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檢討書

一

趕回家，連口水都沒喝我就上了山。

爸單位的人說，得趕快準備坑子，要不就來不及了。

爸是突發(fā)腦溢血。

坑的位置不用多考慮，就挨著我媽的墳。按習(xí)俗，雙親要合葬。但是我不來，就沒人敢下第一鍬土。

我說，不是還有小龍嗎？

爸單位的人說，最好兩個兒子都在，再說你還是長子。

媽去世都快40年了。以前爸帶我們來上墳，周圍還寬綽。現(xiàn)在不行了，都埋滿了，就像小時候過年爸帶我們?nèi)ピ杼孟丛?，遇到人多時說的那樣，得見縫插針了。

媽墳旁的一小塊空地，就是爸最后的歸宿。

挖坑的是父子倆，老的揮鏟，小的掄鎬。四月份的天氣，新疆還不太暖和，父子倆卻大汗淋漓。那民工父親自稱打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父子來疆打工，是掙錢給兒子娶媳婦的。

我覺得，能有個扛過槍桿子的老兵給爸準備后事，爸如果能知道，應(yīng)該挺高興的。

山上挖坑的時候，我就在家里找爸的壽衣，前兩年爸就已經(jīng)準備好了的。

壽衣是在一個紅木箱子里面找到的，這種紅木箱子現(xiàn)在只有上了年紀的人家才會有。四四方方的，外面刷大紅油漆，一邊兒釘一銅把手。我結(jié)婚的時候，爸也給了我一個，讓我裝衣服被子什么的，我媳婦嫌占地方，早給扔了。

我還翻到了一條腰帶，牛皮制，深棕色的，有我腰上的兩個寬，皮帶扣正中是個大五角星。這是爸當兵時用過的武裝帶。我和小龍小時候經(jīng)常系在腰上，在別人面前顯擺。這么多年了，想不到還在。

壽衣下面還有一個紙盒。

爸難道還有壓箱底的寶貝？

紙盒是一個襯衣的包裝盒，但里面裝的不是襯衣，是一些信紙，已經(jīng)發(fā)黃變脆了，字跡也褪了色，洇散進紙里，呈現(xiàn)出天空那樣淡淡的藍。

我把紙盒順手放在了窗臺上，想那都是些爸以前的信件，等燒頭七的時候都燒給爸帶走。

小龍過來翻了翻，說，這好像是爸的交待材料嘢！

我拿過來，果然看見第一頁信紙最上邊的三個字——檢討書。

這應(yīng)該是底稿，小龍說。

的確像是底稿，修改的地方挺多的，有大段文字被打了八叉，有的標著箭頭，或是涂著圈圈。

最上面的一份，我看了一下后面的日期，是1974年3月12日。

這份檢討書才兩頁紙，里面的內(nèi)容和以前我們就知道的差不多。以前我們就知道爸是學(xué)生出身，爺爺是破產(chǎn)的銅匠，奶奶是家庭婦女。爸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爸是個汽車兵。我還聽爸說過，以前的軍用汽車大部分是燒柴油的，實在沒柴油的時候，還要用燒劈柴的。爸那時候開的就是燒劈柴的車。這種車得兩個人開，正駕駛握方向盤，副駕駛往煤氣發(fā)生爐里添劈柴，就像開蒸汽火車一樣。

爸在檢討書上說，他是1945年被國民黨抓的壯丁，然后就在李宗仁的部隊里當汽車兵。1948年被解放，是自己主動調(diào)轉(zhuǎn)“車頭”，洗心革面加入人民解放軍的。然后1950年就上了朝鮮。

爸在檢討書上還簡單地提到了我們，說老婆已因病去世，只留有兩個兒子。

我覺得，準確地說，這應(yīng)該是一份交心書，而不是檢討書。

二

坑挖好的第二天，爸就走了。

爸走了，我和小龍成了沒爹沒媽的人。不過不用擔心我們，我們都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而且都不年輕，都成了家。我還在另一個城市開了一家小廣告公司，就是燈箱制作的那種，面子上叫公司，實際上就是個作坊。最近生意差極了，金融危機，連來做廣告的也少了。不過，路子還是有的。我想買個噴繪機，這樣我就能多接上點活了。可是買噴繪機的錢我總?cè)蹦敲匆稽c。

小龍整天像個蔫茄子，他已40歲，也是做爸爸的人了，可是每天都心事重重的樣子，他那種憂郁的眼神也不知道是不是裝出來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誰讓他找了個美發(fā)店的妹子。爸和我當初不同意他們處對象，他們就偷偷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現(xiàn)在知道生活的艱辛了吧！

