怪不得打開大門時,覺得老眼昏花,兩條腿像剔了骨頭,酸軟得直往地下癱。他感慨頓生:媽咦,農村最累人的活路是栽秧打谷,沒想到做這種事,比栽秧打谷還累人。

梁老漢飽餐了豪華大宴,正打著飽嗝剔著牙花兒走出門,不想再有人請吃,于是大領導拒絕小嘍羅宴請一樣,揮手剪斷蟢子垂吊著的那根游絲。但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又一樁喜事打著哈哈揮著手大步走來:剛吃過早飯不久,王鎮長、村長毛子帶著兩個人,扛著一個像過去相館里老式照相機一樣的玩意兒,在他的房子側邊前擺后弄,左脧右望。他叼著一葉子煙桿兒,好奇地走過去,問毛子:你們干啥雞巴喲?

毛子二十五六歲,個子不高但很鐵實,高中畢業沒考起大學,想出去打工,家里父母體弱多病,走了田土沒人做,便留了下來。換屆選舉時,村里的年輕人幾乎走空了,矮子中選高子,毛子便做了村長。他提著一把鋤頭,那個扛像照相機玩意兒的尖臉漢子,腳掌在地面跺了跺,毛子便迎上去,弓起脊背用鋤頭把地面鏟平。聽梁老漢問,答道:要在這里修一條公路。

修公路?梁老漢微微一怔,從哪兒修攏哪兒喲?

毛子埋頭鏟著地面說:從城邊上經過石龍埂,修來接攏周家場。

平好地,尖臉漢子又去擺弄那玩意兒去了。毛子把鋤把撐住腰眼,對梁老漢說:梁大叔,修這條公路,要從你屋基上過,到時候你還要把房子搬遷開去。

搬遷?梁老漢又微微一怔,眼光落腳在毛子那張圓潤的臉上,咋個搬遷啊?

毛子撂了一支煙給他:搬開去新修。你運氣好啊,你看你這房子,稀流爛滴的,早該新修了。你瞌睡來了遇著枕頭,現在不用自己掏錢,政府就幫你修起來了,錢保證還有剩。

梁老漢臉上的皺紋,像雞爪菊一樣,盛開在金秋明麗的陽光下:真有這種好事,我睡著都笑醒了。

2

還真有這種好事。十天后的一個下午,梁老漢在屋門口那塊寶貝地里薅蔥蔥,黃狗突然“汪汪汪”地叫了起來。其時,結識劉二嫂的樂趣,與就要修公路搬遷房屋兩件事,像兩只花喜鵲,正在他腦瓜子里飛來竄去。

梁老漢與劉二嫂走到一起,似乎劉二嫂那么一抱,他的褲腰帶就落在了地上。其實,梁老漢還是有過那么一瞬間的遲疑。在石龍埂,劉二嫂的名聲不如何好,生產隊時,聽說跟胡耗子鉆過青■林;進城當保姆,跟幫的那戶人家那個退了休的老家伙整不伸展,被掃地出門。梁老漢每次看見她,怕被污染了自己名聲,遠遠地繞開;繞不過,也不正眼看劉二嫂。劉二嫂招呼他,他一副窮得有志氣、餓得很鮮鮮的樣子,閉著嘴唇鼻腔里“嗯”地哼一下,還十二分不情愿的樣子。劉二嫂盤子臉,黃桶腰,相貌一般,但比較注重穿戴打扮,因而人顯得精精神神。梁老漢身材瘦小,臉膛尖瘦,眼眶凹陷,樣子委瑣,年紀也比劉二嫂大七八歲,肯定攀不上劉二嫂;之所以要在劉二嫂面前裝豬叫,是自卑逆反心理作祟,想吃劉二嫂名聲的差價。那天晚上,劉二嫂一抱抱住他的雙腿時,他像火燒著似地往后退了一步。劉二嫂趁勢挺進,抵他在桌子邊上,一只手餓狗一樣猛然咬住他褲襠里除了小便外一無所用的患難兄弟時,他想扳開劉二嫂的手保住清白,可兄弟執拗地要背叛他,激動得直打抖抖。最后不知是他摟著劉二嫂,還是劉二嫂攬著他,你拉我拖進了睡屋倒在了床上。

過后,梁老漢有一些后悔。風刮過竹林,他覺得是石龍埂人在奔走相告:快去看喲,梁老漢跟劉二嫂兩個搞不伸展嘍!鳥兒在屋背后竹籠里叫,他聽著像是在說他:出了名的老實人,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不要臉,不要臉!于是梁老漢告誡自己,不能再有第二次。可劉二嫂來了,他回思著那個味道,擋不住誘惑,又上了床。劉二嫂走了,他摑了自己一耳光,詛咒發誓,再來往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當劉二嫂又來的時候,他的心堤筑得再高再牢,還是被山呼海嘯般的洪水沖得蕩然無存。有幾個晚上劉二嫂沒來,他居然還毛焦火辣地睡不著覺罵自己是賤皮子。梁老漢想,干脆弄來當婆娘算了。就是她的名聲不好。名聲不好又咋個嘛,只要我用起實惠,旁人要說,讓他們去說就是。

想好這個事放下,就想修公路的事。那天他去毛子家里問了,真的要修,真的公路要從他屋基上過?梁老漢心中的絕望,像逢春的枯草,雨一淋,太陽一曬,又茂盛地生長起來。

梁老漢經常望著周圍這里一幢那里一幢不斷修起的樓房,悲涼地想:我這一輩子,就只有在這兩間破瓦房里過了。樓房,一來沒錢修,二來就算修起了,沒有婆娘兒女,哪個來住?現在呢,政府要拿錢幫著修,又有劉二嫂了。她在劉村的房子,雖然比我這青瓦房好一點,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她還有一個兒子哩。嘻嘻,你看,是不是時來運轉了嘛,樓房有了,婆娘有了,娃兒也有了。毛子給我說,房屋拆遷的賠償,除了修樓房還有剩。剩下的錢做啥子呢?辦生活吧。自己身子骨也不好,一輩子也沒吃過啥子好的,今后有錢了,天天殺雞宰鵝,油淹油煮,養好身子,把劉二嫂侍弄得服服貼帖的。想到這里,一團烏云又飄來遮住心底的亮光。劉二嫂需求旺盛,他竟有供不應求之憂,前天晚上劉二嫂給他下命令:我沒爽快不準睡覺。所以啊,養好身子很重要。灣頭李老頭說過:不怕天干,只要地潤。熊家坡熊四娘也說過:八十公公得一娃。自己努力,說不定哪一天鐵樹開花,枯枝發芽,劉二嫂還會給我生下一男半崽哩。想到這里,梁老漢又像大熱天洗了一個涼水澡,一身清爽舒坦透了。

就在這時,黃狗追著人大叫起來。梁老漢從地壟里抬起頭,見村長毛子帶著縣交通局的王主任、圖副鎮長、鎮國土所龔副所長,站在他的院壩坎上,揮手大聲招呼他:梁大叔,薅蔥蔥啊!公路清賠小組來了,清賠修公路要占用你的房屋和土地,確定賠償額度。

哦。梁老漢收起鋤頭,抖抖上面的泥巴,喜孜孜地回到家里,準備抬板凳出來讓他們坐。毛子伸手攔住道:不要抬板凳了,時間緊得很,我們要抓緊做事。說著,一個白亮亮的東西一閃,梁老漢忙伸手接住。是紙煙。

圖副鎮長對手里拿著皮尺的龔副所長說:開始丈量哇?

龔副所長掉頭征求王主任的意見:咋樣?

