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英雄祭司的吳剛,因為一曲《蝶戀花》,一度成為中國家喻戶曉的人物,那桂花酒醺醉的不僅是一顆顆狂熱的心,更是一個時代。而吳剛,儼然便成了革命浪漫主義和崇高愛情的見證,以至于很少有人再憶起那伐桂的傳說以及他悲慘的命運。他那揮起又落下的斧頭,亦不過如流星閃過,轉眼已悄無聲息,他的痛苦、努力與希望連同他的命運已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正變得越來越無關緊要。
而此時,西西弗——這古希臘的神祗“正用一個緊張的身體,千百次的重復著一個動作——搬動、滾動巨石并把推至山頂。我們看得到是一張痛苦扭曲的臉,緊貼在巨石上的面頰、沾滿泥土的抖動著的雙腳、完全僵直的胳膊以及那堅實的滿是塵土的雙手”。但在加繆的筆下,這一切卻因他的罪與罰而得以升華。
斧頭揮起,石頭落下,今夜,當兩個不同國度的神祗,粉碎所有的障礙,潮水般涌向我的時候,在清冷的月光下,我依稀聽見他們風中傳來的對話。
昊剛:我倍受苦難
也曾經風光無限
我的斧頭永遠也不會銹住
一如我悲慘的命運
無止無休
遠方的神祗
這是我新釀的桂花酒
就讓我們借酒澆愁
一醉方休
西西弗:我從不喝酒
因為我要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
以勝利者的姿態
在周而復始的瞬間
讓幸福的波濤洶涌
吳剛:人生真是荒唐
你我同是命運的奴隸
淪于同樣萬劫不復的境遇
你所謂的幸福
真是癡人說夢
西西弗:不,人生是荒謬的
但我是幸福的
因為命運從來都掌握在我的手中
對我來說,重要的是過程而不是結局
面對諸神
我說是
但我的頭顱高高昂起
我以我的蔑視而勝利
并因勝利而幸福
但現在,我要走了
你看,石頭已然滾落
看著西西弗遠去的身影,吳剛陷入了沉思……
仰望星空中那座寂寞的蟾宮,我思緒萬千。
他們的命運完全相同,一切都是被他們曾經挑戰過但根本就無法戰勝的最高權威所設計,然后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強加于他們身上的所謂“必然”。
碰撞亦由此產生。對于吳剛,我們的先人對其悲慘的命運給予了深切的同情,于是,在后來的傳說中,他的三個兒子分別化為蟾蜍、玉兔和蛇去月宮長伴他的父親,以慰藉他的痛苦和寂寞。除此以外,人們似乎再也無能為力,為這可憐的神祗做點什么,更不用說挖掘其深層次的寓意并賦予這伐桂行為以價值了。
即便天才如李白者,其“欲斫月中桂,持為寒者薪”的詩句,也不過是一種美好而浪漫的愿望而已。對吳剛而言,沒有任何現實的意義。“斫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只是在杜甫的筆下,吳剛才曾經被賦予了希望,并成了光明的使者或創造者。雖然微不足道,但卻意義非凡。因為他是作為黑暗的對立面而存在的,當五百丈的桂樹,因其高大而遮蔽了光明的時候,“伐桂”本身就不再僅僅是個人的行為,而是一種奔向光明、征服黑暗的沖動和努力。杜甫之與吳剛,可謂知己。
然而,一切只不過是曇花一現,或如靈光閃過,大地重墮黑暗,杜甫以后吳剛依然寂寞,甚至很少有人再提起他,更不用說為他悲慘的命運去尋根問底。這倒不是因為我們的先人缺乏深刻,只是他們往往會被自己的眼睛所迷惑,而沉溺于表象。吳剛的被冷落,實在是一種必然。一直到“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的詩句,一夜之間,風靡全國,這倍受冷落的神祗才成為歷史舞臺上最耀眼的明星,給那躁動的時代更增添了狂熱。
西西弗則不同,他從一開始就引人注目且光彩照人,荷馬曾經說他“是最終要死的人中最聰明最謹慎的人”,即便被罰下地獄,他也曾經扼住過死神的喉嚨,以至冥王普洛托因忍受不了地獄王國的荒涼和寂寞,于是催促戰神把死神從西西弗的手中解救出來。正是這一壯舉深深影響了貝多芬,他說“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絕不能有半點屈服”。
面對諸神強加于自己身上的命運,西西弗從來就沒有屈服過。
在《西西弗的神話》中,他是一個英雄,一個荒謬均英雄,而這一切是因為他的激情和所受的苦難。因比,加繆贊美他“藐視神明,仇恨死亡,對生活充滿激隋”,雖然受到了難以用語言盡述的非人折磨,但卻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于沒有效果的事業,而這又是為了對大地表示無限的熱愛而必須付出的代價。
正因如此,加繆認為:西西弗不再僅僅是一個沖,而是通過蔑視而超越了自己命運的“無產者”,是“進行無效勞役而又進行反叛的無產者”。
和吳剛不同的是,他完全清楚自己的境地,他說“是”,但他的努力永不停息,他以微笑和勞作表達對渚神的蔑視。因為他深信命運是屬于他自己的,他的巖石是他的事情,他是生活的主人。因此,他是幸福的,雖然命運悲慘。但是靈魂卻如俄狄浦斯一樣深邃而偉大,這就是西西弗,一個二十世紀的神話,一個人類生存的真實境遇和寫照。而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是加謬重新發現了西西弗,還是西西弗成就了加繆呢?
當吳剛和西西弗在我的腦海里相遇,我的靈魂由困惑而震撼,是什么使兩個相同命運的人最終分道揚鑣并各自走向自己的歸宿呢?而所謂的命運是否也正如魯迅筆下的“鐵屋子”,我們被關在里面,做著各式各樣的夢,但又有多少人有打破它的勇氣,甚至念頭呢?吳剛和西西弗的碰撞,僅僅是一句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就可以解釋的嗎?
如果沒有毛澤東的《蝶戀花·答李淑一》,吳剛也許早已被遺忘,但我想即使沒有加繆,西西弗的石頭也會依然滾動……
(作者系山東寧陽一中高三學生)
責任編輯:小易