把爸送上山，后事也辦得差不多了。老婆要上班，孩子要上學(xué)，就先回去了。我也想喘口氣，這些天確實有些累。

想起前面一直跟著看的電視劇《李小龍傳奇》，有幾天沒看了，也不知道劇情發(fā)展的怎么樣了。我要開電視，卻立即遭到小龍的反對。

我說，你以前不是最喜歡李小龍嗎？名字不是都學(xué)他改成“小龍”了嗎？

小龍說，以前是以前，以前太幼稚。想想看，他不就是一個演員嗎？

真沒想到，“李小龍”在小龍心里已經(jīng)死掉了。

小龍說，爸剛走，哀悼期還沒過呢，該停止一切娛樂活動。

小龍既然給了爸這么高的待遇，我也再沒什么好說的了。

電視不讓看，我們兄弟倆話又不多，總得干點什么吧。

我把父親的存錢盒打開，里面有幾張存折，加起來有7000塊。還有一本房產(chǎn)證。

我就和小龍商量爸遺產(chǎn)的事。小龍覺得他和爸住得近，照顧得也多，而且媳婦沒工作，應(yīng)該多分點?？墒?，我也有實際困難啊，我的公司現(xiàn)在正處于瓶頸期。

我們僵持了半個下午，從開始的擺困難、比貢獻，到后面的面紅耳赤、撕破臉皮互相揭短，再到沉默不語、打起冷戰(zhàn)，直到把太陽的臉從正午的亮麗熬成傍晚的蠟黃，才最終達成了協(xié)議。我們決定把存折里的錢取出來，對半分了。房子過到小龍名下，給小龍了。小龍則按房子的市值付我百分之六十的錢，至于房價以后是漲是跌，就都是小龍自己的事了。我明擺著是吃了虧的。眼看現(xiàn)在房市越來越火爆，房價就像鹽堿地里的野葦子一樣噌噌地往上瘋長，我就是拿百分之七十，我覺得都虧。

但好賴也算是拿到了一筆現(xiàn)錢，這多少讓我有點興奮。我好像已經(jīng)看到噴繪機擺在面前，正像個金蟾蜍一樣在向外吐錢。

三

我們決定立即就去辦房產(chǎn)過戶手續(xù)。

前面很順利，可是到公證環(huán)節(jié)卡了殼。穿制服的公證員說，到老干處查了我爸的檔案，發(fā)現(xiàn)除了我們兄弟倆之外還有一個人是爸遺產(chǎn)的第一順序繼承人，這人是我們的妹妹。

我們還有個妹妹，我們怎么不知道？我對公證員大聲表達著疑惑和驚訝。

公證員見怪不怪地說，你們真不知道還有個妹妹？

我覺得和公證員再糾纏下去是沒有用的，就向爸的單位打了查檔案的報告，看到了爸的檔案。爸檔案上的家庭成員欄里，除了父親已故、母親已故、老婆已故，還有就是長子、次子，最后，果然還冒出一個長女來。

小龍說，我印象中，媽去世前肚子好像是挺大的，哥，你比我大，你該記得比我清楚。

還別說，小龍這一提醒，我還真有那么點印象。我記得，有天半夜，爸把我叫醒，說要送媽上醫(yī)院，讓我?guī)↓埧春眉摇５诙煸缟?，爸一個人回來，給我們煮了一鍋糊糊，又走了。下午，爸就回來告訴我們媽死了。

我想媽是不是去醫(yī)院生妹妹的時候死的？小龍說。

那妹妹人呢？

四

中午睡了一覺，是在爸的床上睡的。我夢見了爸，可是光看見爸的嘴動，就是聽不見他說什么。

我打算下午就回去。

小龍正在客廳看什么東西，好像是前日翻出來的爸的那些檢討書。

我問，小龍爸又檢討了些啥？

小龍說，打朝鮮的事。

我糾正，那不叫打朝鮮，那叫抗美援朝。

都一樣，小龍眼里閃著光說，你知道爸他們是怎么進的朝鮮嗎？那都是換了軍裝進去的，而且沒有任何標志，美國人當時就懵了，美國電臺里說，不知從哪冒出來一支無名軍……

我說，爸真是這樣寫的嗎？

小龍說，咱爸還寫了，跨過鴨綠江后的第一仗是和一個土耳其機械化旅打的，他們66軍198師埋伏在一個山坳里，等土耳其旅一進來，兩邊山頭萬彈齊發(fā)。那一仗，土耳其旅傷亡慘重，幾乎全軍覆沒，丟下機械化裝備無數(shù)，其中還有不少汽車。咱爸就又當了汽車兵。