王主任說:要得。

丈量開始。

毛子幫龔副所長拉皮尺丈量房屋和占用土地面積,王主任清點竹子和樹子,圖副鎮長拿著一個本子記數。梁大叔和黃狗跟前繞后這里看看那里脧脧。忙乎了一陣,他們來到院壩里,王主任摸出計算器,幾個腦殼碰在一起核對算計。之后,龔副所長對梁老漢宣布:你這小青瓦房,周圍的竹子樹子,地里的紅苕、小菜等,算下來是十一萬五千元,加上搬遷安置等,共賠償你十四萬三千元。

賠那么多啊?梁老漢心子“怦咚”一跳。他認為賠五六萬元就很不錯了,沒想到超過一倍多。因此,當圖副鎮長問他對賠償有沒有意見時,他聲音打抖抖說:沒得,沒得。

毛子說:沒得就好啊。

3

送走公路清賠小組的人,梁老漢把鋤頭撿進屋,找楠竹掃把掃了院壩,然后去菜地里摘菜煮夜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又算計起修房子的事兒來:修兩百來平方米的磚混結構房子,沙石自己到河邊上去挑,水泥到李老五廠里去進,五萬元足夠了,還要剩將近十萬元錢,都用在吃上,不吃成一個大胖子才怪。

梁老漢從菜地里摘了菜回家,灶額頭上的臘肉撞進眼來,不禁心里一沉:要不要取一塊來煮起呢?嗯,要!有三個理由。首先,劉二嫂至少三次以上在床上摟著給他交待過,清賠的人來了,她來給負責清賠的人談賠償的事。梁老漢聽龔副所長說要賠那么多錢,心頭就激動了,一激動就忘了劉二嫂的叮囑。也不是純粹忘了,當時他也想等劉二嫂來談賠償的,轉念一想,雖然同劉二嫂把那種事都做了,但劉二嫂還沒有真正成為自己的婆娘,怕毛子他們笑話,稍微猶豫了一下,就自作主張同意了賠償。其實,劉二嫂這幾天在梁老漢家里安營扎寨等清賠的人來,都沒有來,偏偏今天劉二嫂有事城里去了,清賠的人就來了。吃好點,算是對劉二嫂的感情補償。其次,自己這一輩子身上錢最多也就幾百元,還沒上過一千,看看,一下有了十四萬三千元,不該吃好點慶賀慶賀嗎?當然,重要的是晚上還有事做,得把肚兒脹飽點才有腰力,不然,又要被劉二嫂弄得蔫皮蔫襠地從身上趕下去。有了這些吃的理由,梁老漢便抬來一條高腳板凳,從一塊二刀上割下半截,愉快地洗鍋淘米煮飯。剛把飯菜弄好擺上桌,劉二嫂就走進屋來了。

劉二嫂是一字眉,沉沉心事把它壓了一道彎。其實,劉二嫂的名聲,并非梁老漢聽到的那么糟糕。跟胡耗子鉆青■林,事情是有,但言過其實。是生產隊一起干活路時,有一天,在半邊山鏟紅苕草草,她去青■林里小解,胡耗子拉稀,也鉆進青■林,偶然撞見了,劉二嫂臉一紅,抽身就走了。有人開大玩笑,說他們在青■林里做了那種事。事情傳出去,不出產新聞的地方,就生產出一條大新聞。傳進她男人耳朵時,男人給她一頓暴打,一打便把一件假事打成了真事,從此劉二嫂在人前抬不起頭。男人得重癥肝炎,送錦城醫院醫治,進院兩天就沒錢了,只好抬回家;病情越來越重,東拉西扯湊了一點錢又送醫院,進院就肝昏迷,七天后眼睜睜看著他命歸西天。男人給劉二嫂留下一個“不學好把男人活活氣死了”的罵名外,還給劉二嫂留下一個鼻濃鼻溚的七歲的狗兒,和一屁股爛賬。劉二嫂坦然面對,地里種莊稼,家里喂畜牲,勤巴苦做,還清了賬務。為了洗清名聲蒙垢,不讓人看不起,她要把狗兒盤得比村上的娃兒們都有出息。狗兒小學畢業后,她想盡辦法把他送進城里讀書,自己進城當保姆,租了一間屋子陪讀。滿以為狗兒成龍,結果成了一條蟲,書不好好讀,惡習染了一身,高一輟學后,整天在城里東游西逛;沒錢用,只管伸手向劉二嫂要。劉二嫂每月就是那一點保姆費,給了他,十天半月就用完。劉二嫂氣得沒法。更主要的原因是雇主一家人,非常有錢又非常小心眼,一律把劉二嫂當小偷來防。買個菜打個醬油,雇主家人去做,有時實在忙不過來,才叫劉二嫂去。回來,那個退休在家閑得無事的老頭子,要詳細審問斤兩多少,價是多少,還要當著她的面摸出隨身攜帶的彈簧秤來稱,看有沒有短斤少兩謊報數量。每次稱時,劉二嫂臉上都火熛熛的,像大街市上被人當眾扒光了衣裳褲子。還說跟他有一腿,不當面扇他兩耳光就對得起他了。聽狗兒說,他們幾個同學伙起要開一家啥子公司,他做經理。兒子務正業了,還當經理哩,劉二嫂聽后,心頭的高興如一只鳥兒,驀地展翅躥進藍天!可是,當兒子伸出手說要她拿兩萬元資金墊底時,高興的鳥兒突然中彈拆翅叭一聲掉在了地上:兩萬?兩千我都拿不出來啊。但為了成就兒子的事業,她把臉皮抹來揣在包包里,找親拜友求爹爹告奶奶,借了一萬元給了兒子。兒子雖然不滿,但還是接在了手里。一則她要還借賬,二來兒子說還要錢,當保姆每月只有三四百元咋個行呢?時逢豬肉漲價厲害,一條百把斤的毛豬可以賣一千多元,劉二嫂便辭了保姆回家養豬。折死萬力,豬還沒長大,肉價又跌了。就在這時,她聽到要修公路的消息。她在城里時知道,征地拆遷一類事,賠償無底洞,稍不注意,發了大財都不知道。可公路又不打她住的劉村過,只從石龍埂過。她很沮喪。打石龍埂過,與自己沒有關系,也就與發財沾不著邊;要與發財沾得著邊,就要與住在石龍埂上的人有關系。她扳著指頭,按著公路要走過的線路算,哪家哪戶好沾惹。算去算來,眼睛一亮:只有梁老漢,出了名的老實人。有好老實?張摻胡子經常找他要煙抽,要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就跟梁老漢借:呃,你借一張煙包皮給我嘛。梁老漢摸出煙袋找出一張借給他。他說,再借一點包心給我嘛。梁老漢再遞給他兩三截煙包心。他裹好煙,又對梁老漢說:把你的煙桿兒打火機一起借給我用一下嘛。梁老漢又把煙桿兒打火機一并遞過去。更捷徑的是,張摻胡子見了梁老漢抽煙,單刀直入道:呃,你的煙借給我叭兩口嘛。梁老漢也不介意,從嘴里拔出煙桿兒來就遞給張摻胡子,張摻胡子直到要叭完了才把煙桿兒還給他。他也不介意。旁人見了忍不住笑他:你真是一個賣老實屁股的,叫你褲兒脫了你就脫了,叫你弓腰你就弓腰,從來不曉得轉彎倒拐。

劉二嫂考察到能夠沾上邊的對象后,便決定付諸行動。當然,她不是只顧占便宜的人,她懂得世界上的事情,從來都是有所得就要有所失。梁老漢老實,不能讓他太吃虧了,得給他好處。給他啥好處呢?想去想來,只有動用固定資產──身子了。自從男人死后,已經閑置了這么多年,不像陳年老酒,越放越好;而是高粱谷子,越老越不值錢,應該盤活資產,產生價值才行。只是梁老漢的模樣,看起來實在不很順眼。不順眼管啥子事?燈吹了蓋在被窩里都是一樣的,只要用起來方便。于是,她收拾打扮了一下,心揣巴著梁老漢沾光發財的念頭,以找雄黃麻繩為借口,大大方方地走進梁老漢的家。果然一切都在如意中進行。后來周圍四鄰曉得后,有一些風言風語。這無所謂,自己又不是為他們活的。狗兒不曉得從哪里知道了這件事,托人帶來口信,要攆上門來找梁老漢要錢。劉二嫂嚇慌了,賠償的事八字還沒有一撇哩,不能把堂子肇了。于是,她煙熏火燎地攆進城去勸說狗兒,你辦公司需要錢,老媽正在想辦法,慌不得,慢慢來。狗兒其實是打著辦公司的牌子找劉二嫂要錢,限她一個月內再拿一萬元錢給他,不然公司垮了他就不認這個媽了。所以啊,劉二嫂有很大的思想壓力。

梁老漢很粗心,沒注意到劉二嫂煩惱壓彎的眉毛,招呼她上桌吃飯,炫耀地說:老臘肉哩。

劉二嫂杵了他一句:有我的老嗎?