小龍接著說，鳥音山阻擊戰(zhàn)，沒聽說過吧？爸開車送傷員去后方醫(yī)院，路上遇見了美軍飛機。爸開的可是土耳其軍車，想美軍飛機大概不會炸吧。爸就硬著頭皮不快不慢地往下開。美軍飛行員可能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不過后面還是轉(zhuǎn)過彎來了，這里大部分已經(jīng)是北部控制區(qū)了，怎么可能有聯(lián)合國軍的軍車？飛機就開始往下打機關(guān)槍。這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怕飛機扔炸彈，爸就趕緊停了車。爸爬出駕駛室，就鉆到車底下去了。車底下有一片低矮的灌木叢，爸掏出火柴就把灌木叢給點上了……

爸要燒車？我說。

不，爸把灌木點著，煙子起來后就弄滅了，爸要的是煙而不是火。美軍飛機一看下面的汽車冒出滾滾濃煙，以為被擊中了，就飛走了。

我說，這是爸的檢討嗎？不會是你編的吧，檢討怎么能這樣寫？

小龍說，開始我也覺得檢討這樣寫不對，這簡直是在表功嘛?？墒前趾竺嬗终f了，敵機是飛走了，可車上的傷員被飛機上的機關(guān)槍打死了三個。爸說這是他沒有偽裝好，應(yīng)該是他的錯。還有，就是傷員們反映后面的路上顛得夠嗆。因為爸怕飛機再來，開得快了些。有些傷員的傷口被顛開了，流了好多血。爸覺得特對不起戰(zhàn)友們。

這幾句話應(yīng)該算是爸的檢討反省吧？小龍說。

我把檢討拿過來，接著往下看。

爸除了拉傷員之外，還拉軍用物資。那時66軍198師繳獲的軍車已經(jīng)足夠多了，就成立了運輸連。那時連里還搞勞動競賽，誰拉得多，跑得快，沒被飛機炸著，車沒事，人沒事，就給獎勵。爸就光得獎勵，一塊壓縮餅干、一個牛肉罐頭，有時候還是一塊火腿三明治。

爸在檢討里覺得愧疚，前線的戰(zhàn)友們給養(yǎng)供不上都吃不飽肚子，自己卻還能得到額外的食物，雖然都是戰(zhàn)利品，也不應(yīng)該啊，而我竟然毫不客氣地全吃光了。

爸還說，其實得獎勵是有竅門的。他車上一直備著一塊大篷布，車窗從來不關(guān)。老遠聽見飛機來了，馬上就停車和副駕駛一塊往車上蓋篷布，把車從頭到腳地一蒙。美國人雖然夜里打照明彈，但從遠處看，爸的車蓋上篷布就像是個小山包一樣，爸的車就總捱不上炸。領(lǐng)導(dǎo)讓爸給戰(zhàn)友介紹經(jīng)驗，爸也不小氣，就把蓋篷布的點子和大家分享了。

可是問題也來了，這個點子一分享，馬上就不靈了。美軍的那些打過二戰(zhàn)的全天候王牌飛行員，喜歡超低空飛行。他們一看，怎么憑空多出來一排小山包??？一個挨一個的，不對，有問題，炸吧。還有個問題，就是爸的那些戰(zhàn)友們，都是等眼睛看到敵機來了，才爬出去蓋篷布，那就晚了。應(yīng)該是靠耳朵聽的，像雷達一樣，聽見敵機來了，就提前停車蓋篷布，這樣就吃不上虧。爸說，這主要是我的副駕駛耳朵厲害，好使，沒有副駕駛我也得抓瞎。

爸檢討說，現(xiàn)在想想，也是我的錯，我的經(jīng)驗不推廣還好，一推廣損失更大。我當時犯了愛出風(fēng)頭的毛病，經(jīng)驗推出去，卻沒考慮到戰(zhàn)友的耳朵差不多都快被炮彈震聾了，怎么還能提前聽見飛機的聲音呢？我的副駕駛耳朵好，是因為每次一打炮，他就用棉花球把耳朵堵上。

這份檢討的日期是1974年4月20日。我想想，那時我上四年級了，小龍剛上一年級。

五

我翻開第三份檢討。

這份檢討，爸開頭就說：尊敬的革委會，現(xiàn)在我要深刻地檢討反省。領(lǐng)導(dǎo)看了我以前的檢討，說我反省得不夠，分明是在給自己表功。我也意識到自己反省得還很不夠，沒有從思想根源上找問題，沒有挖深挖透。昨天，領(lǐng)導(dǎo)對我進行了脫胎換骨式的改造，讓我深刻反省反省，好好地交代問題，特別是我當舊軍人的那段歷史，不要光說朝鮮的那點破事，往我黨我軍的偉大戰(zhàn)爭上抹黑灰，掛破鞋，那些血債，日后自會清算。