梁老漢愣了一下,隨即醒悟過來,尷尬地笑笑,伸筷子夾了一塊,放進劉二嫂碗里:吃嘛,安逸得很。自己也夾了一塊放進嘴里,邊嚼邊說,清賠的下午來過了,把房屋拆遷賠償的事說好了。

劉二嫂銜著嘴里的肉,盯著梁老漢問:賠了好多錢喲?

梁老漢右手伸出一根筷子,左手攤開一個巴掌,得意地說:差不多這個數。

劉二嫂微微一驚:還不到十五萬元?

梁老漢說:十四萬三千元。

劉二嫂說:才賠那么多點啊?

梁老漢埋頭刨了一口飯在嘴里:已經賠得不少了。

劉二嫂吞下嘴里的肉道:我不是反復給你說過,等我來跟他們談賠償嗎?

梁老漢不敢直視劉二嫂,期期艾艾地說:你不在,人家又等著表態,又賠了那么多,我就同意了。

劉二嫂說:說你只賣得來老實屁股,這話一點不假。人家就是看你老實,才掐著你賠。跟你說,這年月都是欺軟怕硬,你至少要讓他們賠四五十萬元嘛。說罷,帶著怨氣地夾了一根泡豇豆放進嘴里。

梁老漢軟軟地回道:四五十萬元,你怕棒棒拿起去搶喲?

劉二嫂說:搶?幸好現在還沒有簽合同,有挽回的余地,去找他們重新賠過。

梁老漢埋著頭吃著飯說:你說些來逗起鬧喲。賠多少我都一口答應下來了,人大面大的,吐出去的口水未必你要叫我舔轉來吃了?

4

在劉二嫂的掌控下,梁老漢還真的把吐出去的口水舔轉來吃了,雖然覺得很沒有面子。道理很簡單,在孤獨盤踞的日子里,是劉二嫂解放了他,他才翻身農奴把歌唱,不可能剛翻了身就把解放他的人忘了。

那天的天氣十分陰沉,雨要落不落的樣子。村長毛子帶著縣交通局王主任和鎮國土所龔副所長,還有兩名工作人員,來找梁老漢簽征地賠償協議了。這段時間,劉二嫂怕再有閃失,蝸居梁老漢家里,哪里也不去;見了來人,儼然主婦派頭,神情自若地給毛子一行人端板凳倒開水。毛子偏著頭,疑竇叢生:你咋個跑到梁大叔家里來了?

劉二嫂撥開毛子詢問的眼神,笑盈盈地反問:那你咋個跑起來了的呢?

毛子伸出兩個大拇指,靠在一起碰了碰:你和梁大叔搞對象?

劉二嫂比毛子長一輩,同毛子的母親有一點表親關系,平時有玩笑開,便笑罵毛子:搞你媽個腳。他這種人,半天放不出來一個屁,只有我們這種收荒匠才瞧得起。說著,端了一條長板凳坐在毛子對面,拍拍另一端,叫梁老漢坐。梁老漢看了一遍幾個人,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掛在板凳角角上。劉二嫂拍拍板凳說,瞌睡都睏了,你還怕啥子嘛。梁老漢臉泛尷尬,又挪挪屁股,中間與劉二嫂保持了一尺多寬的距離。

毛子見了抿嘴笑笑:非法同居不對唦。對著王主任和龔副所長下巴一抬,說正事吧。

龔副所長從挎包里翻出兩張白紙遞給梁老漢:前次清賠小組來征求了你的意見,這是根據征求意見寫的征地拆遷賠償合同。你看看,還有沒有啥子意見;沒有,就把字簽了。

劉二嫂與其說是接不如說是搶過合同,挪挪屁股,靠近梁老漢展開看。劉二嫂是讀過初中的,幾下看完了。小學文化的梁老漢,有一些字認識他,他可不認識有一些字,看得很慢。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昨天晚上劉二嫂摟著他,一只腳架在他的胯子上,專門叮囑道,不要怕,說出來就是錢,咬死五十萬元不松口,我在旁邊給你壯膽。想到這話,梁老漢心頭就慌張,紙上的字如田巴凼里的蝌蚪游來游去的,根本看不進眼里。劉二嫂靠近他,尖出指頭在他腰眼上戳了一下:看完沒有?他心一慌,忙點點頭“嗯”了一聲。劉二嫂小聲道:說嘛。

梁老漢抬頭望著劉二嫂,覺得劉二嫂的眼光刀槍棍棒一樣威逼著,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他定定神,鎮住心中亂躥的兔子,告誡自己,劉二嫂說的,說出口就是錢,別怕,讓他們賠五十萬。他鼓突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吞下一團口水,想起小時候看董存瑞舍身炸雕堡的電影,結結巴巴地說:前、前次說的那個賠償,可不可以多賠一點,賠過十五萬嘛。

他其實想說的是五十萬元,心一慌,說顛倒了。

劉二嫂刀割了似地一驚,忙側過臉,錐住梁老漢,伸出指頭在梁老漢的腿板子上狠狠地擰了一爪,望著毛子一行人急忙糾正道:他說顛倒了,是五十萬元。然后掉頭問梁老漢,你說是不是?

梁老漢尷尬地笑笑,忙改口道:就是,就是。

五雙眼睛“唰”一下直端端地瞄向他,像一管管黑洞洞的槍口。毛子見劉二嫂在動爛事,心里不高興,制止劉二嫂道:我們請梁大叔回答,鹽無你,醋無你,你諂啥子奸?

劉二嫂一捋鬢角一絲亂發別在耳輪上:大路不平旁人鏟,你們不要見老頭子軟弱好欺,就棒棒糖打發小娃兒一樣隨便打發一點。

龔副所長接過話:你這個話說得有一點過分了吧?清賠小組是按有關賠償政策,一項一項算攏來賠的。像豬圈屋、茅草房,全按小青瓦標準來賠。按草房賠,至少可以少賠一兩千元。

劉二嫂也不示弱:你的意思,還該好好殺豬打酒擺宴席來感謝你喲?

龔副所長說:大家聽見了的,我沒有那么說。我說的是大家都該按政策來辦,不能漫天要價。

劉二嫂一個釘子一個眼:你認為政策是揣在你們包包里的,隨便摸出來就是?

毛子心里好窩火。他搞不清楚,老老實實的梁老漢,幾時跟劉二嫂攪在一起的。公路拆遷賠償,鎮里實行了責任制。毛子給圖副鎮長拍過胸口,梁老漢小菜一碟,保證輕松拿下。哪料半路殺出程咬金,面子上掛不住,回過頭又找梁老漢:梁大叔,我們知道你老實本分,你摸著良心說一句,政府的賠償虧沒虧你?

梁老漢囁嚅著嘴唇,不曉得咋個答話。劉二嫂聽出了毛子話中的話,接過嘴道:你不要認為老實人好欺負,就踩一腳踢一腳的隨便擺布。

毛子正色道:我問梁大叔,沒請你回答。你還沒有嫁過來,輪不到你回答;就算你嫁過來了,目前房子地塊的產權還是梁大叔的,也不該你來回答。

劉二嫂毫不示弱:咋個嘛,有理問得君王倒,不怕君王坐得高!