爸這次先說的是媽。媽是1936年生，老家貴州。她的父母親，也就是我姥爺姥姥，剛解放就去世了，都是貧農(nóng)。我姥爺家往上倒八輩算起來都是貧農(nóng)，就是解放了，也還是貧農(nóng)。我媽還有個殘廢哥哥，也就是我舅舅，1960年餓死了。1942年至1945年間，我媽跟著我舅舅自愿當民工去修建軍用機場跑道，每人每天可以掙到五分錢。1944年我舅用磚頭拍停機坪的時候，被日本人的轟炸機炸斷了一條腿。

1952年爸從朝鮮回國后，換防到貴州，來到媽的家鄉(xiāng)。媽時年只有17歲。鄉(xiāng)親們覺得媽可憐，就讓爸帶媽走。爸那時候已經(jīng)是排級干部了?？砂挚磱尣攀臍q的樣子，說不行的。后來知道媽都17了，才答應(yīng)下來。

看到這里，我心里說，爸又犯傻了，怎么能把媽和舅舅修軍用機場那段檢討出來呢？沒這段，媽可真正的是根正苗紅的孩子。有這段，就等于往自己臉上抹了把黑灰。前一陣子，電視上剛播過一個記錄片，說抗戰(zhàn)時期貴州山區(qū)的軍用機場，都是飛虎隊陳納德和國軍搞出來的，是用來打駐緬甸的日軍的。飛虎隊陳納德，可是美國人啊！不過，70年代知道這事的人可能也不會太多。接著往下看。

爸在檢討里說，1955年他先轉(zhuǎn)業(yè)到了新疆，1956年媽帶著一幫部隊家屬來找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從貴州到新疆，整整在路上走了兩個月。然后，1963年生了大兒子喬振邦，1966年生了小兒子喬振國。

先打斷一下。我就是喬振邦。我弟弟原來叫喬振國，現(xiàn)在叫喬小龍，是1983年他自己拿戶口本去派出所改的名，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管得這么嚴。小龍現(xiàn)在想改回來，都因無正當理由被拒絕了。

我聽爸說過，小龍是在1966年3·16事件時出生的。3·16是一個日子，就是3月16日。

1966年3月16日那天，我們這兒武斗得很厲害，所有多數(shù)派都不敢在家里待，都跑出去避難了。多數(shù)派的家屬們覺得家里不安全，也全部自發(fā)集中到了廠禮堂。少數(shù)派就準備了五大桶汽油要火燒禮堂。

爸因為年紀大也被劃成了多數(shù)派。聽爸說，本來他想做中間派的，但做中間派就等同于做兩面派，夾在中間，兩邊全要斗你。

我媽帶著我，肚子里懷著小龍，就也在禮堂里，被困了三天。到第三天，我們帶的一笸籮饅頭還剩半個，一暖瓶水也喝完了。媽和我又餓又怕。第四天，軍管會來了，武斗才結(jié)束，禮堂的封鎖也隨之解除。媽卻在蜂擁而出的人群中早產(chǎn)，生了小龍，就生在廠禮堂的舞臺上。爸說這是他對不住媽的地方。其實爸那幾天并沒有跑出去避難，怕少數(shù)派燒車，爸留在了單位值班。

我在網(wǎng)上看過一個資料，是關(guān)于婦女孕期情緒對胎兒未來性格影響的，我覺得小龍憂郁的性格就是3·16打下的烙印。

爸的檢討里沒說我還有個妹妹的事兒。媽1972年12月23日去世，爸也沒有多說，就說是因病去世的。

最后一段是關(guān)于父親家族的，我覺得這段應(yīng)該放在第一段。我想爸當時也意識到了，在信紙旁邊空白處用小字寫著“這是第一段”。

爸的父親，我的爺爺，不是貧農(nóng)，算是破落的小手工業(yè)者，是個銅匠，開了個小鋪子，做些修修補補的活兒，兼做些銅壺、銅盆賣。我奶奶是家庭婦女。我爸是獨子。我爺爺1940年就病故了。爺爺病故前，銅鋪生意不好就已經(jīng)關(guān)張了。我爸那時還在上高小，娘兒倆就靠我奶奶幫別人做針線活糊口度日。

1945年，爸被國民黨抓了壯丁。而我奶奶在戰(zhàn)亂中下落不明，是死是活都找不著了。

在檢討里，爸說，這樣看來，我的成分是有點高，父親是開小鋪子的（雖然最后關(guān)張了），而且我還做過舊軍人。可是，我在國民黨部隊里一直是汽車兵，只會開車不會打槍，手上沒人命，沒沾過中國人的血。

六

小龍問我，爸當時審查吃的苦多嗎？

這我哪知道，畢竟我當時也還小，不懂事，又不機靈?？晌易屑毣貞浟艘幌?，多少還是有點印象。

車，是肯定不讓開了。爸那時候只能在單位食堂卸車、縫面袋子。爸中午也不能回家，我和小龍中午放學(xué)就吃頭天晚上的剩飯，要不就在爐子里烤土豆吃。剩飯當然是我來熱，土豆也是我來烤的。剩飯和烤土豆我都把好的分給小龍。那時我們兄弟倆親得不得了。不像現(xiàn)在這樣，為了一點遺產(chǎn)，就爭得面紅耳赤。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有一天，爸晚上沒回家。第二天中午我們就沒剩飯吃了，家里土豆也沒了。我和小龍就去食堂找爸。之所以還有印象，是因為那天食堂殺豬，臨死的豬叫得很慘烈。我和小龍頭一次見殺豬，都興奮得不行。我們在庫房見到了爸，爸渾身上下胡子眉毛都是白的，說是剛卸了一車面粉?，F(xiàn)在想想，一車面粉有好幾噸重，都是我爸一個人卸的。

寫檢討應(yīng)該是在夜里，等我們睡了，爸才寫的。白天是不會給你機會，讓你舒舒服服地坐著寫東西的。白天得干活，不是縫面袋子就是卸車，要不就是接受審查。夜里寫好的檢討，白天還得過堂，看你寫得認不認真，認識得到不到位。

小龍說，哥，你說，爸挨過打嗎？

見我不說話，小龍接著說，我聽說，如果交代得不好，不老實，就得挨打，用竹板兒打……

在我的記憶中，別的小孩，在澡堂里，時常可以看到他們屁股上的鞋底子印，那是被大人教訓(xùn)過留下的痕跡。

我不想在記憶深處搜尋爸被竹板兒打過留下的痕跡，就說，誰知道呢。

我們呆坐著。

墻上的掛鐘太老了，已經(jīng)不會報時了。鐘擺卻依然執(zhí)著，咔嗒咔嗒地大幅搖擺著，顯示出動力十足、生命力很旺盛的樣子。

小龍翻開第四份檢討，只看了幾眼，就放下說，爸完了。

我拿起一看，爸在上面是這樣寫的：我沒有故意欺騙組織，我一定老老實實反省，老老實實交代問題。我前幾次的檢討，和組織上對我的外調(diào)結(jié)果有出入。我一定端正態(tài)度，配合組織把問題搞清楚……

這第一個出入是，爸說自己是被抓壯丁抓去的，可當?shù)劓?zhèn)政府提供的外調(diào)材料說，1945年前后鎮(zhèn)上沒抓過壯丁。這就有點麻煩了，如果不是被抓去的，那就有可能是主動參加國軍的，那可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

爸的解釋是，自己的確不是在自家鎮(zhèn)上被抓的，而是去很遠的別的鎮(zhèn)上玩的時候被抓的。

還有更麻煩的，外調(diào)上說，和爸同時去當國民黨兵的還有爸的弟弟。

我們現(xiàn)在不僅多了個妹妹，還多了個叔叔。

爸解釋說，那不是親弟弟，只是銅鋪子里以前的小學(xué)徒，鋪子關(guān)了，沒處可去，就留在了家里。

這兩點夠要命的。爸的問題顯然交代得不夠徹底，還有故意隱瞞社會關(guān)系的嫌疑，看來是不老實到了極點了。

從上一份檢討，我就看出來，爸一直在避重就輕地談問題。人家讓他交代歷史問題，他卻扯了一大堆老婆孩子的事，舊軍人那段也一筆帶過，一看就是在打組織的馬虎眼。

七

今天，審查的同志說我還是不老實，說又外調(diào)了，證明我老家其他的鎮(zhèn)上也沒有抓過壯丁。還有，經(jīng)過核實，我的確是有個弟弟，而且還是和我一起去當?shù)膰顸h兵……