毛子心里盤旋的怒氣就要沖口而出,但他竭力地克制著。王主任和龔副所長交頭接耳一陣后,招呼毛子出去說話。

到了屋外,王主任說:多賠過一兩萬元可以考慮,但多出那么多,這就不是小事了。要是這家突破了清賠政策,整條公路賠償就無法進行了。是不是這樣,我們回家給領導匯報,怎么辦,請領導們定。

大家默著想了一陣,想不出好的辦法,就說暫時這樣吧。

望著消失在陰晦天光下的幾個背影,梁老漢的眉頭皺了起來,劉二嫂占據著盤子臉制高點的鼻頭一聳:哼!

5

后來,事情發展的走向,跟梁老漢的希望扳手勁。

那天,他剛吃過早飯,毛子托人帶口信來,說有事找他,叫到他家里去一趟。劉二嫂一聽,敏感地意識到,毛子有意避開她。她正在收碗,手停在一摞碗上道:肯定是找你談賠償的事,我跟你一起去。

梁老漢坐在屋門口裹煙,聽她這么一說,眼睛盯在手上沒抬頭,憂悒地想:那天她跟毛子談來撐起了,咋好讓她一起去呢?不讓她一起去,她纏著要去,又找不出恰當的借口。梁老漢愁死了,又不會扯把子躲避她,干脆硬硬心腸:不去,要找等他來找!說著,賭氣似地拿起鋤頭移栽蔥蔥去了。那塊蔥蔥地,是梁老漢的錢罐罐,油鹽錢全從里面出,他投入的精力最多,有事沒事都愛往蔥蔥地里鉆。

劉二嫂很有心眼,怕梁老漢背著她悄悄溜了,洗過碗,來到蔥蔥地邊守著,說是不是他們讓步了?你還是要去才對。梁老漢心里打鯁,扯著草草說:你去嘛。

劉二嫂一個人當然不好去。

這樣僵持著。下午毛子又托人帶了一道信,梁老漢還是龍燈的胡子不理。毛子的心思果然被劉二嫂猜中了,他不想讓劉二嫂摻進來攪和,心想帶信讓梁老漢一個人去,漿糊給梁老漢一刷,甚至還編造好了一個謊言來嚇他:你和劉二嫂非法同居,鎮派出所要來抓你,我們幫你頂著,你把字簽了就沒事了;要不簽,我們就不幫你頂了,讓鎮派出所來抓你。從而讓梁老漢在賠償協議上簽下字。可覺得這樣要挾一個老實人有一點不地道,現在到處都在非法同居,劉二嫂曉得了肯定會攆上門來打燒火。然而梁老漢又不來──他已意識到肯定是劉二嫂不讓梁老漢來──他要完成限期的任務,沒辦法,第二天下午,只好和鎮國土所龔副所長再次登門。

毛子接住梁老漢遞過來的板凳放下沒坐,對龔副所長說,你把領導們的意見給梁大叔說說吧。

龔副所長點點頭,清了一下嗓子對梁老漢道:我們把你要求增加賠償的事,給縣國土局、交通局和鎮政府領導作了認真詳細的匯報。領導們認為按現行政策已經賠償到位,讓我和李村長再找你交換一下意見。

毛子瞟了一眼站在門枋前的劉二嫂,含沙射影地對梁老漢說:你要有主見,不要聽別人說東道西,想一鋤頭挖出一個金娃娃,天底下沒有這種好事。大道理我不給你多講。作為村干部,多賠我不拿錢出來貼,少賠我得不到一分。你是老實人,清賠小組從寬計算,可賠可不賠的,賠;可高可低的,就高不就低。真要政策斗硬,你至少少得一萬多元錢。所以,我勸你一句話,接受那個賠償,把字簽了算了。

梁老漢有一點五心不作主。這兩天他想好了,再爭取一下,多得當然比少得好,能賠上四五十萬元最好;不過,這個確實讓政府賠高了一點。實在爭取不到,政府說賠的十四萬三也接受,相信毛子不會整我害我。怎么回答呢?都朝中間走,我不要政府四五十萬元,但政府也要適當添一點,賠過二十來萬元吧。梁老漢想好要回答,瞟見劉二嫂給他遞來眼神。劉二嫂說過的,賠償就是要看誰熬得住,不能先軟口。于是,他鼓勵自己再堅持一下,等他們軟口后順坡下馬:就賠那么多,我不簽字。

梁老漢說這話時頭是低著的,不敢直視毛子。

龔副所長摸出煙,給梁老漢和毛子散了,往自己嘴里栽了一支,又摸出打火機,“咔”一聲打燃,給梁老漢和毛子點了煙才點上自己的,大大地吸了一口,嘬起嘴唇飆出一股粗重的白煙問梁老漢:真的不簽?

梁老漢想,可能龔副所長熬不住要改口加價了,低頭尋找一個地方抖掉煙灰,小聲地說:不簽。

龔副所長說:實在不簽也把你沒得辦法,這是法制社會,又不敢亂來。不過,政府還是有辦法處理好這件事的,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那時你不要后悔唦。

梁老漢的思想快要決堤了,想改口說出心中的打算,適當多賠一點簽了算了。早就忍不住了的劉二嫂站出來說話了。她逼視著龔副所長問:咋個嘛?你的意思,不簽就貓吃糍粑脫不了爪爪,抓去關監坐卡?

龔副所長說:我的話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好心相勸。

毛子來氣了:不關你的事,你少插一點嘴好不好?把只吸了半截的煙“叭”一聲砸在地上,伸腳狠狠地碾爛道,雞婆不抱,不敢把它的腳桿劈斷。真的不簽就算了,反正我們已經盡到責任了。掉頭招呼龔副所長,走,不跟他們談了。

沖著毛子和龔副所長離去的背影,劉二嫂“呸”了一團口水:我還說不簽真的要抓去殺血。然后對坐在那里低頭吸悶煙的梁老漢說,你看吧,這次他們就要改口加價了。

直到半個月后,毛子帶著扛像照相機玩意兒的尖臉漢子,又在那里比比弄弄才知道,人家惹不起躲得起,公路改道,沿梁老漢的屋背后畫了一道弧繞了過去,沒占用他一點田土。

梁老漢穩不住神,想找毛子,說愿意接受那個賠款。劉二嫂說,你咋個沉不住氣喲。他們說改道,這是圈套,逼你讓步。

直到公路動工,推土機快要推攏梁老漢的屋背后,并沒有要取道梁老漢屋基上過,梁老漢才炭火落在腳背上一樣慌了。在劉二嫂的慫恿下,他找到毛子,說愿意接受原來說的賠償。毛子說,縣里的工程,不是鬧兒戲,說咋個就咋個。我反復征求過你的意見,你要聽劉二嫂的話,叫你把抱雞婆殺來吃了你就殺來吃了。做人沒有主心骨,怪得著誰呢?

找縣國土局、交通局和鎮政府反映,所見領導,都嚴厲批評了他。特別是圖副鎮長,黑著一張臉,口水暴濺地大聲罵:不顧全大局,自私自利,漫天要價,勒索政府,吃飽了不曉得放碗,以為政府會倒下來將就你。告訴你,腸子想斷了裝不得屎!縣交通局王主任的聲音不高,可說出的話,他一輩子都記得住:公路已經規劃好了,不會再改道了,現在彎是彎了一點,但要司機們記住,這里住著一個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人。

梁老漢就抱怨劉二嫂鬼吹吹,害得雞飛蛋打。當然,他只能在心里說。劉二嫂說,她當保姆的那家人,有一個親戚在縣信訪局工作,陪他去找,肯定行。于是,劉二嫂陪著梁老漢去了城里,花費了很多時間才找到要找的人。

那人是一個小伙子,窄窄的臉膛盛滿和善,微微上翹的下巴掛著熱情。他聲音朗朗地問道:大爺大娘,你們要來信訪啥子?

梁老漢想說,劉二嫂一把把他拉在身后道:縣里修公路,建設部門和鎮村干部說話不算話,說好了公路拆遷賠償,到時候又不按照說的賠,將公路改道,小耍老百姓。

小伙子“哦”了一聲問:你們簽了征地賠償協議了嗎?

劉二嫂一時語塞,梁老漢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道:沒有。

小伙子兩手一攤:你們連協議都沒有簽,沒有依據,我們咋個找領導匯報呢?再者,公路已經改道,沒有占用到你的屋基和土地,就無所謂賠與不賠了。所以這個事啊,我勸你們回去算了。

梁老漢和劉二嫂搜索枯腸,也找不出理由,只好灰溜溜地離開縣信訪辦。

去車站的路上,梁老漢像戴了腳鏈,走得很慢很慢。劉二嫂前面走幾步,又站下來等他;前面走幾步,又站下來等他。幾次下來,就抱怨開了:卵砣生大了走不動路,拉來別在腰上嘛。梁老漢想說什么,卻沒說出口,突然給了自己一耳光,怪自己當初不該把那個在大門口報喜的蟢子一巴掌打回家去。

不僅把蟢子打回家去了,縣里上訪回家后,劉二嫂也不到他家來了。

6

半年多一點時間,公路竣工。

通車后,梁老漢沒事,就嘴里叼著一根葉子煙桿,蹲在屋側墻根下,癡癡地望著公路出神。每當有汽車箭一樣從眼前掠過,他心里就會泛起一股溲潲水似的味道,好像汽車不是從公路上而是從他心口上碾過一樣,讓他揪心,疼痛,郁悶。

陪伴他的是黃狗。它屁股著地,兩條前腿撐著,順梁老漢的視線望著公路,開始見汽車過,還“汪汪汪”地咬幾聲,追一趟;后來一天到晚過往的車輛太多,意識到純粹是吃飽了撐著,再也不咬不追了。

公路路面水泥鋪筑,晴天,如一根灰白色的飄帶,從山那邊貼著山腳飄過來,在他的房子背后挽一道圓弧,又飄到山坳那面去了。車輛過處,輕塵受到驚擾,飛身逃躥,四處躲避。雨天,公路變成暗青色,死蛇般的擺在那里,車輪磨擦路面,“吔吔吔”的,像從皮膚上撕膏藥;一團水霧,追著車子跑。夜晚,車燈如劍,殺進黑黝黝的天空,在夜幕上戳出大框小洞。這景色,梁老漢看熟了,看煩了,看厭了,看膩了,但他還是情不自禁要看,把偶然看成了習慣,把身子看成了廟里的一尊菩薩。

公路懶彎懶彎的,從房子左端延伸過去,是平的;到了房子右端,是一個小斜坡,有一點往內彎,之后一個大的“Z”字拐,向右前方蜿蜒而去。這地形,司機們叫它大轉彎。很多從這里經過的車輛和行人都說,怎么偏偏在彎拐的緊要處,有這么一座房子?要是沒有這座房子,公路拉直,多好啊。

這個彎拐,慢慢成了過往司機們心中的結,也是梁老漢心中的結。司機們心中的結是松的,因為他們從這里過往有次數,很多人三月難過兩趟;而梁老漢心中的結是死的,一天到晚,甚至夢中整個心思都拴在上面。

忘了叭,煙斗里的煙火早熄了。察覺熄了,才捏捏煙灰,從皺巴巴的灰黑色上衣口袋里,摸出那個撿來的打火機,“咔嚓”一聲打燃,點上叭兩口。他心里時常翻滾著一個念頭:做人做事,啥子東西都不要過分,過分了吃虧的是自己;要是自己當初吃飽了曉得放碗,就不會有今天這個狼狽相了。

想到這里,梁老漢又忍不住責怪起劉二嫂來:這個死婆娘!轉過念頭,還是該怪自己,像毛子說的,沒有主心骨。

想不通,劉二嫂咋個看起自己了的呢?第一次過后,梁老漢拿了五十元錢給她。劉二嫂一巴掌把錢打在地上,說愿意提供免費優質服務。梁老漢想,天下還有這種好事,不花一分錢不費一顆米?巴心巴肝地經常想,梁老漢還是想通了,劉二嫂是沖著賠償來的。不然,咋個賠償的事黃了,她就不跟自己來往了?想到這一層,梁老漢更是后悔不迭。這婆娘,算盤打得精,竟然是不要小錢要大錢。呸!梁老漢啐了一口濃痰,狠狠地吐地在上。沒警覺,吐在自己鞋子上了,他忙找一點草草擦掉。黃狗的眼珠子,跟著他的動作轉動。

痰吐在自己腳上,是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當初聽清賠小組的,不聽那婆娘的話就好了。可是,世上啥子藥都好買,唯獨后悔藥不好買。沒有主心骨,只能打脫牙齒往肚里吞。

7

老天有眼,就在梁老漢悔青腸子、恨不得躺在公路上讓汽車碾死的時候,發財的大好機會,跟當初劉二嫂一樣,事前沒打任何招呼,就笑瞇瞇地走進他的家里來了。

那天,梁老漢吃了早飯,想去地里給蔥蔥施肥,老天下起大雨來。他望望滿天空拉著麻線的雨絲子,蔫了主張,又菩薩一樣蹲在墻根前,拗著葉子煙桿看車來車往。突然,“咚”地一聲悶響,劈斷雨絲子,在他耳心里敲了一下。他起身從左側墻根站起來,朝右面墻根走去,見剛才耀武揚威的那輛裝著木地板的大貨車,車頭朝下,立沖沖地栽進坎下的蔥蔥地里,像要遁土。

那個坎在大轉彎的急彎外側,有三四米高。司機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小伙子,從駕駛室里鉆出來,爬上坎,褲腿上裹滿了稀泥巴,有一點尖瘦的臉上也濺著泥花子。另有一車綠顏色的轎車,車頭已經撞得斜眉吊眼,車里鉆出兩個人,一女一男。男的挺著個孕婦肚,從面相上看不小于四十歲;女的瓜子臉,個兒高挑,水靈水潤,模樣乖巧,穿戴妖艷,瞟一眼就讓人情不自禁想起小秘、二奶一類人物。

你咋個開的車嘛,我又按喇叭又讓路,你還要跟我抵過來。要是我回一下盤子,就要叫你上西天!小伙子氣急敗壞,沖著大肚男人說。雨正下得有滋有味,小伙子望了一眼天,抹了一把死在臉上的雨,兩步躥到梁老漢的屋檐坎上,摸出手機報警。

漂亮女人從車里拿著一把傘,“嘭”一聲撐開,迎上去罩在孕婦肚頭上。孕婦肚看了看栽在蔥蔥地里的大貨車,也走到屋檐下,說開貨車的小伙子,為啥不早一點減速剎住車?

小伙子腳一跺手一指:唉呀呀,還有沒有一點天理?明明是你占道搶道,車速過快,還反轉來怪我?好好好,我不跟你兩個談,等交警來了再說。

梁老漢進屋端了兩條長板凳出來,招呼他們坐。又戴了斗笠,看栽進蔥蔥地里的車。他的心都痛脫了,栽斷的蔥蔥起碼要賣三十元錢。

來往車輛,很快堵起來。雨大,大部分人沒下車,小部分人下車到出事地點望了望,有的縮回車上,有的來到屋檐下。一個多鐘頭后,交警的事故現場勘察車才“衣嗚衣嗚”地哼著聽了就想睡的催眠曲來了。

雨大概覺得再下給人增添麻煩不好意思,悄悄打住。沒多少事做的周圍村民,吹著口哨抄著手看熱鬧來了。梁老漢做夢都沒想到,劉二嫂居然也來了。

那兩個交警小伙子,勘察了現場后,指揮著輸通堵塞的車輛,詢問了孕婦肚和開貨車的小伙子一些情況,讓他們交了駕駛證,留下電話號碼,說了一句聽后通知,開著警車走了。孕婦肚開著他那輛被撞爛但還能開的小車,像被打斷了一條腿的野狗似的,一拐一拐地走了。最后只剩下貨車的小伙子。他煩躁不安,說真他媽倒了八輩子霉。站在高坎上,摸出煙來,對站在一旁圍觀的人見人一支地散。梁老漢也得到一支。

圍觀的人叭著煙說:坎子高,我們想幫你的忙拖起來都沒辦法,你只有找吊車來吊。

司機小伙子說:已經找了,可能快來了。

其時已中午時候,劉二嫂扭著腰肢,進了梁老漢的屋,儼然婆娘一樣洗鍋煮飯。

梁老漢望著在水缸里舀水淘米的劉二嫂,心里很糊涂:這婆娘半年不來,咋個今天突然來了?以前來,基本上不做事,更不煮飯,今天主動干起了家務。搖搖頭想,看不透這婆娘心頭想的啥子。

吊車還沒有來,司機小伙子又向看熱鬧的人散煙,他猜想這是一群借口幫忙、實際上是來找煙錢的家伙,時不時地表明自己的觀點:吊車來了,繩子一套,一下就吊起來了,用不著麻煩大家了。多數人走了,還有幾個沒看夠,仍然站在那里看熱鬧。

劉二嫂已經把飯煮好了,從框門里探出頭來,恩愛地喊:鬼老漢,回家喂腦殼了。

大家從這話中品出了特別的味道,甜絲絲辣乎乎酸溜溜的。老光棍侯長順笑了:呃,劉二嫂,不喊我們吃啊?