我決定向組織徹底地坦白，我過去實在糊涂，隱瞞了一些問題。事實證明是自己的小聰明害了自己。我承認我確實不是被抓壯丁抓去的，我是自己主動參加國軍的，當時家里生活實在艱難。一天一隊過路的軍車從我家門前過，拉的是軍用物資，我就爬上車想弄些吃的，結(jié)果一上去，就被車拉到很遠的七里河，在那里我就當了國民黨兵。和我一起爬上車的，還有一個人，就是我們家原來的小學(xué)徒，但他絕不是我的親弟弟。他后來死在了太原戰(zhàn)場上……

這是爸的第五份檢討。爸在這份檢討里，終于提到了妹妹。

……審查的同志還說，據(jù)群眾舉報，我還隱瞞了其他一些家庭問題。起初，我的確沒想起來還有什么問題。后來經(jīng)過深刻的反省和脫胎換骨式的幫教改造，我終于想起來還有一件事沒向組織匯報。還是群眾的腦子好使，把我自己都忘了的事，還幫我記著，讓我時刻提醒自己加強改造。我現(xiàn)在要報告的問題是，我除了兩個兒子之外，還有過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剛降生，我就送了人。送人的原因是我老婆生產(chǎn)的時候大出血，死了，我怕孩子養(yǎng)不活，就送了人……

妹妹的事情總算有點眉目了。我們的確有個妹妹，今年也該有三十好幾了吧，就是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里，要想辦房產(chǎn)公證，必須得找到她。

八

我和小龍正發(fā)愁怎么才能找到妹妹時，聽到電話鈴響。

電話那頭自稱是《老人健康報》廣告部的，說找喬鴻升老師傅。

喬鴻升是我爸的名字。

我以為又是那種推銷產(chǎn)品的電話，語氣就比較冷淡，想快點打發(fā)掉，就說，他不在。

對方說，那請您轉(zhuǎn)告他，他要在我們報上登的尋人啟事，今天已經(jīng)登上去了。

爸在報上登尋人啟事了？我問小龍。小龍說沒聽爸講過。

小龍說，爸就是在離郵局不遠的地方突發(fā)的腦溢血，爸那天是不是去郵局匯登廣告的錢去了？

我和小龍在今天的《老人健康報》最后一版的一個小角落里找到了這則尋人啟事。

尋人啟事上寫：喬鴻升尋找弟弟喬鴻舉及侄女。弟弟喬鴻舉曾在66軍198師擔任汽車兵，后在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農(nóng)三師43團二連工作， 1972年后失去聯(lián)系。弟弟喬鴻舉屬馬，今年80歲。侄女屬鼠，今年38歲。喬鴻舉和侄女見報后請速與喬鴻升聯(lián)系。也希望有知其下落者，能提供重要線索，必重謝。最后是聯(lián)系電話。

我們真的還有一個叔叔，爸可從沒對我們說起過。也許爸還沒來得及說，也許不想或者不敢說。而且爸最近幾年一直迷迷糊糊的，忘性大。大夫說這是老年癡呆癥最初的癥狀。

當時對爸的外調(diào)上也說，爸還有個弟弟。可是爸在檢討里堅稱自己是獨子，堅持那人不是他弟弟，而是家里的小學(xué)徒。

還剩最后一份檢討書。

審查還追著那兩個問題不放。一是爸有個親弟弟，而且這個親弟弟還和爸一塊參加了國軍，現(xiàn)在這個親弟弟在哪里；二是女兒送給誰了。

爸在最后這份檢討書里，語氣仍然非常堅決。他說自己確實沒有什么親弟弟，和他一起去當國民黨兵的只是家里的一個小學(xué)徒，后來死在了太原。至于女兒，送人時是半夜，醫(yī)院里只有很少的幾個病人。病人中有對外地的兩口子，生不了孩子。爸見他們?nèi)诉€不錯，就把妹妹給了他們。這兩口子接過孩子連夜就出了院，也沒留下地址，不知道去了哪里。

最后這份檢討的日期是1974年9月13日，距離第一份檢討大約半年。

九

我總覺得，爸當時刻意隱瞞自己還有個弟弟，一定是有原因的。這原因就像是只斑紋花貓，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看見個影子了，但上去想抓住尾巴，卻又總差那么一點?？赡悴焕硭?，它又老在眼前晃悠，忽隱忽現(xiàn)的，捉摸不定。

叔不會是在潛伏吧？小龍說，我分析，當時審查組對爸外調(diào)掌握的情況應(yīng)該是準確的，爸和叔的確是一起去當?shù)膰顸h兵，不過叔并沒有戰(zhàn)死，而是作為一名情報人員一直潛伏在大陸。爸也一定知道他的下落，弄不好，爸也是呢……要不然爸這樣瞞著掖著不松口是為啥？肯定有事！哥，你說對這些潛伏人員，現(xiàn)在怎么處理？