劉二嫂也不介意:來嘛。只是沒鹽沒味的,不曉得你吃得下去啵。

侯長順調侃道:你沒煮得有我們的,算了,不摻稀你兩口子了。

聽說兩口子,梁老漢臉上雖然覺得得火燎燎的,但心頭卻像大熱天喝了一口涼水一樣舒坦。劉二嫂則哈哈一笑道:你看像不像嘛?

侯長順吞下一包口水說:瞌睡都睏了,咋不像呢?心里則罵,死婆娘,不要臉!

梁老漢進了屋,看著擺好了的飯菜,心里熱乎乎的,對劉二嫂說:喊一聲司機小伙子來吃吧,我看他已經餓得差不多了。

劉二嫂愣了愣說:算了,沒煮得有多的。

梁老漢猶猶豫豫地拿起了碗,劉二嫂忙給他舀來一瓢兒飯。

梁老漢從飯里吃出別樣的滋味來。

吃過飯出去,吊車已經把貨車吊起來了。其間,劉二嫂像金寶卵放在大門外怕被人偷走似的不放心,端著碗邊吃飯邊出去看了三趟。貨車吊上坎,劉二嫂先于梁老漢走下蔥蔥地。車頭栽的那個坑,一米多大,四五十公分深。梁老漢感覺那坑像栽進了他的心里。再看踩倒踩爛的蔥蔥,他心子陣陣劇痛。他彎下腰,將能扶的盡量扶起來。劉二嫂說他:你扶啥子,找不到事做?還把幾窩好的蔥子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有意踩倒。之后,走上坎去,站在貨車司機面前,抱著一雙手,看他們忙乎。

貨車發動機損壞嚴重,天快要黑了的時候才被拖車拖走。臨走前,滿臉晦氣的貨車司機叫住梁老漢,摸出一百元錢道:對不起,老輩子,蔥蔥地給你弄壞了,適當給你一點補償。

這——梁老漢看了一眼,手抬了一下,又落了下去。他認為賠過三四十元、撐破天五十元足夠了,小伙子卻賠這么多,咋好意思接呢?

這時,劉二嫂一步跨過來,站在梁老漢和小伙子中間,對小伙子說:你看你弄壞了好多蔥蔥,未必五百元錢你都不賠?

小伙子眉毛一抖,目光在劉二嫂臉上棲棲了幾秒鐘,移向梁老漢。梁老漢的心七上八下地跳著,望住劉二嫂,想說張嘴就向人家要那么多,土匪啊?

老輩子,五百元實在高了一點。小伙子說。

開拖車的司機過來幫腔道:這樣,兩位老輩子,五百元呢確實高了,請小江轉過手,多開五十。我也是農村人,你那地能值多少錢,我心頭有數。

梁老漢想說五十元足夠了。劉二嫂沖著拖車司機不客氣了:你是農村人,你就應該知道農村人的苦處,最傷心別人糟蹋自己的菜菜腦腦。現在街上的蔥蔥比豬肉都賣得貴。反正我不跟你說那么多,少了五百元免談。

梁老漢見劉二嫂手爪爪太厲害了,不想看劉二嫂宰人,掉頭進屋去了。

劉二嫂真有一點霸道,買賣還興討價還價,而她就是一口價,說一分不少,打了半個多鐘頭的嘴仗,她緊緊咬著不松口。貨車小伙子是急性人,潑煩了,很生氣地掏出五百元錢摜給劉二嫂:就當生了一場病!生病還要得一些疼,這一點疼痛沒有,值得!

劉二嫂說:早點這樣想就好了。

劉二嫂首戰告捷,喜孜孜地進屋,把錢遞給梁老漢:咋樣嘛!來,給你。實際上她是想測試一下梁老漢愛不愛財,要是梁老漢伸手來接,她就收回手,只給他一百元。

梁老漢瞟了一眼,說:你揣著。

劉二嫂見梁老漢沒有接錢,邊把錢揣進褲包邊說:不要算了,我給你保管著。

梁老漢冷冷地補了一句,做人要本分。

劉二嫂壓壓褲包里的錢,冷冷一笑道:這年月,你本分,人家不本分,就要吃虧。你不要認為他賠了五百元吃虧了,他不會吃虧,他會向那個小車司機要的;小車司機不給,保險公司都要賠。要是和保險公司關系好,本本利利都會賠轉來。

梁老漢眼睛睜得牛卵子一樣望著劉二嫂道:不可能喲。

晚上,劉二嫂沒有走,說要慶賀取得的勝利,還要好好慰勞梁老漢。床上,梁老漢暗自發狠,拼了老骨頭,好好收拾收拾劉二嫂,為啥子那么長時間不來?為啥子人家車子出了事還要敲人家竹杠?可越用勁,劉二嫂越叫喊得歡快。他才意識到,自己用錯了功夫。正在劉二嫂喊爹叫娘要死要活的時候,他驟然停止了動作。哼,就是不得讓你滿意!

8

劉二嫂當然懂得梁老漢的心思,腹語道:哼,不讓我滿意,你算老幾?于是,后來的日子里,她發動全線反擊,要把梁老漢捏在手板心里。

這半年劉二嫂沒去梁老漢家,是出于憐憫之心。狗兒限令她一月內要給他一萬元錢,她心想只要梁老漢的拆遷賠償到手就不成問題;可是賠償的事黃了,她要是還住在梁老漢家里,狗兒攆上門去鬧,帶嫌老實巴交的梁老漢,她于心不忍。再則,得不到賠償,梁老漢一個光人,既沒家產,也沒人相,再呆在梁老漢家里,她投入的固定資產無償被占用,不僅不會增值,反而還會貶值,有啥子意思呢?

禍福相倚,沒想到大轉彎會翻車。劉二嫂正在掃地,聽到這個消息,丟下掃把攆到石龍埂,迎來了發財的第一縷曙光。她看了地形,得出一個判斷,大轉彎還會翻車。可梁老漢人太老實心太軟了,要不來錢。于是她給梁老漢下達禁令:今后只要遇到車禍,你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家里,我找他們賠錢。

梁老漢雖然老實,但還是有自己的思想,時不時與劉二嫂發生點小磨擦。只要有磨擦,劉二嫂就用一個才創新的辦法收拾他:餓飯。咋個餓法?晚上睡覺,不準梁老漢貼近她的身子。并且,有時故意把梁老漢的“兄弟”排練得載歌載舞,然后給它一巴掌,睡了。梁老漢控制不住,要霸王硬上弓。劉二嫂手勁大,在褲帶上站一道崗哨,梁老漢不管正面進攻還是偷襲,休想取得指甲蓋大一點勝利。

在那塊蔥蔥地里實施植樹工程,就是劉二嫂餓梁老漢的飯取得的戰果。

那塊蔥蔥地,黑油沙土質,不要說松土施肥管理,就是把蔥蔥丟在地頭都會長得很好。當又有兩個車子栽進蔥蔥地、得到兩筆賠款后,劉二嫂果斷決策:蔥蔥鏟了栽樹子,并且栽的又是那種長得快、一做不得柴燒二做不得木料的水梨子樹和泡桐樹。梁老漢的油鹽錢就指望著那塊蔥蔥地出啊,便堅決抵制:背不來時,問一聲隔壁戶嘛。

劉二嫂說:我懶得跟你兩個談,餓你兩頓飯就曉得了。

真的就餓梁老漢的飯。梁老漢咬緊牙關硬挺著,心想就當沒有結識過劉二嫂。但他的“兄弟”不爭氣,一頓勉強熬住,二頓心慌繚亂,三頓就頭昏眼花。餓飯不說,每次餓飯之前,劉二嫂偏偏又要拿著大白饅頭去眼饞“兄弟”。梁老漢怕再挺下去餓壞“兄弟”,只得舉起手說:好好好,你栽你栽你栽。

劉二嫂高興地說:我的地都拿給你栽,你的地就舍不得拿出來栽,不公平嘛。于是松開警衛住褲帶的手,讓梁老漢敞開肚兒,盡情地憨吃傻脹。梁老漢酒醉飯飽后就想,人都是我的了,地還拿來有啥子用呢?要栽啥子種啥子隨便她去整吧。

樹子剛栽好三天,就顯示出劉二嫂的決策不僅十分正確,簡直非常英明:一輛東風牌大卡車,裝了滿滿蕩蕩一車鋼管,轉彎過急,沒剎住車,翻在了那塊地里。劉二嫂張嘴沒商量,開口就索賠三千元。她說:我那樹啊,花了幾萬元錢買來栽的,是為城頭培植的風景樹,過兩年賣,一兩百塊錢一棵。梁老漢望著劉二嫂,臉紅筋脹,心想,三元錢一根的樹苗子,叫人家賠三十元一根,照點,只要擦掉一點樹皮,碰斷一點樹枝,都按損壞了的計數,這,太黑心了吧?他想說就賠五元一根算了。劉二嫂瞪了他一眼說:滾進屋去呆著。是不是又餓得飯了?

梁老漢不好說啥子,眼不見為凈,他不敢看司機的臉,干脆回家煮飯去了。

劉二嫂真的就把三千元錢拿過了手。

劉二嫂進屋的時候,“叭叭”地拍著錢對往灶膛里添柴的梁老漢說:這下你知道了吧?你說,栽樹子劃算,還是栽蔥蔥劃算?

當然,栽蔥蔥那塊地一年收入也就是三五百元,還要辛辛苦苦地種,“咳佐嘿佐”地挑到街上去賣。而這張張嘴就是幾倍于栽蔥蔥的年收入。不過,梁老漢這樣說,就等于在劉二嫂面前認輸。梁老漢添好柴,拍拍手上的灰說:做人黑心很了謹防遭報應。

從內心講,劉二嫂也并不想當黑心子。可想起男人生命垂危,沒有錢醫院不拿藥,只好抬回家等死的場面;想起當保姆雇主欺負她窮,不信任她的眼神;想到沒有錢,兒子不認她是母親的狠話,也就硬起了鐵石心腸:你不黑心,拆遷賠償你為啥還是想多賠一點呢?

提起這事,梁老漢就氣不打一起出:都怪你鬼吹吹,得你吹轉了,害得我吃了一個啞巴虧。

嗬,你還媒人不怪怪吹手。劉二嫂狡黠地一笑,這下嘗到甜頭了吧?跟你說,蔥蔥地是一塊風水寶地,保證要不了兩年,就把征地拆遷的賠償款全部找回來。

果真財源滾滾,大轉彎成了司機殺手,最多一個月滾下去過四輛車,最多一起賠了三千八百元,都是劉二嫂出面索賠。司機們都知道石龍埂上有一個大轉彎,大轉彎有一個女人很霸道,來到這里就莫名其妙地緊張就情不自禁地打怵,一緊張一打怵更容易出事。梁老漢不贊成劉二嫂的做法,覺得索賠是可以,但不能太多,本錢的基礎上稍加一點利潤就可以了。可想到去找縣、鎮、村領導認錯,領導們拿臉色給他看,特別是圖副鎮長黑著臉口水暴濺罵他的情景,他心里就涌起一絲絲兒快意,就覺得讓司機們當冤大頭活該。慢慢地,梁老漢是非觀念麻木了,心靈的天平也偏到劉二嫂這面來了,甚至還暗暗慶幸,幸好當初劉二嫂提出高價賠償,逼公路改道;不改道,就算賠過三二十萬元,一錘子買賣,哪能像現在這樣銀水長流,整倒樹子,扶起來就是;壓斷了,再去買一點補栽上。多虧了這婆娘,使他揚眉吐氣。

后來,交警部門在彎道的兩頭分別立了一塊牌子,上書:前面急彎,多發事故,往來車輛,敬請慢行。但過不了幾天,牌子就不翼而飛了。而車,照樣稍不注意就要滾下坎去。特別是雨天、霧天,簡直成了劉二嫂的黃道吉日。交警部門問劉二嫂:你看見警示牌子被人扯了沒得?劉二嫂脆生生地回答:你又沒有出錢請我看,露天壩壩頭的東西,是不是哪個給你扯來當破銅爛鐵賣了打酒喝去了?交警部門的說:那我每個月給你二十元,你幫我們看好牌子,好不好?劉二嫂說:算了,你那錢掛得高,要是被人偷走了,你叫我賠,我不倒貼黃瓜兩條?

而那些牌子,正躺在梁老漢豬圈屋里的灰堆下面睡大覺哩。

9

端起小酒杯,“吱溜”一聲抿一口,再拈一顆花生米,或一小塊臘肉,放進嘴巴里,細細地嚼,慢慢地咽。這就是梁老漢的生活,好安逸好舒服,賽過活神仙。

梁老漢本來不咋個喝酒,沒事愛蹲在墻角看來來往往的汽車。劉二嫂見不慣,不讓他看汽車,買回酒來,讓他學喝,說:農民小康,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奶你算有摸了,喝不來酒,就沒有小康。梁老漢開始拒絕喝酒,劉二嫂便拿出殺手锏來:你不喝酒,我餓你的飯。聽說要餓飯,梁老漢慌了神:好好,我喝,我喝。

劉二嫂也陪著喝。喝得二麻二麻的時候,或者床上風停雨歇之后,他們就憧憬未來,有錢了在城里買一套樓房養老。這個遠景規劃,無疑是劉二嫂提出來的。劉二嫂其實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索賠的錢,她大都拿給狗兒在城里開公司做“本錢”去了;要是梁老漢問,她就說存起來今后好在城里買房子。當然,她也沒想獨吞,她的想法是今后狗兒開公司賺大錢了,叫他買一套房子就行了。說到底,不外乎挪用一下現在的錢。

從內心講,劉二嫂還是一個有情有意的人。她靠梁老漢發了財,并沒想今后腰桿子硬了,就一腳把梁老漢踢了。日久生情吧,慢慢地,她把梁老漢看順眼了,不知不覺萌生出要和梁老漢和和氣氣過一輩子的念頭。這一點,可以從這樣一件事中看出:狗兒回家找她拿錢時,她變著法子把狗兒哄高興,讓狗兒喊梁老漢爹。

梁老漢呢,聽見那一聲爹,一張打皺的老臉又開滿菊花。想想,沒費一槍一彈,白得了一個婆娘不說,還白揀了一個兒子;并且,還是一個在城里開著大公司、當著大經理的兒子哩。因此,劉二嫂咋個說咋個做,掙得的錢咋個用,他只要有酒喝有奶摸一概不管。就這樣,人們向往的夫妻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恩恩愛愛、白頭到老的愛情最高境界,竟被這對野合的男女悄沒聲息地演繹到極致。

梁老漢的日子,像公路上的汽車,嗚嘟嘟,一溜風兒向前跑著,沒想到也會遇到大轉彎,并且以他斷了一條腿、劉二嫂瞎了一只眼為代價。

常言說得好,要人出錢,尤如鈍刀割肉。每次車禍,劉二嫂索賠,按損壞的樹子,十元一根清點好算出錢,人家不是就爽爽快快地摸出來,一五一十地數給她;而是絞盡腦汁討價還價,軟磨硬拖,盡量少賠,甚至不賠。劉二嫂要錢也不是一口價不二改,她堅持“四個一點”,即小車要比貨車適當多賠一點,穿得好的要比穿得差的適當多賠一點,人沒受傷的要比受了傷的多賠一點,受了輕傷的要比重傷的多賠一點。也有托周圍的人找劉二嫂求情的,這種情況她也會適當讓步,給找她的人留一點面子。社會慣例,或者說中國特色嘛。遇上轟哄嚇詐硬過三關的,劉二嫂也不怕,端一條矮板凳,往車頭前一坐:哼,你是爛龍,我是滾龍;你腦殼提起耍,我提起腦殼耍;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司機無法,咬著牙罵:這個婆娘兇!