小龍一定是諜戰(zhàn)劇看多了，竟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家里再也找不出一份檢討書了。從一個人造革提包里，我又翻出來一些老照片，有我和小龍小時候的，有媽年輕時的，還有一些爸的。爸的照片大部分是穿軍裝的，挺著胸，神態(tài)威武。我拿了一張爸的軍裝照，夾在錢包里。在提包里，我還翻到了幾張信皮，每個上面都蓋著“查無此人”的戳，可惜沒有信瓤。信皮上的收信人是我叔叔喬鴻舉。我看了一下郵戳，這些信是從1976年開始寄的。

還發(fā)現(xiàn)了幾枚勛章，是爸打仗時得的，有一個仁川戰(zhàn)役二等功的，還有幾個三等功的。這能證明爸在檢討里說的那些事不是吹牛。

十

我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是個女的，問是喬鴻升家嗎？

我說是。

對方遲疑了一下，說，請問您是哪位?。?/p>

我說我是喬振邦。

她說，哦，是大哥吧？我爸是喬鴻舉。

喬鴻舉！

我的耳膜被撞擊了一下。我聽到了子彈射在鋼板上那樣的彈跳聲。

我告訴堂妹爸已經(jīng)去世了。堂妹說，我爸也早去世了。

我問堂妹現(xiàn)在在哪里？

堂妹說，現(xiàn)在的電話是在烏魯木齊打的，但家在伊犁，也就是農(nóng)四師。她是和她媽，也就是我嬸，來烏魯木齊坐飛機要去朝鮮旅游的。

放下電話，我和小龍就買了班車票，連夜趕往烏魯木齊。

在烏魯木齊一家賓館里，我們見到了嬸和堂妹。

我流了眼淚。我在爸的葬禮上都沒怎么哭，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見到遠方的親人卻落了淚。

嬸說，好孩子，別哭，我們一家人又團聚了。

我問嬸，當時兩家人是怎么失散的？

嬸剛剛放晴的眼里就又漲滿了霧。

失散，源于爸和叔兩人的約定。1972年，爸對叔說，我們暫時不要聯(lián)系了，把以前的通信也全部燒掉。

這都是因為他們有一段那樣的歷史，嬸說。

叔是和我爸一起去當?shù)膰顸h兵吧？小龍說。

嬸說，你爸把這事都給你們說了？

我說，和親口告訴我們差不多吧。當時叔和我爸因為家里窮就去當了國民黨兵，后來又一起被解放，參加了解放軍，對吧？

嬸眼里的霧氣越發(fā)濃重，析出晶瑩的淚水充盈著眼眶。

對了一半吧，是你爸先被解放的。嬸說。當時國民黨的部隊都打散了，你爸先被解放了，你叔還繼續(xù)當國民黨兵，是1949年12月才被解放的。我聽你叔說，你爸是1948年7月被解放的，參加革命時間就是1948年7月，就是建國前參加革命的，現(xiàn)在應(yīng)該算離休待遇吧。

我點點頭。

嬸說，叔被解放后，也加入了解放軍。真是巧得很，叔剛好也被編入66軍198師，不過和我爸不在一個團。一個在592團，一個在593團?？墒莾蓚€人當時并不知道，都以為對方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

又過了一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了。66軍198師作為第一批入朝參戰(zhàn)的隊伍，渡過了鴨綠江。

打掉了土耳其旅，繳獲了汽車，師里從各團挑會開車的兵來當司機，爸和叔才又見了面，才知道對方還活著。

他們倆在朝鮮開一個車。爸是正駕駛，叔是副駕駛。

原來爸說的那個耳朵好、能提前預(yù)警敵機、給汽車蓋篷布做偽裝的，就是我叔？小龍說。

從朝鮮回來，你叔就復(fù)員了，回老家找你們的奶奶去了。你們的爸爸還繼續(xù)留在部隊。他們商量好了，等他一轉(zhuǎn)業(yè)，就一家團聚。你們的爸爸那時已經(jīng)提副排長了。嬸說。

叔回到老家小鎮(zhèn)上，發(fā)現(xiàn)家里的房子都沒有了，已在戰(zhàn)火中完全損毀了，只剩下一片空地。我奶奶也不知去向。叔向四周的鄰居打聽，有的說好像被飛機炸死了，有的說好像沒死，出去要飯了。但誰也給不了一個準話。