哪料竟會遇到一個硬貨。

那天,小南風悠悠地吹著。賭博輸慌了的狗兒,以公司急需要注入資金、擴大經營范圍為由,回家找媽要錢。他揣著劉二嫂給的一扎錢,飯都不吃,眉開眼笑地叫了一聲媽,一聲爹,我走嘍,便進城去了。梁老漢望著狗兒跨出門的背影囑咐道:錢揣在身上,要下細點唦。然后伴著“我兒是經理”的自豪感,端起小酒杯,抿了一口,拈了一口菜,放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著。劉二嫂聽了梁老漢對狗兒的關心,心里熱乎乎的,陪梁老漢喝了幾口小酒,特意又進灶房炒了一盤雞蛋端上桌子下酒。黃狗蹲在桌子旁,可憐巴巴地望著桌子上,見劉二嫂拈了一塊蛋喂進梁老漢的嘴巴里,酸兮兮的,生出一點醋意,你兩個好吃好喝就不管我了。梁老漢看出了黃狗的心思,拈了一塊煎蛋懸在空中抖了抖:眼氣?來,狗東西。黃狗望了望,想顯示不吃嗟來之食的氣節,然而還是禁不住誘惑,起身走過去,張開嘴,接住梁老漢拈的蛋,嚼嚼,嗯,安逸,香。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嗚兒──砰”的聲音。梁老漢蠕動的腮幫子突然僵死,扯長耳朵凝神諦聽。劉二嫂的眉頭皺了一下,很快松開,盤子臉盛滿笑容:嘻,生意又來了。

劉二嫂沒有急著出去看。她知道,栽進地里的車必須找吊車來吊,一時三刻走不了,慢慢地把飯吃了,碗筷洗好,收撿歸一,再睡個午眠去索賠都不遲。反正已是盤中餐、口中物,長了翅膀也跑不了。

但畢竟生意來了,劉二嫂還是心里掛念著,飯吃過碗筷洗了,就去看撞斷的樹子多不多。

那是一輛黑色轎車,側身滾下坎的,樹子撞斷得不多。劉二嫂毛估了一下,按十元一根算,也就千把元。一個壯漢,三四十歲的樣子,小平頭,脖子上掛著金項鏈,比指頭還粗,赤裸的手臂上畫著一條龍。他一手燃著一支煙,一手“咦啦啊啦”地打著手機。另一個漢子,身材稍微瘦一點,文質彬彬的,一件銀白色襯衣扎進腰皮帶里,褲管起刀刀,皮鞋亮汪汪,環抱著雙手,斜伸出一條腿,一抖一抖的。兩個人的表情淡定從容,根本不像出了車禍,反倒像在這里觀風望景。劉二嫂想,這是兩個有錢人,喊他賠兩千元,打一點讓手,至少賠一千五百元。

沒多久,吊車來了,把滾下坎的轎車吊了起來。壯漢鉆進車子里,打燃發動機試了試,車子“噗”一聲放了一個響屁后,絲紋不動了。壯漢下了車,給吊車師傅說,只有麻煩你拖一下了。吊車師傅從車里找出一根鋼繩,拴住轎車車頭一個掛鉤,試了試,能拖走。壯漢便招呼那個文質彬彬的漢子上車。于是,他們一左一右拉開轎車車門就要開走。劉二嫂忙走上前去,拍著轎車車門道:呃,就這樣走了啊?壯漢落下車窗玻璃,探出頭道:不走你還要請我吃飯啊?劉二嫂說:你撞斷了我那么多樹子,未必一分錢不賠?壯漢問:賠好多嘛?劉二嫂伸出兩個指頭:兩千。壯漢臉一沉:老子都是吃四方的,你他媽還想吃八方是不是哇?從車窗里伸出一只手,向吊車師傅一揮說,走!然后落下車窗玻璃。

劉二嫂愣了一下,轉身急步走到吊車車頭前,老鷹展翅一樣張開雙臂:不賠錢休想走路!

壯漢拉開車門下了車,氣急敗壞地走到劉二嫂前面,指著鼻子問:你娘的不想活了是不是?讓開!

劉二嫂干脆一屁股坐在公路上。

壯漢伸手抓住劉二嫂的手臂,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她提了起來。

一陣刺痛感電流一樣從劉二嫂手臂傳進到心窩子。情急之中,劉二嫂張嘴朝壯漢手臂上猛然咬了下去。壯漢被咬,抬手就給了劉二嫂一皮砣,打了劉二嫂一撲爬。皮砣擊中了劉二嫂的右眼。她眼前一黑,頭一暈,強忍著伸手捂住,大喊道:打死人了!

梁老漢喝得二麻二麻的,正坐在家門口裹葉子煙燒,聽見劉二嫂過年豬被拉上殺凳上一樣的喊叫聲,心一慌,從門背后抓了一根扁擔攆了出去,見劉二嫂一手捂住右眼,血順著指縫直往外流,另一只手指著壯漢:哎喲啊,他把我的眼睛打爆了!梁老漢聽了,這還了得!掄起扁擔,就朝壯漢劈去。壯漢閃身躲過,搶過扁擔道:去你媽的,老子走南闖北,沒聽說今天在陽溝頭翻船。順手就向梁老漢砍去,隨著半截扁擔飛出去,梁老漢“哎喲”一聲倒在地上。

尾隨梁老漢出來的大黃狗,見梁老漢被打趴,“汪”地一聲嗥叫,猛然躍起上半個身子,向壯漢撲過去,在壯漢的胸脯上狠狠地撕了一口。壯漢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就是愣的瞬間,黃狗再次蓄勢躍起身子向壯漢撲去。壯漢醒悟過來,握著手里的半截扁擔,與狗對峙。黃狗左撲右騰,尋找下口的機會。壯漢左躲右閃,逃避黃狗進攻。文質彬彬的漢子大吼:快向后退,躲到車子里來。壯漢如夢方醒,側身邊退邊用手里的半截扁擔抵御黃狗的進攻,拉車門時,黃狗又騰空撲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壯漢慌忙鉆進車里,“砰”一聲關了車門。黃狗繞著車子轉了兩圈,“嗚嗚”地朝梁老漢、劉二嫂走去。

很快堵起了車輛。有的看了頭尾,有的只看了半截;看了半截的就問看了頭尾的咋個回事。早有司機見情況不妙,掏出手機打110報警、打120找救護車施救。劉二嫂橫躺在公路中間,似乎失去了知覺,開始還叫喚幾聲,漸漸地只有抽氣。梁老漢坐在她的身旁,抱住開始痛得鉆心、現在已經痛麻木了的右腿,兩眼滿是無助神色。黃狗站在梁老漢面前,看看劉二嫂,又望望周圍的人,似在向人訴說。公路中斷。等待事故處理的間隙,司機們有的指責這兩口子發車禍財,心子黑,挨打活該,早該讓她長一點見識了。有的不贊成這種說法,道,這兩口子再不對,也不該下死手打人嘛。

這時,車身上有綠色“公安巡邏”和“緊急救護”字樣的兩輛車,一前一后,拉著警報器,忙慌火起地奔向石龍埂。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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