叔就背上行李四處去尋奶奶。就這樣找了兩年，也沒找到奶奶。叔就隨便找了個鎮(zhèn)子落了腳，以打零工為生。

小龍說，給我爸搞的那些外調(diào)材料都是從奶奶以前的老鄰居那兒來的吧？

你爸被外調(diào)過？嬸說，果然不出他們所料。

嬸說，我爸到了新疆后不久，寫信給叔說，新疆建設(shè)需要人，你也來吧。叔就來了。叔來了以后，并沒有和爸一起搞石油，而是選擇去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叔說他過慣了和兵們混在一起的日子。兵團的兵多，叔就到兵團當了農(nóng)工。叔開始是在農(nóng)七師，后來農(nóng)三師喀什那邊需要開拖拉機的，叔又去了那里。那時候小龍應(yīng)該才一周歲。文革期間叔他們又去了農(nóng)四師。

難怪我對叔沒有印象，那時我還太小，南北疆相隔又太遠，見一次面不容易。

嬸說另外還有人禍的原因。

十一

1972年12月，叔冬閑帶著一籃子雞蛋來看我們。他先是去單位找爸。聽人說我媽在生孩子，就直接上了醫(yī)院。我和小龍那次就沒見著我叔，要不，不會沒印象的。

叔在醫(yī)院見到了蒙著白布單的我媽，還見到我爸懷里的孩子，也就是我妹妹。

爸含著淚把妹妹放到叔懷里，說，你們生不了孩子，從現(xiàn)在起，她就是你閨女，你帶她走吧。

原來，我叔和我嬸沒生過孩子。叔是到農(nóng)三師后才遇到嬸的。叔按說比嬸還小一輩兒，因為嬸是我叔一個兵團戰(zhàn)友的媽。嬸第一個丈夫解放前就死了，嬸一直守著寡。她兒子，我叔的那個戰(zhàn)友，比我叔小幾歲。嬸比我叔要大那么幾歲。嬸和叔這個老光棍覺得還合適，就湊成了一家?？墒撬麄兡昙o都大了，就一直要不上孩子。

講到這里，嬸拉過我堂妹，說，孩子，是媽不好，媽自私，一直沒告訴你親爸親媽是誰，媽實在是舍不得你呀，怕你走了啊。現(xiàn)在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你的親哥哥啊……

我們兄妹三個就都紅了眼圈，哭成了一團。

我想，爸如果那時候把妹妹留在身邊，妹妹也不太可能活下來。那時候，爸已經(jīng)開始接受審查了。

嬸說，爸當時還囑咐叔，帶走妹妹以后就暫時不要和他再聯(lián)系了，說是他們那段歷史問題，弄不好要被清算。叔說，我沒事，我到兵團是以盲流的身份去的，沒檔案。爸說，還是小心點好。

果然不出爸所料，在對爸的外調(diào)中，查出了爸還有個親弟弟，而且也當了國民黨兵。不過在這一點上，搞外調(diào)的人也不是十分有把握。爸就堅持說自己沒弟弟，堅持說小學(xué)徒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

爸這是在保護叔，不讓叔所在的團場也知道叔有歷史問題，免得吃苦頭。爸就自己一個人把苦頭全吃了。

這應(yīng)該就是爸隱瞞自己還有個親弟弟的原因。

十二

這些事，叔對嬸曾經(jīng)也是守口如瓶的。一直到1976年以后，叔才開始對嬸說這些事，而且每次一說起來就是半晚上，所以嬸才對爸和叔的事這么清楚。

據(jù)嬸講，1976年終于云開霧散了，叔本打算去找我爸的?？墒悄悄赀吘诚麓笥辏绾拥乃貏e大。水一大，界河弄不好就要改道。界河一改道，就要起國際爭端，國土弄不好就要流失。叔去界河搶險，結(jié)果就淹死了。

嬸再想找我們，也不知道詳細地址，以前的信皮叔都燒掉了。另一個原因，嬸也實在怕女兒離她而去，就把找我們的事擱置了下來。

我爸這邊，1976年以后一定也想找弟弟的?？墒俏母锲陂g，叔從農(nóng)三師喀什調(diào)到了農(nóng)四師伊犁。爸按原地址寄過去的信，就全被退回來了。

這次嬸和妹妹去朝鮮旅游，是去還叔的愿的。嬸說，叔活著的時候老對她們娘兒倆說以前在朝鮮打仗的事。

嬸和妹妹臨上飛機前，小龍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里面包著一枚勛章，是爸的。小龍說，你們帶著這枚勛章去朝鮮，就把我爸也帶去了……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